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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衛風 -【家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14 AM     標題: 衛風 -【家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4:45 PM 編輯

【書名】:家事

【作者】:衛風

【內容簡介】:

  又林本來以為穿越后的生活就這麼平淡下去了,結果不但有老小三跑出來破壞她爹娘的感情,還有小小三不停的冒頭要攪亂她的姻緣。來就來誰怕誰,又林不信憑她兩世為人,還不能把一個男人調教成好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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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17 AM

第一章 夏日的內院

  烈日炎炎,地上象下了火一樣,水磨方磚地本該是涼的,現在也被曬得燙熱。幾個小丫頭沿著牆根跪做一排,垂著頭象被霜打的茄子。

  四奶奶扶著丫頭的手,從東邊兒過來,跪著的丫頭裡,有兩個抬起頭來偷偷看了一眼,目光和四奶奶的目光一碰,又趕緊低下頭。

  又林跟在四奶奶身後,好奇的看著牆根跪的人。

  七奶奶懶洋洋的端著碗,冰都化了,半碗蓮子湯越吃越膩,最後象粘在喉嚨裡一樣咽不下去,她把碗一推,沖喜鳳說:“給你吃吧。”

  喜鳳受寵若驚,忙把碗端下去。

  四奶奶已經進了屋,站在門邊喚了聲:“七弟妹?”

  “喲,這會兒這樣熱,你們娘倆兒怎麼來啦。”七奶奶站起來,她是個豐腴的年輕婦人,一件翠色薄緞子衣裳繃得緊緊的,她一動,身上的肉就在微微的顫,仿佛那雪白的肉下一刻就要掙破衣裳躍出來一樣。

  四奶奶卻很瘦,梳著垂簾髻,這樣熱天,她還在衣裳外面套了件灰紫的坎肩:“聽說你身上不舒坦,過來看看你。”

  又林也上前,行了個禮,脆脆的說:“七嬸嬸好,又林給七嬸嬸請安。”

  七奶奶笑著說:“好,一看見你這丫頭,我哪兒哪兒都好了。”她摸摸又林的頭,看一眼這小姑娘,又看看四奶奶,這對娘倆生得可不象,又林生得黑,個子又矮,活象粒曬淌油的豆子。七奶奶想,這姑娘要是照這模樣長下去,大了可不好說婆家。不過也未必,都說女大十八變,興許大一大就好了。

  說起來都是一家子,但不是一房的。七奶奶他們這一房是嫡支,住的老宅子。四奶奶他們早分家出去了,住鎮東頭。人哪都是這樣,遠了香,近了臭。七奶奶和幾個親妯娌、小姑都處不好,可是和四奶奶倒是一見如故。不在一個鍋裡攪飯吃,自然用不著防著算著。

  又林在屋裡無聊,七奶奶也有些話當著小姑娘不方便說,就讓喜鳳領她出去玩。喜鳳拿了幾個果子,帶又林出了門。

  屋裡還涼快一些,一出門,熱浪呼啦啦迎面撲上來,讓人喘不過氣。又林咬了一口果子,指著牆根處的幾個丫頭問:“她們為什麼受罰?”

  喜鳳說:“早上打碎了東西,都不肯認。”

  同一時間,四奶奶也在問:“外面跪那些丫頭是怎麼了?”

  七奶奶答:“都才進來沒幾天,殺一殺她們的性子,有了懼怕,以後才知道老實做事。”

  “天兒熱,我看也差不多了,再跪別熱出好歹來。”

  七奶奶哼了一聲:“你就是愛做好人。”

  “那你就給我個面子,讓我做一回吧。”

  七奶奶沒點頭,卻問:“你今天過來做什麼呢?總不會是單來看我的吧?”

  四奶奶一笑:“我怎麼就不能單來看你了?不過今天倒是真有事。又林也不小了,整天這麼閑著也不是回事兒。我聽大嫂說家裡原來請過女先生,所以想打聽打聽。結果她卻不在,回娘家去了。”

  七奶奶說:“噯,這事兒你問她,還不如問我呢。”

  四奶奶來了精神:“弟妹你知道?”

  “嘖,多新鮮哪。大嫂連杭州府都沒去過,平時也不出門,能認得幾個人,她原來給大姑娘請的那個,還是我給她找的。劉一秀,劉大姑,聽說過吧?她教出來的姑娘,哪有誰不說個好兒的?”

  四奶奶頓時樂了:“哎喲,瞧我這真是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兒,瞎撞了這麼些天,真佛就在身邊兒呢。”

  七奶奶得意洋洋,往椅子上一靠:“那是,快給咱上點兒供吧,我心情好了,也給你們家又林找個好的先生。”

  四奶奶正經的說:“那敢情好。這丫頭讓她爹慣得一點姑娘家的樣兒都沒有了。你知道我們搬回來頭一天,她幹什麼了?我一眼沒瞧見,她爬到後院兒的大樹上頭去了,他爹居然還在底下拍手叫好兒,我說,你不要笑啊。”

  七奶奶實在忍不住,拿帕子掩著臉,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四哥這個人吧……其實挺好的,又體貼,又顧家。”就是不大老成,多大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四奶奶點了下頭:“是啊,可好些時候我開口之前,先想抄起雞毛撣子先給他一頓,不然的話跟他講理老是不大能講通。”

  “行行,那你說說,想找個什麼樣兒的啊?是想找個有才氣的?還是找個教規矩的?”

  四奶奶猶豫了下:“當然要找個教規矩的。現在她和她爹這才氣加一起我都吃不消了。不過,那教規矩的……會不會管得太厲害了?”

  七奶奶又想笑,忍住了:“你還說又林是她爹慣壞的?我看你也沒少使勁兒啊。這要不厲害,能教得了規矩嗎?好言好語哄著,神仙也教不了啊。”

  四奶奶聽話聽音,輕聲問她:“你是身上不舒坦,還是心裡又不舒坦了?”

  七奶奶哼一聲,把臉撇開了。

  她是個很愛面子的女人。娘家體面,丈夫也體面。可是過日子,誰家也都有不體面的時候,只不過都遮遮掩掩的得過且過。

  七奶奶生過一個女孩兒,兩歲的時候發熱沒了。後來又懷過一次,小產了。成親七八年了,現在膝下猶虛,無論如何不大說得過去。婆婆的臉一天比一天難看,妯娌姑嫂之間的話越來越難聽。

  她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樣子,把一條帕子在鐲子圈兒裡拖過來拖過去的:“前天寫信回來,說是中秋可能回不來了。”

  四奶奶明白過來,也不提這話,轉而說起修房子挖池塘的事兒來,一會兒功夫七奶奶也把這事兒撂下了,兩人家長里短的說得好不熱鬧。

  又林咬了一口井水裡冰過的果子,酸甜,冰涼,整個人都舒服得打了個激靈。喜鳳怕她熱壞了,取了一把扇子來,在一邊輕輕替她扇涼。

  幸好穿過來投了個小姐的胎――又林這麼想。

  要是投個丫鬟的胎,象牆根邊那些小姑娘一樣頂著烈日跪著,又林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下來。

  也許真到了那一步,受不了也得受吧?

  大熱的宮鬥穿越她是趕不上了,宅鬥麼――呃,雖然李家是鎮上的大姓,半個鎮都姓李。可是差不多早早的全都分家另過了。關起門來,自家人口很簡單。自家奶奶熱衷於吃齋念佛,家務事一概扔給了娘,這婆媳關係好得跟親母女一樣,鬥不起來。爹爹也曾經有過一個妾,可是已經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孩兒才三歲多點兒――又林對那個妾沒有什麼印象,家裡也沒有人提她。

  李又林又咬了一口果子,對喜鳳說:“喜鳳姐姐也歇會兒吧,別給我扇了。”

  喜鳳一笑:“這裡熱,六姑娘還是到東屋裡去歇會兒吧。”

  “這兒有穿堂風,就在這兒吧,屋裡太悶了。”

  “也好。”喜鳳進屋去拿竹椅讓又林坐。跪在牆根下的其中一個小丫頭偷偷抬頭,盯著李又林手裡的果子,那果子熟透了,紅得紫,一看就是飽滿而甜美的。她焦渴難耐,忍不住的咽口水。

  瞅著喜鳳不在跟前,她用可憐巴巴的目光瞅著又林看。

  大概打量著小姑娘心腸軟,會同情她。

  又林想,要是喜鳳還在跟前,她必定不敢這樣。

  她還真沒想錯,又林的確不喜歡這種懲治奴婢的事情,但是這又不是在自己家裡,這是四伯母家的事,自己是上門來做客的,不便說什麼。再說,以她對自家老媽的瞭解,現在時候也差不多了。

  果然七奶奶讓人出來傳話,幾個丫頭不用跪了,但是晚飯還是不給吃。

  這麼大的歲數,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最不經餓。晚飯不給吃,明天早飯還不知有沒有著落,這一頓餓,也不比罰跪輕多少。

  四奶奶也從屋裡出來了,朝又林召了一下手。又林走過去,七奶奶愛憐地替她擦擦額角的汗:“怎麼不進屋裡去?外頭多熱。”

  “屋裡悶。”

  又林自己的屋子是按著她的意思改過的,窗子極大。但七奶奶家這裡,窗子都小,窗紗又厚密,屋裡著實是悶不透風。

  四奶奶是瞭解自己女兒的癖好的,也不覺得奇怪,問她:“你七嬸留咱們用飯呢,你說是留下來用,還是回家去?”

  又林肚裡好笑,四奶奶拿這話來問她,擺明是不想留下,推給她,讓她給個藉口嘛。

  又林於是說:“奶奶不是說了晚上要一起吃飯麼?咱們要不回去,奶奶是不是要生氣啊?”

  “對對。”四奶奶說:“你看,還是你小人記性好,娘就總忘事。那我去和你七嬸說一聲,咱們就回去吧。對了,你要請先生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又林有點意外:“七嬸嬸認得女先生?”

  “你七嬸沒出嫁之前,也是讀過書,進過女學的,可不象娘一樣。”四奶奶有些感慨。這是她一大遺憾――娘家爹娘守舊,不給女兒讀書,可嫁了個丈夫又是個喜歡吟詩弄賦的,四奶奶雖然後來努力的自己識了些字,可是那也識得不多。不能和丈夫夫唱婦隨,她想起來就有些不樂。

  “七嬸嬸明天就寫信去替你打聽,咱們去和她告個別,你也要記得跟四伯母道謝,她為你的事可要費心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18 AM

第二章 野蠻的小胖墩兒

  母女倆是坐騾車來的,拉車的大青騾子性子溫順,走得又穩當,又林坐在車裡搖搖晃晃的,時不時掀起一點車簾看外頭。

  于江鎮是個不大不小的鎮子,以前只是個漁村,後來因為鄰近杭州府,水路方便,販運絲綢茶葉的船隻每每從這兒經過停靠,所以鎮子一年年的繁華興旺起來。鎮子西邊都是些老戶,房舍有些年頭了。鎮子東頭卻都是是新戶,象又林家,就是從本家分出來,在鎮東起屋另過的。要說底蘊,當然還是鎮西要強。但是現在鎮東人氣漸旺,已經有了要蓋過鎮西的勢頭,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路過老劉家糕餅鋪子,遠遠的就能聞見一股桂花芝麻糖香,又林忍不住扯扯四奶奶的袖子,又朝前面指。

  四奶奶笑著說:“饞貓鼻子尖。”

  不過老劉家的糕餅是老字型大小了,做的確實是好,捨得放糖放油,聞著就比別家的香。甚至還有人從十幾裡地之外趕過來買呢,又林家的人也都愛吃這個。

  “好,那就稱些。”四奶奶要讓丫頭掏錢,又林已經捏著自己的小荷包,猴子一樣靈巧的從車上竄了下去:“我有錢。”

  四奶奶剛想喊她回來,又覺得是在街上,不方便高聲。這麼耽擱一下,又林已經進了糕餅鋪了,四奶奶趕緊打發丫頭翠香跟上去。倒不是擔心她沒錢――又林的小錢箱可是頗有份量哪,主要是怕糕餅鋪子裡人多,別讓人碰著擠著她。

  劉家糕餅鋪子裡人果然不少,還有半大孩子擠在高高的木櫃前頭,對著上頭的糕餅流口水。又林靈巧的擠了過去,伸手指著:“我要半斤紅豆餅,半斤桂花餅,半斤糖酥,半斤糖花生。”

  櫃檯裡夥計光聽著聲音,可是卻沒見著買東西的人――又林個子矮,還沒有那櫃檯高呢。他一低頭,這才看見了,笑著說:“李家姑娘啊?今兒怎麼一個人出門了?一共是要四樣兒?”

  又林點頭:“給我用那個菱花紋紙。”

     夥計應著:“成,給您用菱花紋的。”

     他手腳極快,旁邊還有一個人幫手,兩人很快將四樣點心稱好包起,動作輕快靈活。又林非要自己來買,就為了看他們這稱、量、包點心的動作。

     這種動作,在現代已經看不到了。點心們都是塑膠袋裝的,一包包的買起來非常方便。即使有散裝的,那也沒有人再用包紙和紙繩捆紮。

     看著一大張包紙在夥計的手裡頭,幾下就包成了一個梯形方包,上面再襯上一張紅色的菱花紋小方紙,用繩子交叉一捆,四樣點心系成了一串,夥計從櫃檯上頭探過身來,把點心遞到又林手裡。

     “李姑娘,您拿好嘞。一共五分銀子。”

     又林笑眯眯的摸出零碎銀子付了賬,翠香要把點心接過去拎著,又林說:“我自己拎。”

     她拎著一串點心包出來,迎面在鋪子門外遇到浩浩蕩蕩的一隊童子軍――不是旁人,正是李家隔壁的周家、洪家和王家的七個半大小子。最大的九歲半,最小的比又林還小一歲,從小到大個頭兒一列排開,好比五線譜上的七個蝌蚪。

     “咦?李家妹妹。”領頭的周家老大周富輝說。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半大不小的,最喜歡充大人作派,又做不太象,讓人看著總是想發笑。

     “周大哥好。”

     周家老大名一點頭:“嗯,李妹妹好。”

     他身後的高低不齊的毛孩子們紛紛跟著招呼,一片參差不齊的問好聲,喊姐姐的喊姐姐,喊妹妹的喊妹妹,亂成一團。

     又林嘴角抽了抽,笑眯眯地說:“周大哥你們也來買點心?”

     這麼一幫蝗蟲似的小子,簡直跟蝗蟲一樣。

     周富輝一擺手,相當有氣勢地說:“不是,我們出來有正事。”

     一群毛孩子有什麼正事?

     又林對男孩子們的秘密沒興趣,招招手說:“那我先回去了。”

     周富輝一副大哥作派囑咐她:“嗯,你快些回去吧,我們出來時看見你家來客了。”

     “咦?誰來了?”

     “好象是你家姑姑吧?”周富輝不耐煩跟個小丫頭多說,一招手,領著一幫弟弟們走了。他們身後不遠,三家的長隨象串尾巴似的一路跟著。

     他們這份差事也不容易,跟近了這些哥兒們嫌煩,跟遠了,真出什麼事萬一來不及――那可沒地方買後悔藥去。

     又林皺了下眉頭,拎著點心回了車上,跟四奶奶說:“娘,周家大哥說看見咱家來客了,好象是姑姑回來了。”

     果然四奶奶也意外:“你姑姑?”

     “周大家是這麼說的。”

     李又林只有一個姑姑,嫁到了臨州,離杭州府的路程著實不近,平時往來一回不易。上回她回來,還是又林的奶奶,李家老太太做六十大壽的時候,都有三四年了。又林對這個姑姑沒有什麼印象,但是平時聽人說起來,似乎這位姑姑的脾氣不怎麼好,性子還很霸道,當年四奶奶和小姑子可不算太和睦。

     這會兒不年不節,怎麼突然回來?難道出了什麼事兒?

     四奶奶吩咐一聲,讓車趕得快些。

     周富輝果然沒說錯,又林的姑姑的確一個招呼不打,就從婆家跑回娘家來了。

     又林她們下車的時候人,魏媽媽守在那兒,挑起車簾,扶著四奶奶下車。這種活計原不用她來做。魏媽媽就小聲說:“您和姑娘出了門,一頓飯的功夫姑奶奶就來了。帶著兩個孩子,表姑娘看起來病的不輕,小臉兒臘黃臘黃的。”

     “怎麼會這會兒回來?”

     魏媽媽說:“進了門,一見了老太太就哭上了。跟前的人都避出來了,就翠芝端了一回茶。聽著這是……鬧得不輕。”

     四奶奶本想說一句早料到了,但是沒說出來。

     根本不用說,家是上上下下這會兒肯定沒個不知道的,用不著遮遮掩掩,自家這位姑奶奶什麼脾氣,自家人最清楚。

     “屋子收拾了嗎?”

     “已經讓人收拾了,不過……姑奶奶說屋子窄,一個大人帶兩個孩子擠。”

     四奶奶停了下來,想了想說:“知道了,我先進去。孩子也在老太太屋裡?”

     “沒有,表姑娘撐不住,先歇著了。表少爺讓人領著在院子裡玩兒呢。”

     四奶奶一走,又林拉著魏媽媽問:“姑姑為什麼突然回來呢?還把表姐和表弟都帶著?”

     魏媽媽對又林當然說得很含糊:“也沒什麼,這不是幾年沒回來了麼?”

     又林很誠懇地說:“是和姑父吵架了?”

     魏媽媽一笑:“哎喲,姑娘真是鬼靈精兒,瞧今天這熱的,姑娘快回屋去換衣裳吧。”

     又林想,聽魏媽媽這口氣,吵架是一定的,但可能還不止和姑父吵架那麼簡單。

     她往自己屋去,才進院門,就聽見噹啷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打碎了的聲音。

     又林一愣,趕緊朝前走。

    “哎喲,表少爺,可不能……”這是又林的小丫鬟小英的聲音。

     又林站在門口――一眼望去,她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眼前這不是自己的屋子。

     案頭原來插著的兩枝荷花,花瓣已經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被踩碾的不成樣子了。架子上的小泥豬大福娃都已經摔成了碎片,點子盒子打翻了,連她正在讀的書都給扔在了地上,潔白的紙頁上都是黑腳印。

    再抬起頭來,小英哭喪著臉站在一旁,頭髮散亂,臉上還有清晰的血道子。

    目光再轉――好,看到罪魁禍首了。

    一個小胖墩兒。

    李又林穿越了這麼幾年,不能說見多識廣――但這麼胖這麼墩實的孩子,著實是頭次見著啊!

    這年頭胖孩子並不算多,窮人家沒有那個條件,富人家的孩子精養著,也不至於胖得沒了形兒。可是這孩子,這……這……

    小英一看見又林,終於有了主心骨,帶著哭腔說:“姑娘,這……表少爺實在是,我攔不住……這都是我的錯……”

    小英別的都挺好,就是人太老實了。

    又林把腳邊的碎瓷片兒朝一邊兒踢了踢,走進屋裡來。

    佈置的那麼可心的屋子,一轉眼兒給糟蹋成這樣,說不生氣那是假的。

    小胖墩看著她進來了,橫著兩隻眼看她,也不說話。

    “這怎麼回事兒啊?”

    小英抹了下臉,趕緊說:“這都是……”

    又林沒讓她說下去,指著那小胖墩兒說:“這誰家小孩兒?啊?誰放他進來的?”不等小胖墩開口,又林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居然把我的書踩成這樣子?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書?你給我賠!”

    小胖墩被揪傻了,可能從來沒讓人揪過――又林朝外頭喊:“人都哪兒去了?叫人來,把這小子捆了扔到豬圈去!”

    小胖墩終於反應過來,開始掙扎,朝著又林又踢又抓,嘴裡還亂嚷:“你敢!你敢!我讓我娘打死你!打死你個小賤婦!”

    又林的臉頓時沉了下來。要說剛才還是有些玩笑的成份,想嚇唬嚇唬他居多,可是現在她是真動氣了。

    這什麼孩子啊?怎麼教成這樣兒的?

    而且他這力氣也太大了!真沒白長這一身的膘!現在又林知道小英那一臉一身的狼狽是怎麼來的了。這孩子太野,又是主家的表少爺,小英能怎麼辦?

    “小英,過來幫把手。”

    小英乾脆的應了一聲。她性子綿軟,可是有一點好處――對於又林的話,那是百分百不打折的全力執行。當初又林就是看中她這點兒才要把她留著貼身伺候的。

    兩個人一起動手,小英做慣了活的,動真格兒的,小胖墩完全不是對手。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19 AM

第三章 惡人要先告狀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一個尖利的女音突兀的響起:“快住手!”

    又林被那聲音嚇了一跳。她不膽小,可是這聲音實在聽著讓人不舒服。尖尖的簡直象鐵器刮瓷片一樣,讓人頭皮發麻。

    她轉過頭來,小胖墩趁機踢了她一腳,掙開手跑了。

    門外站著個穿著桃紅色衣裳的婦人,正雙眉倒豎,眼露凶光。小胖墩大聲喊著娘,抱著她的腿嚎啕大哭:“娘,娘,她們打我!你快讓人打她們!”

    又林簡直目瞪口呆,從來沒見過這麼會顛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孩子。

    那婦人一迭聲的安慰他,又要看他哪兒傷著了。完事兒站起身來,馬上從慈母狀態一下子切換成了母老虎:“你們誰打他了?嗯?”

    又林不慌不忙地說:“沒人打他,倒是他把小英打了。還把我的屋子糟蹋成了這樣兒。我正要帶他去和他家大人理論――你就是他娘?”

    那個婦人正想說話,不知又想起了什麼事,狠狠瞪了她一眼,拉著小胖墩就走了。

    小英有些不安:“姑娘,那可是咱家姑奶奶啊……”

    又林卻正在琢磨,怪不得小胖墩剛才會拿白眼看人,原來是家學淵源啊。

    其實她也知道,小孩子就象張白紙一樣,大人往上面抹什麼色,他就是什麼樣。雖然剛才小胖墩粗野蠻橫還出口成髒,但又林生的並不是他的氣。

    對這位姑姑,從前又林毫無印象。不過這回一見面,立馬就印象深刻了。

    這事兒沒完,又林知道。

    她吩咐小英:“先把碎瓷片掃了吧,可別用手拿,當心紮著。給我拿件衣裳來,今天熱得出了一身汗。”

    晚飯的時候,熱熱鬧鬧的坐了一大桌人。上首當然坐的是李老太太,又林的爹李光沛也回來了,四奶奶和又林,又林的弟弟還小,只吃奶。然後就是姑姑帶著兩個孩子。她的女兒比又林大一歲,兒子比又林小一歲。和小胖墩成鮮明對比的是,又林的這位表姐特別的瘦,不是小姑娘們那種纖巧玲瓏的瘦,而是不健康的面黃肌瘦。看看她,再看小胖墩,讓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她娘把所有好東西都給她弟弟享用了,而從來就沒有讓她吃過一頓飽飯。

    李老太太看起來也有心事,李光沛對妹妹不打招呼突然帶著孩子跑回家來,多少心裡也有數。但是飯桌上大家都不提這事,揣著明白裝糊塗,倒顯得一團和氣。小胖墩吃相非常不好,得人哄著喂著勸著才吃,而且吃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

    又林的表姐卻特別沉默,只悶頭扒飯,碗裡的飯粒撥得稀稀拉拉的。夾菜只夾面前那一盤,而且又林挨著她坐著,就沒見她夾過幾次。

    兩道熱菜上來,小胖墩指著問:“那是什麼?”

    李光沛微微皺了下眉頭,不過妹妹還是頭次帶外甥歸甯,又是在飯桌上,不好說什麼。四奶奶說:“是筍片鴨湯。”

    李老太太笑著說:“你娘打小就愛喝這個湯,嘗嘗看這湯現在燒的合不合你口味。”

    姑姑眼圈一紅:“娘時時處處都惦記我――自打到了臨州,就很少嘗這個味兒了,還是得回來娘這裡,托哥哥嫂子的福,才能再喝這個湯。“

    李老太太說:“看你說的,一碗湯,至於這樣麼?快嘗嘗吧。”

    “雖然一碗湯事小,可是這就看得出娘和哥哥嫂子是真心疼我,不象那一家……”她抹了下淚:“我算明白了,別的什麼都是虛的,只有娘家才能倚靠。貴兒還小,只要他姥姥、舅舅疼他,就算別人欺負他,那也都沒什麼……”

    李光沛安撫她一句:“看你說的,有誰欺負貴兒了?”

    四奶奶臉上不動聲色,卻暗暗有些吃驚。

    幾年沒見,這個小姑子轉了性了。以前要有什麼事,那都是當臉甩人巴掌的,現在卻懂得迂回出擊,指桑駡槐了。在飯桌上提這個話,明顯就是沖著在座的人來的。又林那屋裡出了什麼事,當然瞞不過四奶奶。只不過她本以為,小孩子間的事兒,用不著大人來瞎攙和,本來沒事反而節外生枝。可是想不到這個小姑斤斤計較蠻不講理的脾氣一點兒都沒有改。

    姑姑抬起頭看了又林一眼,又說:“看哥哥說的……沒人欺負貴兒,就算有,看在哥哥面子上,我也不生氣。”

    果然李光沛的目光也落在了又林身上,頗有些嚴厲。可惜又林太瞭解老爹的底細,根本不怕他。

    “妹妹,是不是又林年紀小不懂事,惹你生氣了?”

    又林乖巧的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姑姑:“是啊姑姑,是不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惹你生氣了?”

    瞧,自家老爹把梯子都給搭好了,又林當然順著他說。

    “你弟弟年紀小,又沒出過門,你做姐姐的得多照顧著他些才是……”又林姑姑說:“他要什麼不對了你說他兩句,可怎麼能動手呢?”

    李光沛這倒是吃驚了。又林的脾氣不讓人他是知道的,但是要說女兒會跟表弟動手,這個他可不相信。

    小胖墩在一邊幫腔:“她打我了,就是她打我的。”

    又林暗自佩服,這才叫惡人先告狀啊,而且告的這麼理直氣壯,真該好好學一學,將來說不定用得上。

    李光沛嚴肅起來:“又林,你打了表弟嗎?”

    不等又林開口,李老太太咳嗽了一聲:“光顧說話,湯都涼了。”

    四奶奶忙替李老太太盛了半碗筍片鴨湯,放在她面前,特意說明:“知道姑奶奶不吃姜,今天這湯裡就沒擱薑。”

    “嗯,都快吃飯吧。小孩子拌兩句嘴有什麼?你小時候不還撕壞了你哥的書,你哥還要打你來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李老太太一發話,姑姑只能委委屈屈地說:“娘說的是。”

    四奶奶說:“姑奶奶嘗嘗這湯,是你喜歡的那個味兒不?”

    沒人再提這個話,一頓晚飯總算是吃完了。上了茶,李老太太招手讓又林過來:“今天和你娘去鎮東,都見什麼人了?”

    又林笑眯眯的從盤子裡拈了一塊桂花餅給李老太太:“大伯母不在家,娘帶我去七嬸嬸家了。”

    “哦……”李老太太點了點頭,又招手把又林的那位表姐叫過來。這姑娘的存在感太弱了,坐那兒不動不說話,所有人都快忘了屋裡還有這麼個人了。

    “這是你冬梅表姐。”

    又林笑著喊了一聲:“表姐。”

    冬梅垂著頭,輕輕應了一聲:“噯,表妹好。”

    李老太太說:“行啦,你們姐妹以前沒見過,往後在一塊要好好的,不要拌嘴鬥氣。冬梅啊,你娘原來的屋子小,你這些天就和又林一塊兒住吧,她那屋子寬敞,還涼快。”

    咦咦?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就給她安排了一位房客啊?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0 AM

第四章 實話不實說

  雖然對於突然多了一位房客,又林覺得不太適應。但應該慶倖,這位冬梅表姐和其母稟性大異,又林的姑姑是那種絕不允許旁人忽視她的存在的人,但是冬梅正好相反,她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忽略她的存在――

  又林琢磨,這位姑姑鐵定是個非常非常重男輕女的主,才把兒子慣成了那樣,而女兒什麼樣,她毫不在乎。

  其實她這樣的人也不是個別的,這時候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女兒就是賠錢貨,辛苦養了十幾年所費不貲,還得賠上一大筆嫁妝。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要指望她再孝順娘家父母了。

  又林覺得自己還是挺幸運的,她爹成親已經比旁人晚,對她這個長女非常鍾愛,有時候又林想幹什麼事兒,求四奶奶不行,就去求她爹。多撒撒嬌,一般不太出格的事兒她爹都能答應。而四奶奶雖然平時溫言軟語,可是她非常堅持原則,不行就是不行,撒嬌也沒用,四奶奶不吃這套。

  又林拉著冬梅的手:“表姐是頭一次來于江吧?”

  冬梅小聲的嗯了一聲。

  “要不了幾天就是七夕了,正好咱們一塊兒過節。”

  又林的院子是很寬敞,但是床只有一張――表姐妹倆晚上得擠一張床睡了,幸好床還夠寬敞。

  這會兒外頭的人已經把冬梅的行李送來了,潮生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這位表姐的處境了。那麼薄的一個小包袱,裡面除了能塞兩件貼身衣裳,別的什麼也塞不下啊。

  這年頭姑娘家出門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尤其是出遠門,衣裳包、妝盒,鞋襪,這些一樣都不能少。不然短了那麼一樣兩樣的,可沒處現買去。

  姑姑就算再忽視這個女兒,也不會就只給她帶這樣少的行李,看來她們這次出門,真的太倉促了,簡直和逃難有一拼。

  又林的身量比她矮,衣裳她穿肯定不合身,又不能給她丫鬟的衣裳穿。不過有四奶奶在,這個問題當然是主婦來操心,倒不用又林為此事發愁。

  等屋裡只剩李老太太和又林姑姑了,李老太太的笑容也撂下了。

  “這會兒沒旁人了,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兒?”

  又林的姑姑垂著頭,還在嘴硬:“就是和貴兒他爹吵嘴了……”

  李老太太不吭聲,就那麼看著她。

  要是又林見著這會兒的李老太太,肯定會特別吃驚。她印象中的奶奶一像是慈眉善目笑容滿面的,可是李老太太現在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卻叫人心裡直發怵。

  要知道李老太太是年輕守寡的,要是沒點兒剛骨和韌性,這點兒家業早讓人吞了。現在她兒孫俱全,兒子出息,媳婦能幹,她樂得萬事兒不管。早年間提起她來,一般人都不敢招惹呢。

  “老大的媳婦,總壓我一頭,也不想想她什麼出身,生的又都是丫頭。我和她鬧氣,貴兒的爹非但不站在我這一邊,還讓我給她賠罪……”

  李老太太還是不吱聲。

  又林的姑姑見瞞不過她娘,吞吞吐吐地說:“貴兒奶奶也站在那邊兒……”

  李老太太一針見血地說:“只怕你不光惹了貴兒的伯母,還頂撞了你婆婆吧?”

  看她低頭默認的樣,這話是說中了。

  李老太太在肚裡歎口氣。

  婆媳天生是對頭,一山怎能容二虎?更何況是兩隻母老虎。李老太太當初就沒少吃苦,婆媳鬥法近三十年,而且遺禍至今。

  喏,面前的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就是遺禍。女兒生下來沒幾天就讓他奶奶給抱了去,養成這樣一副脾氣,改是改不掉了。李老太太費了不少心思,給她尋了門兒好親事,嫁妝也豐厚。居家過日子和做人的道理教了一筐,現在看來是白教了。

  既然說了個開頭,又林姑姑也不再瞞著在夫家的事兒說了。

  “本來嘛,老大家的不過是個窮秀才的女兒,嫁進來才六箱嫁妝。看現在大房現在吃的穿的戴的,哪樣不是後來婆婆私心貼補的?她又只生了兩個賠錢貨,不過就是一張嘴慣會討好賣乖,婆婆偏就吃她那套……”

  她越說越順溜起來,積累了許久的苦水和怨氣一古腦全倒給自己的親娘。

  “從婆婆前年一病,家裡的事兒一直是大房管著。平時想要一根針也得看她臉色。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人,處處窮摳。四月裡家裡上下要添衣裳,我已經說了,因為貴兒穿衣裳費,要多做四身兒,多的錢我自己出,用不著她為難。可是她居然存心的使壞,一套都沒給多做。做好送來的那衣裳,也用的不是梁綾和杭薄綢……我氣不過,就和她吵了唄……”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這個女兒一慣的嘴不好。她那個大嫂又是出名的賢慧,她哪能討得了好?

  “再後來呢?”

  “後來婆婆出來調停,說她管家事多,辛苦,讓我多體諒她。呸,沒那本事誰讓她逞強攬事兒了?要讓我管,准保比她管得好十倍不止。婆婆就是偏心……當初生貴兒的時候還許過讓我管家,可是後來就裝相,一個字也不提了。貴兒爹胳膊肘朝外拐,也不想想我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和貴兒,為了我們二房好麼?他說我不識大體,又說了一通大道理,什麼孝順孝順,孝就是順……又說大嫂當敬著才是,一股子酸氣,半點兒過日子的艱難都不知道……”

  她滔滔不絕的抱怨,但李老太太知道這肯定不是全部,肯定還有旁的事。

  要不然只是吵架,想回娘家散散心,讓丈夫著著急,也不必來的這麼匆忙。瞧她手上,連鐲子都沒有,只怕路上盤纏都沒夠,換了當錢花了。

  “你還有沒有闖禍。”

  她立刻說:“沒有!真沒有!”

  李老太太可不相信。

  可是這會兒時候也不早了,她畢竟是有年紀的人,也沒精力再審下去,只能先放她一馬。

  “你的屋子一直有人打掃,回去看看還缺什麼東西,直接跟你嫂子說一聲。”

  對於四奶奶這個媳婦,李老太太是十分滿意的。這媳婦持家管事兒很有一手,本事絕不是吹出來的。家裡的大小事務,莊子上鋪子裡還有庫房,都打理得條理分明。

  “我那屋小,大人孩子擠一起,可怎麼住啊?”

  李老太太一抬眼,目光電似的投過來:“出息了啊,住慣了府城,看不上娘家的屋子了?”

  姑姑心一突,忙說:“哪能呢,看娘這話說的。臨州說是府城,可是府裡的宅子可沒有咱們家寬敞,丫頭上夜都是在床前頭打地鋪,晚上鋪上,白天還要卷起來的。那屋子朝向也不好,只能上午見會兒太陽,哪有咱們家好。我這不是怕貴兒住不慣麼……”

  李老太太淡淡地說:“他剛到一個新地方,你帶著他住才好,不然怕他一個人會怕。”

  姑姑明白過來,馬上點頭:“對對,還是娘經事經得多,我差點兒忘了。”

  從李老太太屋裡出來,讓晚上的風一吹,她背上涼浸浸的,都讓汗濕透了。

  娘可真不含糊,什麼話都瞞不過去。
  可是她反而覺得心裡踏實。娘厲害,那她們娘仨才有指望。不然的話……

  只是娘難免偏著哥哥嫂子,護著她孫女兒。貴兒雖然好,可畢竟是外孫。剛才在飯桌上,就把話岔開了,沒順著她的意思把那小丫頭好好兒教訓一頓。

  四奶奶正細問林媽媽這件事兒。聽說她們連一個丫頭都沒有帶,簡直要目瞪口呆。門上的呂婆子說:“不怕奶奶責怪,這姑奶奶連車錢都給不出來了,賃的那大車到了咱門口,車夫要銀子,她讓門上給出。車夫說這車是從惠城就雇了,講好了是八兩銀,路上他還貼補了飯錢呢,零頭抹了,也要十兩。”

  “車走了幾天?怎麼是在惠城上的車?不是從臨州來?”

  “不是臨州,就是惠城,路上走了四天三夜。”呂婆子跟車夫問得清楚:“還說那小姑娘病歪歪的,路上發了次燒。”

  四奶奶點了下頭,吩咐林媽媽:“記著明天請郎中來,替冬梅看看,我瞧那丫頭病還沒好透實――囑咐翠玉和小英要上心些,別讓又林也病了。”

  林媽媽忙應下了。

  四奶奶揉了下額角,這大麻煩算是進了門了,以後糟心的事兒多著呢。

  這個小姑子還是那樣兒,一點兒長進都沒有。這才剛進門,和又林較什麼勁呢?

  難道覺得她還應該是這家裡獨一無二的大小姐,又林這個侄女兒很礙她的眼嗎?還說又林欺負她兒了,也不瞅瞅那孩子什麼德行,說這話誰信哪?李老太太打圓場,其實是給她這個當姑姑的打的,怕把話說透了,難為情下不了臺的人反而是她!

  可惜這道理,李老太太明白,李光沛和四奶奶明白,連不到六歲的又林都明白,這當姑姑的自己卻是個糊塗蟲。

  其他人替她圓面子,她自己卻要把面子放地上踩。

  唉,這都是一個娘生的,怎麼丈夫做人這麼通透,這個妹妹卻如此糊塗呢。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1 A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6 12:21 AM 編輯

第五章 托兒所

  又林本來以為床上多了個人,自己會睡不著。可是也許是今天出了門,又生了一場氣,太累了,上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倒是馮冬梅小姑娘,躺在那兒好一會兒了也沒有睡著覺。

  在路上折騰了那麼些天,吃的住的都那樣差,她還生病,好幾天都是昏昏沉沉的。這終於到了姥姥家,吃的又香又飽,睡的這樣舒服的床。

  就在剛才,睡覺之前沐浴的時候,浴桶邊放的那些東西,件件都是好的。就說那雕花的皂塊兒,她也有過一塊,總是捨不得用,精心收著,時不時拿出來聞一聞香味兒。在表妹這兒卻是敞開了用的。

  雖然馮家是住在臨州城裡的,可是看起來日子過得可沒有在鎮上的姥姥家好。

  她睡得直挺挺的,手緊緊貼著腿放著,生怕自己亂動擾了表妹。

  一直到早上又林醒的時候,她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當然,她睡的很熟。

  又林坐了起來,看看身邊這睡得這麼拘束,這麼循規蹈矩的表姐,忍不住嘴角又抽了抽。

  雖然有那麼個拎不清的娘,但是冬梅表姐倒是真讓人討厭不起來。

  小英端水進來,發現表姑娘還沒醒。又林朝她擺擺手,示意她輕些。

  “表姐剛病過,趕路又累,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但是冬梅已經醒了,一看又林已經起了床,她慌忙也要起身。可是昨天脫的衣裳已經被收走去洗了,她現在沒法兒起身。

  小英捧來了兩套衣裳:“一早翠香姐姐送來的,說是夜裡趕著改的,請表姑娘先將就著穿。”

  冬梅小聲說:“讓舅母費心了。”

  她自己穿衣很是麻利,而且順手把被子也疊了起來,兩手捏著床單一抖再一撐,床單頓時平整了。

  一看這熟練程度,就知道這活計她平時沒少幹。

  又林說:“咱們先到奶奶那去兒,奶奶平時都是這個點兒起。等回來再吃早飯。表姐你早上都愛吃些什麼?是吃甜的還是鹹的?”

  冬梅有些猶豫的說:“我都行……”不過看了看又林的表情,她補了一句:“那就甜的吧。”

  “行,小英姐你去跟林媽媽說一聲,我們先到奶奶那兒去。”

  雖然出了這樣的事,李老太太晚上的睡眠品質還不錯。早年經的事兒,比這個邪乎煩難的多了去了,要都是愁的吃不下睡不著的,那日子可怎麼過?

  又林和冬梅居然是第一個到的,而姑姑是最後一個到的。至於小胖墩,沒見,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實。

  李老太太什麼沒就此事發表意見。不過卻很關心冬梅,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病都好了嗎?身上還難受不難受這些。冬梅都小聲答了――總體就是一個好字。睡得好,病好了,身子也好。照這個問法,再問一百個問題得到的答案也都一樣。

  李老太太沖兩個大人說:“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冬梅她們姐妹倆留下陪我吃早飯。”

  姑姑說:“我也留下陪娘吃飯吧?”

  這話說的並不是特別真心,李老太太瞅她一眼:“你回去照看兒子吧。一個下人都沒帶,也不知這一路你們怎麼過來的。”

  姑姑就算再木鈍,也聽說來李老太太的不滿――她把兒子養得肥壯,女兒卻又病又瘦。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她一個人怎麼照應得過來兩個孩兒?貴兒是她的命根子,女人怎麼能沒兒子?那將來指靠誰去?就說自己親娘吧,要不是靠著哥哥,能過得現在這麼好?

  兒子交給別人照顧,她也是真不放心。

  又林拉著冬梅陪奶奶吃飯,粥端上來,有三樣兒。李老太太那份兒是枸杞荷葉粥,紅綠白交映,一股荷葉清香。又林和冬梅都是紅棗山藥粥。這個粥是特意給冬梅預備的,小姑娘看起來真該好好補一補。又林的脾氣是,衣裳不用好看,穿著舒服就行。但吃的上頭一定不虧待自己。

  冬梅頗有些不安。看桌上還有熱糕,包子,鹹蛋,醬菜――擺了好幾碟呢,這也太豐盛了。

  李老太太看出她在想什麼,溫言說:“這不是單給你特意做的。平時家裡也這麼吃。又林這丫頭可會琢磨吃了,今天要吃這個明天要吃那個,在書上翻個菜譜就去讓廚子做,也不管人家會不會。可就這麼吃,也沒見她長肉。”

  冬梅順著李老太太的話打量了一下表妹――真的,看得出來這個表妹吃的住的,那過的都是好日子。可是她乾瘦乾瘦的,還矮,看著和舅舅、舅母,都不太象。

  “快吃吧。”

  又林把鹹蛋用筷子零零碎碎的挑出來泡在粥裡吃,她一向喜歡這個吃法兒,要麼就是把醬菜夾了放粥裡和一和,喝一口粥吃一口醬菜。

  李老太太有年紀,胃口不大,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含著笑看她們吃。

  “又林啊,你娘可說了,要給你請先生上規矩,你可自在不了幾天了,要上籠頭啦。”

  又林頭都不抬:“能自在幾天是幾天吧。對了奶奶,要是那請的先生太厲害,您可以護著我點兒。”

  冬梅又驚了,單給表妹請先生?

  就算在臨州,在城裡頭,姑娘們也沒有這個待遇啊。

  請一個先生,一年一年要給束修,家裡做四季衣裳不能漏下先生,過節什麼的還有禮要送,折下來一年少說也要二百兩吧?馮家隔壁請了個先生來教家裡三個男孩子讀書,還時常說拋費大不合適什麼的,說過年就不請了,還是送孩子去書塾讀書。這請個女先生,就算便宜一點,可是這是單教表妹一個人啊!姥姥家外面看著不起眼,可是日子是真的很殷實啊。

  又林有點兒好奇昨天周富輝他們一幫子人幹什麼去了,問了胡媽媽的孫子才知道,原來他們居然跑去拜,師,學,藝!

  鎮上又有戶人家搬來。說搬來也不確切,原來人家就是這鎮上的人,不過一直在外面沒回來。現在不做官了,就回鄉來了。

  “聽說是個武將,弓馬嫺熟,帶過很多兵的。周家大少爺他們就去想拜師了。”

  啊……又林很酸文假醋的感歎一聲,真是熱血少年啊。每個男孩子心裡,大概都有一個武俠OR武將的夢想吧。以前苦於沒有門路,這會兒一有個現成的退役武將送上門來,還不趕著上門兒去投奔?

  但是呢,理想總是豐滿的,現實總是骨感的。又林料定那個武將必定不肯收的。

  結果小英接下去說的話讓她吃了一驚:“收下了?”

  小英點頭說:“嗯,聽周家的人說,收下了,還很正經的擇了個日子,就在初五,要讓他們幾個拜師敬茶呢。”

  太意外了。

  那位老爺子,難道是退了休無聊辦個托兒所?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2 AM

第六章 旁觀者清

  李光沛正在寫信,無論如何,妹妹一聲招呼不打,帶著兩個孩子跑回娘家來,這事兒實在說不過去,總得寫信知會馮家一聲,免得他們找不著人,著急出事,又或是乾脆去報官,那丟人就丟大了。

  妹夫馮煥松,李光沛雖然和他交往不多,但是他和李老太太的看法一樣――馮煥松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含義是,他沒太大本事,也沒太多心眼兒。當時是一位遠親姑婆說的媒,李老太太見過他之後,也覺得是個極好的女婿人選。馮家在臨州城裡也算是大戶人家,馮煥松祖父曾經做過六品工部主事,雖然後繼無人,但家境很殷實。馮煥松不是長子,上頭有哥哥姐姐,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他夾在中間,處境尷尬。既不象長子長女那樣得父母倚重,也不象小弟麼妹那樣得到長輩寵溺,所以才養成了老實溫吞,凡事不出頭,不急躁的脾氣。

  李老太太和李光沛看中的是他的為人,但又林的姑姑看中的是馮家是在臨州城裡,祖父又曾經為官。她那時候琢磨著,說不定將來馮煥松也能考上功名當上官,她也就跟著成了夫人享誥命了。

  信是要寫的,但是措辭讓李光沛有些為難。並且馮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得問個清楚才行。

  看李光沛傷腦筋,四奶奶卻說:“這信寫不寫都一樣――我看是寫了也送不出去。”

  李光沛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四奶奶抽走他手裡的筆:“從臨州到咱們這兒,一般得走多久?”

  “先坐車,再換船的話,大概七八天的樣子。要是只坐車,還會快一些,不過人太受罪了。”

  四奶奶說:“馮家現在就一個男孫,被帶了出來,豈有不急的?小姑又沒有別處可投奔,只能回娘家。她們前頭上了路,最遲隔一天,馮家就會派人往咱們家來,今天或是明天說不定就到了。有的這寫信的功夫,不如先想想見了人怎麼說。我一早就吩咐人打掃客房了。”

  馮家是肯定會派人來找的,現在只是不知道會來多少人。

  小姑這回真是……鬧得也不成樣子了,緣由肯定不簡單。

  將心比心,四奶奶想,換成自己的話,有什麼事能讓她怕到如此狼狽的跑回娘家?

  一是婆家有人要傷害她,傷害她的孩子。

  這個不大可能,馮家子弟都讀書的,姑爺也是講道理的,怎麼能害了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呢?

  二是,她的地位不保。

  她一定做了什麼事讓她在馮家無處容身,說不定……她有可能會被休。

  四奶奶的猜測已經與事實十分接近了。

  又林也想到這一點了,她本來可以向冬梅打聽實情,但是看這位表姐膽怯怕事的樣子,又不忍心套她的話。

  反正紙裡包不住火,最遲,再過個一兩天也就真相大白了。

  李家現在的平靜是表面上的,其實人人都知道,這位姑奶奶是帶著麻煩回來的。

  李光沛承認妻子說得正確。沒錯,這信的確也用不著寫,他妹子昨天進門,說不定馮家的人後腳跟著就到。他還是好好琢磨一下,見了馮家的人該怎麼應對吧。

  “你說的對,我竟然沒想到。”

  四奶奶抿嘴一笑。

  李光沛不是想不到,是關心則亂。而對四奶奶來說,她從來沒把這個難纏的小姑當成自己的至親之人,自然是旁觀者清。但這個話,可不能和丈夫一五一十的說。畢竟那是他妹子,再不成器,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哪。

  這會兒隔壁周家,周富輝的的妹妹周榭過來找又林說話。周榭有些煩惱,她接了一張貼子,霍家的姑娘霍巧蓉請她去詩會。

  又林請她進屋,又介紹:“這是我表姐,姓馮。”

  兩人相對福禮,互相問好。

  小姑娘們到了一起,總要論一論生辰。周榭和冬梅一年生人,不過周榭是四月裡生辰,冬梅是臘月裡生的。於是周榭改口喊她馮妹妹,冬梅也怯生生的稱一聲周姐姐。

  等擾攘見禮完了重新坐下,

  “我只念了那麼點書,還差不多都是大姐和哥哥教的一點,哪懂得這詩會是怎麼回事兒啊……”

  又林看看她的表情,問:“可你還是想去吧?”

  可不是想去麼。周榭不象又林,她平時出門的機會極少。又林的爹爹很寵閨女,還帶她去過杭州府。這樣的爹別說于江了,就是整個州府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你知道桐樹巷有人搬來了吧?”

  “知道啊,周大哥不是平米說要拜師麼?”

  周榭說:“那家姓石,家裡也有個姑娘,和咱們差不多大。聽說霍家和石家原來就相識,所以這回詩會石姑娘也來。要是這次不去錯過了機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她見上面。”

  “那你便去嘛。”

  周榭幽怨地看了又林一眼。

  這可是詩會啊,要是到時候人家都要做詩什麼的,她怎麼辦?

  又林笑了,安慰她說:“周姐姐不要急,聽我慢慢說。你說霍家姐姐讀書比你多麼?”

  周榭搖頭:“就她那半瓶水,還不如我呢。”

  “那其他受邀的人,象陳姐姐啊齊姐姐啊她們,會做詩?”

  “也不會啊……”周榭一下子想通了,笑了起來:“對啊,大家都不會做啊。”

  “我看霍家姐姐也是寫著玩兒的,其實咱們大家都不會做詩。我看,周姐姐你只管去就行了。”又林又補充一句:“這詩會,是大家一起做詩,還是大家一起背詩?要是背詩的話,周姐姐你可不比別人差,你會背整整一本呢。”

  周榭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背。可不是,要說背詩,她自認可不比鎮上哪個姑娘差。

  冬梅羨慕的看著她們。

  表妹懂的真多,這周姐姐也不差,居然會背整整一本詩!那得有多少字啊。

  “對了,”周榭問又林:“詩會你去不去?”

  “人家又沒下貼子請我,我去做什麼?”

  周榭是很想讓又林一塊兒去的,兩個人相熟,彼此做個伴,就不會太心慌了。再說,周榭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因為又林懂得多,又沉得住氣,周榭遇事總想找她幫著拿主意。

  “一起去玩玩嘛。”周榭說:“你就不想認識石姑娘?”

  又林也有點好奇,武將家的閨女哎,不知道和她們這些尋常人家的有什麼不一樣。會不會十分英姿颯爽?而且石家應該是從京城遷回來,一定有許多關於京城的話題。

  “我讓人送個信兒給霍巧蓉吧,就問問她怎麼漏了你的一張貼子。要不讓她補張貼子給你,或是告訴她一聲,那天你和我一塊兒去。”

  “行。”又林看了看表姐冬梅,對周榭說:“要不,也替我表姐說一聲,霍家花園挺好的,我想讓表姐也看看。”

  周榭滿口答應:“你一誇她家花園好,她肯定高興,說不定今天就會趕著把貼子補送來。”

  冬梅一聽她也有份,頓時慌了,連連搖手說:“不用,我不去。”

  又林說:“表姐是怕衣裳不合適?”又替她向周榭解釋:“我表姐她們來的匆忙,行李也不齊全。我娘正趕著給她做衣裳呢,詩會還有兩天,應該趕得上的。”

  “不是,不是為了衣裳。”冬梅小聲說:“我又不識字……”

  “這有什麼,咱們去吃她家的好茶,逛她家的園子去。她們要背詩,咱們聽著就是了,權當是散散心去。”

  可是她再勸,冬梅總是搖頭不肯:“不行的,娘一定不答應。再說,我病也好了,該幫著照看弟弟,哪能自己跑出去玩……”

  這倒也是,姑姑那一關可不好過。

  可惜了。又林覺得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快樂,所以就算這樣過家家一樣的詩會,她也會去湊熱鬧。一開始是怕人覺得她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後來漸漸覺得,重活一次,重新經歷一次重年,也許是上天給她的補償與獎賞。

  她那屬於成年人的靈魂,現在卻透過一雙孩子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一切。

  而冬梅表姐,她貨真價實是個孩子,但是她的表現卻一點不象個孩子。

  姑姑實在太忽視這個女兒了。

  冬梅的態度很堅決,又林也不好再說什麼。

  說起來,姑姑這次的事情還沒個說法,母子三人處境不明,讓冬梅這時候去做客賞花園,她也沒那個心情。

  冬梅果然說得沒有錯,又林姑姑讓人來叫她過去,讓冬梅去陪著弟弟貴兒玩。

  陪那個小胖墩玩?又林不用親眼見,也能想像出那是個什麼情景。肯定是那個貴兒單方面的欺負使喚他姐唄,看昨天小英那麼狼狽就知道了。

  可是人家是母子三人,是一家子,姐姐照顧弟弟天經地義,這件事又林也沒有辦法。她自己還常幫著娘照看弟弟呢。當然,自家弟弟還在牙牙學語,破壞力十分的有限。

  四奶奶料事如神,小姑子前腳進門,馮家的人果然後腳就追了來,相差僅是一天,這天快傍晚的時候,馮家的人已經找上門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3 AM

第七章  禍害

  這會兒正是三伏天,熱得厲害。連著幾日都晴天,但就是馮家人來的這一天下午變了天。他們前腳進門,天就下起雨來。

  又林姑姑在屋裡來回轉悠,很是焦躁。一旁冬梅哄著弟弟貴兒。因為下雨不能出去,這孩子在屋裡又待不住,不停的找碴生事,想要出門。這樣大雨,哪能放他出去?冬梅只能拉著哄著攔著,貴兒嗷嗷直叫。

  又林姑姑心裡煩悶不安,沒好氣地訓女兒:“你怎麼哄的弟弟,嗯?別讓他再叫喚了。”

  冬梅只能低下頭。

  弟弟不聽話,她也沒有辦法。她一不能罵,二不能打。娘總說,有弟弟,她們娘倆才算是站穩了腳,將來娘和她都要指望著弟弟安身立命的,委屈誰也不能委屈了他。

  聽說爹和伯父都來了,冬梅心裡也不安,可她什麼也不能說。只除了貴兒不懂事,一心想著玩。

  爹那天和娘吵得那樣厲害,她在自己屋裡都聽見了。

  爹那麼好脾氣的人,居然說要寫休書。

  爹是個脾氣很好,很老實的人。老實有時候,也就是性子綿軟沒主見的代稱。家裡總是娘的聲音大,一天到晚說個不停,爹總是聽著,很少反駁。

  可爹這次卻像是拿定了主意,特別的堅定,不管娘哭鬧也好,撒潑也好,他都不為所動。

  娘怎麼能被休呢?要是……娘被休了,他們姐弟怎麼辦?他們就沒有娘了――那家也就沒有了。

  貴兒不知道害怕,冬梅卻已經懂事了。

  她只是恨自己膽小,嘴也笨,不能幫著娘跟爹求求情。

  娘是犯了錯,可她是為了誰?她總沒有偏著外人啊。爹說娘犯了七出之條,可就算是看在他們姐弟倆的份上,爹也不能把娘休了吧。

  冬梅乾著急,心裡頭混混噩噩的。

  爹和伯父,現在應該在和舅舅說話吧?娘隱瞞沒說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說出來的。

  要是……

  冬梅忍不住想,要是又林表妹,她要是遇著這樣的事,一定不會象自己這樣笨,什麼都不會做。上午那個周姑娘來時,表妹給她出主意,說的頭頭是道的。

  這件事,要是求求表妹,說不定她會有什麼好主意?

  事實上冬梅猜錯了,李光沛這會兒不在家。

  在於江鎮,李家人的情報絕對及時準確。馮家的人一下船進鎮子,就有人立刻把消息傳過來了。就在馮煥松兄弟進門前一盞茶的功夫,李光沛剛才從後門走了。

  四奶奶出面見了馮煥松,態度和氣、熱情,對馮家姑爺以及馮家大哥上門表示了含薰而熱烈的歡迎,但是對於又林姑姑和他們上門來的原因,一字不提。反正她是婦道人家,那兩人也不好和她說這個話。

  再說,無論如何,抬手不打笑臉人。四奶奶為人的口碑是遠近聞名的,逢年過節禮數一點不缺,既賢慧又周到。馮煥松怎麼也沒法兒在這位嫂子面前把話都說出來。

  “天兒不早了,趕了這麼些天的路,想必也累了。我這就讓人收拾屋子,你們先梳洗,好生歇一會兒,晚飯時候再見我們老太太吧?我已經打發人去六叔家裡找四爺了,只是雨這樣大,天又已經黑了,只怕路不好走,只怕今晚回不來。”

  爹是有意躲出去的,結果恰好下雨,倒是給了自家一個很好的緩衝時間。

  “老太太還一直念叨姑爺呢,說上次姑爺送來的那楠木拐杖特別的好使,遠近的人見了沒有不誇的,姑爺真是有心了。”

  是啊,還有老太太,又一重緩衝。

  話說娘和爹懂得兵法嗎?怎麼把緩兵之計用得這麼嫺熟到位啊?

  馮姑父他們遠路而來,一定憋著一股氣兒的。但是先是娘,再是奶奶,最後爹再上場,好吃好喝好話不要錢一樣招呼上去,讓他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說話,就好說了。

  又林躲在後頭,這種場合當然沒有小孩子露面的機會,但是咱不能光明正大的看,還不會偷偷的看嗎?

  小客廳推薦偷聽位置一:迎門的屏風和柱子的夾角。

  優點:可視可聽。缺點:易被發現。

  小客廳推薦偷聽位置二:方木立櫃裡頭。

  優點:絕對安全,因為櫃子可以從裡面銷一下,外面絕對打不開。缺點:有些憋悶,只能透過一條縫觀察外面。

  又林這會兒就躲在櫃子裡偷看偷聽。

  當然,小客廳裡有點兒暗,又林的角度,只看見了這位馮姑父的大哥的側面。

  感覺上,這位馮大伯應該是個不好對付的人。他不象他弟弟那麼老實――說穿了,馮姑父這人有點沒主見。但這位馮大伯看起來不一樣,不是個可以輕易糊弄的人。要不然的話,找老婆,馮姑父一個人來就夠了,何必還要他大哥也陪著他一同來?肯定是有些事,馮姑爺既不方便做,也不會做。有些話,還得這位馮大伯來說。

  這位馮大伯叫什麼來著?爹好象提過一次,是叫姚煥濤還是叫什麼?

  等姚姑父他們出去了,四奶奶走到櫃子前頭,什麼都沒說,又林已經乖乖從裡頭出來了。

  她常在這兒偷看,其實爹娘一直都知道,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沒揭穿過她而已。

  四奶奶似笑非笑的看著女兒。這孩子真是鬼靈精,特別會看人眼色,現在就一副“我錯了我認錯不要訓我”的乖巧表情。

  “你幾時來的?”

  又林心想,這還用問麼?偷聽當然需要事先潛入。總不能客人已經進了屋,她再大搖大擺的進去,打開櫃子,站進去之後,把門帶上,再請外面的人主客自便,就當她不存在吧?

  “娘~~~”又林被自己甜得發膩還帶顫音的聲音激得起了雞皮疙瘩:“我就是好奇嘛……”

  四奶奶看起來倒不像是要給她上規矩的樣子,只說句:“一年大二年小的,就是沒個姑娘家的樣兒。告訴你,你也就樂呵這麼幾天了,等你七嬸把先生給你請來了,你就得乖乖的給我聽話。”

  又林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

  古往今來都一樣,爸媽最喜歡說:告訴你們老師讓他好好管你。老師也喜歡說,告訴你家長讓他們好好管你――

  又林這會兒對所謂的學規矩還沒有直觀準確的認識,否則她絕不會表現得這麼輕鬆無所謂。

  四奶奶端起茶來,出了一會兒神,又林也不敢亂動。四奶奶放下茶盞,問她:“你覺得,你姑父是要休妻嗎?”

  又林愣了一下。四奶奶怎麼會問她這個?

  大人們平時總是對小孩子說,這個你不懂,長大就知道。

  總覺得不該讓孩子知道太多成人世界的內情和規則。難道他們指望到了有需要的進修,孩子一夜之間就會長大,無師自通知道怎麼當一個“大人”?

  那有那麼好的事兒。不跌無數跟頭,誰能學會成熟?

  又林拿不准四奶奶的意思,小心地說:“我覺得……不會的。”

  “為什麼呢?”

  又林覺得,四奶奶好象有點兒考她的意思。當然,也可能是四奶奶自己都不太拿得准馮家的態度。

  “奶奶以前說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再說……要是姑父真休了姑姑,那冬梅表姐和貴兒表弟怎麼辦?”

  四奶奶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摸了摸又林的頭:“說得對。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就是這個理兒。”

  不光是因為這個,雖然姑姑,還有表姐表弟遇到不幸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但是又林更要想,假如說,姑姑真被休了,那她能去哪兒?還不是要回李家。又林和這位姑姑真是相看兩相厭,到時候只怕一天安生日子都過不上。

  那句有名的話是什麼人說得來著?真是至理名言啊。你要有個兒子養不好,就害自己全家。要是有個女兒養不好,把她嫁出去,她就害別人全家。姑姑這性子――呃,又林不厚道的想,還是讓她去禍害別人家好了。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又林一定會非常非常努力幫忙的,務必要讓他們夫妻早早和好,趕緊打道回府。

  只不過……想到那個說話滴水不漏的馮大伯,又林覺得,這件事只怕不太好辦。

  雨還是很大,又林的繡鞋都給打濕了,回了屋忙喚小英拿鞋來換。結果鞋子遞了過來,不是小英,卻是表姐冬梅。

  “表姐?”又林忙把鞋接過來,連忙道歉:“對不住,我還以為是小英,真是……你別生氣,我沒有輕慢你的意思。”

  冬梅搖搖頭:“沒事兒,我習慣了,順手。你……剛才見著我爹了麼?”

  又林想,在櫃子裡見著,也算見吧,就點了下頭。

  “他……”冬梅的手捏著衣角搓來搓去:“我爹說了什麼嗎?”

  又林安慰她:“沒有說什麼,姑父和馮大伯趕了好幾天的路也太累了,已經先去歇息換衣裳了。”

  冬梅點點頭,表情還是十分糾結。

  可憐的娃,小姑娘太懂事了也不好,瞧她弟弟那樣兒,沒心沒肺好吃好睡,活得多滋潤。或者象姑姑一樣,自己要有一分不痛快,就得轉嫁到別人頭上,讓所有人都十分不痛快,活得也很恣意。惹出爛攤子來,還可以丟給父母兄嫂來替她收拾。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4 AM

第八章  真相和結果

  李光沛這會兒頭疼的很。他躲出來去了李六爺李光時的家裡。李六爺身子骨不怎麼好,還喜歡附庸個風雅,一向和四哥李光沛說得來。兩人雖然是隔房的兄弟,處得倒象親兄弟似的。

  所以這件算是家醜的事兒,李光沛也沒瞞他。

  李六爺抿了口茶――郎中不讓他喝酒,他京以茶代酒了――真是以茶代酒啊,都是裝在酒杯裡面的。可能裝在酒杯裡,茶的確能喝出些酒味兒來吧。

  “四哥也不用憂心,馮家那邊兒當然咱們得賠個理服個軟,我瞧他們也不會真的想恩斷義絕,畢竟這有兒有女了嘛,真要是休妻,馮家姑爺名聲也不好。到了他這歲數了,還想討到什麼更好的媳婦?我想馮家上下不會那麼糊塗的。”

  “六弟說的也是。他們家在臨州,也是要臉面的人家,未必就肯把家醜揭開給人看。只是……”李光沛總有一種此事十分棘手,無法善了的感覺。

  外面大雨嘩嘩的下著,不知道幾時會停。

  下得人心裡沒有底。

  他還是瞭解這個妹子的。若只是和大嫂爭管家之權,和婆婆鬧氣,斷不至於嚇得跑回娘家來。

  她肯定還有所隱瞞,這個隱瞞下的大概才是真實原因。

  四奶奶旁敲側擊的,也沒從馮家兄弟嘴裡問出什麼來。李光沛就算派人去打聽,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消息。

  但是又林卻已經知道了,是表姐冬梅悄悄告訴她的。

  這個秘密對於小姑娘來說實在太過於沉重,連日來的驚恐,擔憂,疾病……讓她實在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而這個比她還要小一歲的又林表妹,又是個讓人不知不覺就放下心防的人。

  “我大伯母有個遠房表妹吳姑娘,舉家遷到了臨州,憑的屋子離我們家就隔一條街。那位吳姑娘在我們家住了兩個多月,就有人說,大伯母可能有意想讓她給大伯做……”冬梅畢竟是小姑娘,說起這些事情來十分羞澀,那個妾字說得很低很低,幾乎聽不到。

  又林點了下頭,沒有插話。她知道表姐能說出這些來很不容易,要是一打岔,可能她的勇氣就消失了,下面的話也就不會說出來了。

  聽說馮家大伯沒有兒子,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自然很心急。在這個時代,為了生兒子納妾是很常見的事情。那位大伯母找自己娘家表妹來,個中緣由當然不言而喻。

  “但是,那位吳姑娘,好象和我爹……”冬梅根本不敢看又林的臉,說出來的話就象炮烙一樣灼痛了她的舌頭:“有人說,瞧見過他們一起下棋,我娘很是生氣。說大伯母存心不良,要把她表妹安插到我們二房來。”

  這個,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潮生覺得,馮家那位大伯看起來應該是個重規矩愛面子的人,這種把妻子表妹推給弟弟做妾的事,他應該不會做。但是也不能肯定,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下來才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了,冬梅貼著又林的耳朵,聲音細微地說:“我娘和那個吳姑娘吵起來,結果吳姑娘的臉被燙傷了。”

  “什麼?”又林怔了一下,忙問:“燙的可厲害?”

  “聽說是挺厲害的,一邊額頭和臉頰上都燙著了……我也沒有見,家裡請了兩位郎中來給她看呢,都說會破相的……”

  又林緩緩的吐了口氣。

  “所以呢?你大伯和大伯母要你娘給個說法?”

  冬梅有些佩服地看著表妹:“對。你怎麼知道?”

  這有什麼奇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啊。姑娘家的臉面何等重要,還沒嫁人的姑娘家,臉破了相,讓人下半輩子怎麼辦?這擱到什麼時候,也得給賠償啊,且賠得絕對不能少。

  只怕馮家大房要的不是銀子田地之類的補償。

  “大伯娘說,要我爹,嗯……納了吳姑娘,而且不算是做妾,而是兩頭大,進了門她稱我娘一聲姐姐……”

  又林全明白了。兩頭大,姑姑怎麼會肯?死都不會肯的。但是她既得罪了嫂子,又失了婆婆歡心,現在還闖下這樣的禍――除了還有一雙兒女,她沒根本沒有一樣能站住腳。但是這個兒子,又實在給慣得不象話。

  又林摸了一下花盆裡垂下的蘭花的葉子,忽然問:“這事兒有多久了?我是說,那位吳姑娘燙傷?”

  “多半個月了。”

  “臉一直沒起色嗎?”

  冬梅搖頭,這個她不清楚。

  “姑姑和她爭執,都有誰看見,誰聽見?”

  “嗯?”冬梅想了想:“好多人都見了……”

  這個表姐抓不到重點,又林卻覺得這事兒不太對。

  半個多月前,天氣也早已經入伏了,那麼炎熱。于江就已經熱得樹葉打蔫兒,臨州城裡只會比于江鎮更熱。這樣的天氣,誰還喝熱茶?起碼李家是不喝的,茶水能半溫就不錯了,敢把茶沏得滾燙熱――那是想把主子燙死還是氣死啊?誰三伏天裡還喝那麼熱的茶?就算不是夏天,春秋冬三季裡,茶也不能沏得滾燙端給主子喝啊。

  而據冬梅說的,這茶要是能把人燙到受重傷,肯定得是滾水泡的茶吧?這茶是誰泡的?泡給誰喝的?究竟是誰打翻的?怎麼就會燙到了臉呢?

  不合理。

  一,茶就不該燙。二,據常理推想,最有可能潑到手上、腿上、腳上,潑到臉上――難道姑姑端起熱茶往她臉上倒的?

  宅鬥啊――永遠都如此撲朔迷離,又充滿了狗血因素。

  這事兒肯定有人在背後算計。

  又林姑姑落到現在這地步,當然不可能是她算計自己。但是她脾氣壞,性子急,在眾人口中一向口碑不佳。十個人聽到這事,只怕有九成九都覺得是她在生事,她在欺負人。而吳姑娘是無辜受害,十分值得同情。

  吳姑娘破了相――這事兒挺險的,說不定會燙瞎眼睛……後果也不可預計,風險與收益嚴重不成正比,應該也不是她。當然,如果是她,那麼能對自己這樣的狠手,吳姑娘哪還是姑娘啊,分明是只母狼啊。

  如果是馮家大伯母呢?可能是她使的一招兒坐山觀虎鬥,坐收漁人之利……嗯,她的嫌疑最大。

  三個女人一台戲,古人誠不欺我。

  這可不是一台至為精彩狗血懸疑的大戲麼?

  關鍵是離得太遠了,又林既沒目睹當時的情形,也對馮家諸人和當事人吳姑娘毫不瞭解,所以現在也無法下結論。

  但有一件事,又林可以確定了。

  姑姑在這件事上,確實理虧。要讓馮家對姑姑鬆口,李家也必須在這件事情上做出很大的讓步。

  那位吳姑娘,有很大可能會……

  又林同情的看著冬梅。不過她現在沒有多少功夫安慰她,這件事可能四奶奶還不知道,又林得快點兒告訴自己老爹老娘,讓他們調整策略,儘量花最少的力氣付最小的代價,把這件事情解決掉。

  到了這個時候,真相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果。

  想要皆大歡喜是不可能的,結果肯定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5 AM

第九章 冰凍三尺

  大雨足足下了一夜,一直到淩晨時分才轉為零星細雨。李光沛從李六爺處回來了,因為下雨地下濕滑,所以是坐船回來的。一艘小船緩緩劃過來,後頭有個戴著笠帽的人在撐船,李光沛坐在艙裡,細雨打在的篾船棚上。朝遠處看,天還灰濛濛的,連綿的烏瓦上有一層水光,象細密的魚鱗,這情景就象一張水墨畫一樣。

  又林撐著傘在後門等著,因為雨大,河漲了水,下了船不過幾步路就到了他們家後門的門口。

  又林踮起腳,把傘舉高想罩在李光沛頭上。

  李光沛笑著把傘接過來,遮在他們父女倆頭頂――當然,往又林那邊偏得更多一些。

    “你怎麼跑門外頭來了?“

  “我猜爹會坐船回來,所以沒去前門等啊。”又林問:“爹爹用過早飯了嗎?”

  “在你六叔家喝了碗粥才出的門,不然他不肯放人。”

  “六叔家的粥好喝,”又林說:“可醬菜沒咱們家的好吃。”

    李光沛贊同女兒的自誇:“那是當然。”

  又林小聲問:“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嗯,你娘讓人捎了信兒給我。”李光沛摸摸女兒的頭。

  這件事,還真是有些棘手。馮家要是不追究,那一個失手就能把整件事情抹平。但馮家要是一意追究――

  李光沛不願意讓女兒跟著擔心,口氣還是很輕鬆的:“昨天雨這樣大,你睡的好不好?沒讓打雷嚇著吧?”

  “沒有,我睡得可香了。”又林又補了一句:“可是表姐沒怎麼睡好。”

  女兒如此靈巧懂事,李光沛既欣慰,又覺得肩上責任重大。

    無論如何得把妹子的事兒圓過來,辦得妥妥當當的,不能讓人說一句閒話。不然,將來也會帶累女兒的名聲。

  還沒進院門,就聽見院子裡人聲嘈雜,亂成了一團。

  李光沛心裡一緊,大步進了門,沖著林媽媽問:“這是怎麼了?”

  林媽媽臉上都是水,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頭髮也有些散亂,潮漉漉的貼在臉上,一見李光沛回來,頓時有了主心骨:“老爺您可回來了,表姑娘剛才掉到池子裡了,這不,剛撈上來,正張羅著要請大夫呢。”

  掉進池子裡了?”

  李家的宅子不算太大,但是前後進之間也有一個小池子,池子邊上壘了數塊假山石,栽了柳樹,李光沛閒時常在池邊樹下小酌兩杯,用他的話說,這叫攬一池清風共醉。又林說她爹純粹是酸文假醋附庸風雅。

  當然,這池子並不太深,肯定不會淹死人。

  李光沛心放回了肚子裡――沒性命啊之憂就行。現在天也不冷,掉下去頂多嗆兩口水,嚇一跳,性命無礙,也不會落下什麼寒症。

  “怎麼會掉進了池子裡頭?”雖然不熟悉,可是李光沛覺得這個外甥女兒看起來不是個頑皮的孩子。

  要說自己閨女掉進池子裡,李光沛倒是一點兒都不奇怪。

  林媽媽小聲說:“是表少爺推搡的。他要到池子邊去抓魚,表姑娘不敢讓他過去,結果姐弟倆一推一搡的,表姑娘就滑下去了。”

  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

  冬梅自己也很不安。不光是因為掉進水裡,闖禍出醜,而是她娘肯定要訓斥她。

  後頭這麼一折騰,前頭也知道了。馮煥松要來看女兒,這是天經地義的。兩夫妻,加上親姐弟,就這麼在冬梅的榻前碰了面。

  冬梅一見她爹進來,就忙要坐起來。一旁林媽媽忙說:“表姑娘別忙起,快躺著吧。”

  馮煥松則是讓女兒嚇了一跳――雖然在家裡的時候冬梅也不胖,可和現在的模樣還是大有區別的,起碼沒有瘦成皮包骨頭啊。瞧現在瘦的這樣,風大點兒就能被吹走了。

  再看看坐在一邊的兒子,倒是肥壯依舊,不,好象比在家的時候更胖了,以前還能看見一點脖子,現在壓根兒找不著。他見著父親進來了,也沒有要從椅子上起身的意思。

  馮煥松只覺得胸口一股怒氣又翻騰起來。

  李氏著實讓他忍無可忍,善妒,兇狠,對女兒如此刻薄,兒子又讓她嬌縱得不成樣子。再這樣下去,兩個孩子都要毀了。更不用說家裡,母親被氣得病了,大嫂也因為表妹的事情焦頭爛額。

  看見丈夫進來的時候,又林的姑姑一瞬間是有些心虛的,但是她已經習慣性的在丈夫面前做出強勢的姿態,下巴高高抬著,一副盛氣淩人的表情。

  這副表情在她尚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時候做出來,自然是嬌俏可愛的。那時候兩人新婚,馮煥松也很吃這一套。但是!請注意――她現在可不比當年了,一個嬌蠻的少女和一個暴躁的中年婦人……這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好好兒的,如何會跌進池中的?”

  冬梅真不知道怎麼說,實話實說肯定不行。但是一時間她又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父親的問話,只能唯唯諾諾,含含糊糊的說了兩句池邊有青苔,腳滑沒站穩。

  她娘倒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因為冬梅沒提到貴兒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提。但是馮煥松很不滿意,一看女兒的樣子,就知道她說的話言不由衷。

  換作平時,兩口子又要吵起來了。

  馮煥松的種種指責,冬梅的娘不認帳。雖然她大多數時候不占理,但她聲音高氣勢足啊。很多時候,吵架的輸贏不是靠誰更占理決定的,而是看誰的聲音更大,聲勢更威猛――象馮煥松那樣,來來回回只會說“太不象話了”“你這個無知愚婦”,焉能吵得贏唇槍舌劍滔滔不絕的冬梅的娘?

  又林偷偷扒在門口聽了幾句,對姑姑實在歎為觀止。音量大,詞彙量豐富,而且不管馮煥松說什麼她似乎都充耳不聞,只管說自己――和這樣的對手吵架,馮姑父哪來的勝算?

  再看一邊,冬梅表姐縮著頭,努力將存在感降到最低。貴兒表弟則完全不受影響,已經從桌上把高腳的點心拖過來,開始填塞他的肚子。雖然點心有兩盤,但是過於精緻小巧,每盤又都只擺了五六塊,這孩子很快就幹掉了一大半。

  馮姑父憋悶了半天,忽然爆發了,指著又林的姑姑大聲說:“你這潑婦,我休了你!”

  這句話像是一個重墨書寫的休止符,屋裡的聲音一下子消彌得乾乾淨淨,冬梅愕然抬頭,貴兒被嚇了一跳,手一滑,盤子脫手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瓣。

  真是一團亂麻。

  又林覺得,要調和姑姑和姑父的夫妻關係,實在是一項艱巨工程。從剛才短短的一幕,就可以看出他們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即使沒有人別有用心的挑撥生事,他們夫妻間也早就有問題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6 AM

第十章 詩會

  屋裡頭又林的姑姑愣了愣,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貴兒不明所以,也跟著嗷嗷的幹嚎,冬梅臉色蒼白,想勸爹娘兩句,又無從開口――又林倒是真心替她心疼。

  自家姑姑固然不是個合格的娘,這位馮姑父看樣也不是個稱職的爹,兩人就當著孩子的面這樣呼喝叫駡,連休妻的話都說出來了――當然,也有可能他是氣糊塗了。冬梅剛剛才掉進水裡,被救上來。精神體質都差著呢,這一對當爹娘的,一個是眼裡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另一個雖然說有心,可是完全不懂得如何關心,如何才是對孩子好,就這樣在孩子的病榻前吵嚷。

  姑姑剛回家來找她麻煩的時候,還顯得有點策略,一和丈夫對上,就徹頭徹尾真成了一個潑婦。

  好在李光沛不方便出面,四奶奶卻已經來了。

  這種場面還是女人出面好說一些。果然四奶奶一進屋,裡面兩個人都自覺的住了嘴。

  又林松了口氣,悄悄退了兩步,拐個彎出了院門,把小英叫來打聽剛才的事兒:“是誰把表姐救起來的?”

  小英說:“是劉媽媽和她媳婦,還有史強家的。”

  又林記了下來,回頭娘要是事忙顧不上,想著提醒一聲,一人怎麼也得給一吊錢打酒吃。既不寒人的心,也是給大家都去去晦氣的意思。

  這麼忙成一團的時候,霍家的貼子送來了,請又林去詩會。一看日子,得,就是今天。

  “真挑了個好日子。”又林把貼子一合:“家裡那麼多事兒,我就不去了。”

  “去啊,為什麼不去。”四奶奶發了話:“你正該多和姑娘家來往來往,既然人家誠心的下了貼子給你,你就去吧。”

  又林扯著四奶奶的手搖晃:“天還下雨呢……到處潮乎乎的。再說家裡這麼多事兒,我留下給娘幫忙。”

  “用不著你在這兒給我添亂。”四奶奶摸摸她的頭:“去吧。聽說石家的姑娘這回也來?頭次見面兒,可要和人家客氣和睦些。”

  話都說到這裡了,又林也只好回屋去換衣裳。

  又林在鎮上,人緣還算不錯的。近的比如周家的周榭,遠的象鎮西李家本家的那些族姐族妹,都說得來。

  本來嘛,又林又不是個真正的小孩兒,有時候看這些小姑娘,跟看待晚輩差不多,當然不會和她們一樣發脾氣鬧彆扭。

  又林換了一件斜襟荷葉袖的薄荷綠短衫,下麵是白絹裙子。這一身兒今年在鎮上的姑娘裡頭是最時興的。四奶奶熱衷於給女兒裁制各種新衣,但又林總不是不肯好好配合。這會兒要出門了,才不得已換這麼一身兒。四奶奶上下看了一眼,還是覺得太素淨了,但是也不能再叫她去換。於是發話讓她添了一對耳墜子。再打量打量,揮手放了行。

  周榭家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又林和她坐一輛車過去。周榭對表姐冬梅不能一起去毫不意外,又林一上車她就問:“你們家一早就那麼熱鬧,對了,你表姐怎麼樣了?”

  “幸好現在天不冷,我家的池子為了看魚挖得也淺,最深的地方水也差不多才到我脖子,周姐姐今天這裙子好看。”又林打量一下周榭,她穿著杏紅的衫子,頭上還簪了兩枚小珠花。江南水鄉的姑娘,不管眉眼生得如何,大多都皮膚細白,稍一雕琢,便顯露出動人來。

  周榭小聲問:“我眼睛不紅吧?”昨晚上她上床後怎麼也睡不著,把會背的詩都在心裡過了一遍。

  又林仔細看一眼:“不紅,挺好的。”

  車到霍家門口,霍家的婆子撐著傘在門口接人。周榭來過幾次,又林還是頭回來霍家,霍家是做絲綢生意起家的,人口多,排場大,而且家中的下人穿著也與別家不同。當然了,他家缺什麼也不缺綢緞布匹。聽說有一年因為倉頂漏水,一批綢布都給泡得花了色沒法兒賣了,索性都又加料染了染,給家裡下人裁衣裳了。他家下人們那兩年的衣裳全是那布做的――可見霍家人算盤打得多麼精刮,總是能想辦法把損失降到最低。

  所以今天這個詩會能開成什麼樣,又林心裡有譜。果然不出所料,擺的那蓮蓬、菱角,梨子,全是霍家莊子上出產的,還有自家蒸的點心糕餅,大概這一天最費錢的就是喝的茶了。倒是新茶,色清味雅,但是來的客人都是小姑娘,個個肚量跟小鳥兒似的,總共也喝不了他家幾片茶葉。

  霍巧蓉姑娘眼睛細小,臉盤兒圓潤,這倒是很得年長人喜歡的長相,據說非常有福。象又林這副小身板兒就不行了,既黑又瘦,跟豆芽菜似的。其實她自己也很注意,沒怎麼曬過太陽,東西也不少吃,一天三餐,中間有零嘴,晚上有時候還加一頓夜宵――許是運動量太大了,所以肉長不出來。

  小姑娘們嘰嘰喳喳的和一群小鳥一樣,霍家請了六七位客人,但是主客還沒有到。

  那位新遷回來的石姑娘,大家都很好奇。她們平時生活閉塞,能來一位新夥伴,是一件很值得興奮的事。這裡頭,霍巧蓉已經見過石姑娘了,眾人向她打聽,她卻賣起關子來,象大人一樣很矜持的說:“到時候大家就知道了,我怕我一說,你們回來又說我形容的一點兒都不象。”

  其它人更是心癢難耐了。有人就猜測:“石家老爺既然是領過兵打過仗的,那石姑娘可能看起來英姿颯爽,象書上寫的花木蘭那樣?”

  有人反駁:“那不一定,王芷兒他爹那樣富態,她長得跟小麻雀一樣。”

  王芷兒也在,被人當面這麼說,頓時漲紅了臉。周榭心地最好,忙打圓場:“看你們說的。芷兒還小呢,又林妹子也小,過兩年都會長高的。”

  王芷兒很感激的看了周榭一眼,然後再看看李又林,和自己一樣,坐在那兒比別人也矮一頭,頓時覺得自己有了同盟。沒過一會兒,她就趁著大家起身看花的功夫,坐到李又林旁邊了。

  石姑娘很快也來了,因為大家太過心急和期待,紛紛要到門口去迎她,做主人的霍巧蓉既不好攔阻,自己也在屋裡坐不住,於是一起都出去了。

  大家純粹像是把石姑娘當成了一件至於稀罕的新鮮事,這熱度大概見上兩三回面之後才會消退。

  石家新搬來,原來的馬車是北方樣式,車身橫寬,十分大氣。但于江鎮的巷子多,又窄,石家的馬車到了巷口就進不來了,石姑娘只能下了車走過來。她旁邊有人扶著她一隻手,大概是怕地滑她走不穩。

  又林敏感地察覺到――石姑娘居然是裹了腳的。

  這讓她有些意外,現在裹腳的風氣並不算太盛,四奶奶就沒裹,也沒打算給又林纏腳。北方在這方面,聽說比南方還要開通隨意,石姑娘要是從京城遷來,怎麼倒裹了一雙腳?

  有人寫詩誇讚女子裹腳之美,又說會姿態動人。可是又林只覺得心裡發寒,纏了腳,自己連路都不穩――這人生已經毀了一大半了!

  等兩人走到跟前,打了個照面,一群喳喳個不停的小姑娘全愣了。

  深巷薄霧,襯著一對少男少女十分鮮明。石姑娘一身淡黃的裙裝,溫柔淡雅。她身旁那個少年卻是一件長的青布直裰,系著書生巾,眉眼說不出的俊秀。又林自打穿越以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人物。這兩人要是往湖上船頭上一站,那可不是現成的白蛇傳斷橋會麼?

  那個少年有禮的朝一群小姑娘們點頭示意,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每個人一瞬間都覺得被他注目了。

  這邊頓時起了輕微的騷亂,有人想往前,有人想後退,還有兩個胡亂的屈膝還禮――

  霍巧蓉畢竟是主人,禮數未失,上前招呼石姑娘,那個少年囑咐了石姑娘一句:“玩得高興些,下晌我來接你。”

  等他轉身走了,一群小姑娘都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就有人打聽起來,這會兒小姑娘們還沒學會太多拐彎抹角的說話技巧,直接問:“石姑娘,剛才那個是你兄弟?”

  石姑娘聲音斯文秀氣,但是聽起來有些淡漠,並沒有太多熱情:“是我一位世兄。”

  她的態度毫不掩飾,但是小姑娘們的熱情並沒被澆滅。對她們來說,京城那樣遙遠,一切都令人好奇。而石姑娘無疑是她們瞭解京城的一扇窗子。更不用說她還這樣斯文漂亮。

  霍巧蓉一副主人作派,很大方地說:“石姐姐一來,咱們詩社就可以起了。”

  石姑娘嘴角帶著淺笑,但是很明顯,她並沒把這些女孩子們放在眼裡,更不要說詩社了。

  又林也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姑娘們裡頭,比如王芷兒,大概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但是她們一個個都很認真。

  石姑娘在京城生活過,眼界和她們不一樣。大城市的人總有一種優越感,于江雖然富庶,畢竟是小鎮。從京城一下子遷到了一個小鎮上,石姑娘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就適應這種落差。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6 AM

第十一章  家事

  但如果要在這裡長久的生活下去,那麼早晚會適應的。

  又林和周榭坐一起說話,王芷兒靠著她們。其他人都比她要大一些,她覺得和又林一樣大,所以兩人該在一塊兒。

  又林一邊聽她們說話,一邊剝蓮蓬菱角吃。她沒留指甲,剝得慢,周榭看她光顧聽了,蓮芯都吃到嘴裡去,苦得皺著臉,又不好吐出來,只能喝了一大杯茶去味兒,用帕子掩著嘴笑,然後把自己已經剝了皮去了芯的一小碟鮮蓮子移到又林面前。

  又林笑嘻嘻地說:“多謝周姐姐。”

  周榭摸摸她的頭。她家裡全是兄弟,只有她一個女孩兒,兩家住得又近,有事兒隔著牆喊一聲就行,所以她倒是把又林當自家妹妹待了。王芷兒一臉羨慕,那邊的話題她聽得懵懂,總之印象就是京城很大,非于江可比鎮,其他的就全然不知了。

  眼看場面挺亂,主人霍姑娘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起詩會了。”

  周榭頓時有些緊張起來,又林塞了一顆蓮子到她嘴裡,笑眯眯地說:“我又不會做詩,等下周姐姐替我多寫一首。”

  王芷兒也眼巴巴的看著周榭,周榭左右看了一眼,慢慢鎮定了下來:“好。”

  她沒必要緊張嘛,在座的幾個人還沒有她讀的書多呢。

  果然,小姑娘們這詩社不是自己做詩,而是抄詩背詩――這倒也挺好,最起碼練了字,也陶冶了性情。霍巧蓉準備充分,說:“昨天下了一場好雨,天氣終於涼快起來,咱們就以雨字為題吧?”

  長案收拾出來,研了墨鋪了紙,幾個人都去寫詩。石姑娘卻沒過去,站在亭子邊往外看。雨停了一陣,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水面上被雨滴打出一圈圈漣漪。池子裡的魚也浮上水面來透氣,吐出小小的水泡。

  石姑娘過來,又林主動讓出半邊位置給她坐。

  她生得瘦小,又穿得素淨,不過看起來很活潑,眼睛也靈動,耳朵上一對珠子來回的打晃。石姑娘問:“李妹妹今年是幾歲?”

  剛才幾位姑娘互相見禮通名姓,李又林沒想到石姑娘還能記得她姓什麼,抿嘴笑了:“過了年就六歲了。”

  “你怎麼不和她們一起去背詩?”

  李又林搖搖頭:“我不喜歡,瞧,這裡魚真多。”

  石姑娘望著下頭游來遊去的魚兒,出了好一會兒神。

  又林猜她可能是想家了。

  這裡雖然是石家的老家,但是石姑娘應該是在京城出生長大的,對她來說,京城才是她的家鄉,而于江鎮卻是異鄉。

  她住慣的屋子,吃慣的食物,相熟的閨伴,都在遙遠的京城。這裡的一切對她來說都那麼陌生,而她也顯得與這裡人與事都格格不入。

  周榭把寫好的詩拿過來給又林看,很虛心地問:“你看這個成嗎?”

  又林用力點頭:“成,太成了!周姐姐你再寫一個,就算是我的那份了。”

  周榭搖頭說:“我再寫一個,倒不一定有這個精神了。要不這一張算你的,我自己再寫一首。”

  周榭是個很厚道的人,又林也不跟她客氣:“好,那這張算我的。嗯,我來瞧瞧姐姐寫的什麼……小樓一夜聽春雨,好詩啊。”

  “詩又不是我作的。”

  “字也寫得好嘛。”反正好話不要錢,又林賣力的誇讚,周榭都讓她給說得臉紅耳赤了。

  石姑娘本來一直陷在她自己的愁緒中,這會兒倒回過神來。

  回來這些天,她一直不適應。衣食住行,都和京城大不一樣了。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透進來的一線光,反反復複地想,難道她以後就在這狹窄陰暗的院子裡一直生活下去?她再回不到京城去了嗎?

  這裡的女孩子們同樣讓她失望,一個個不是呆蠢,就是淺薄,穿著打扮談吐作派她都看不慣。

  不過這會兒周榭和李又林倒讓她有點兒刮目相看了。這位周姑娘看起來人很是厚道和善,而小的這一個李姑娘又顯得非常爽朗機靈。

  “能讓我也看看嗎?”

  周榭有些意外,不過還是把手裡那張箋紙遞了過來:“寫得不好,請石姑娘指正。”

  石姑娘說:“周姑娘不用客氣,叫我瓊玉吧。”

  箋紙上工整的抄錄著一首詩,看得出來周榭沒有說錯,字雖然一般,但是一氣呵成,個個透著精神,尤其是最後一句,明朝深巷賣杏花的杏花二字,寫得最好。

  石瓊玉直接指出來,周榭笑了:“真的?我也覺得這兩個字寫得滿意。”

  女孩子們的友誼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就這麼兩句話,她們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

  又林又拈了一枚蓮子扔進嘴裡,笑眯眯看著她們。

  於是石瓊玉問她們平時是不是總在一塊兒吃茶寫詩,周榭也問石瓊玉在京城的時候都做些什麼消遣。當聽到石瓊玉說她和女伴們曾經一起去騎馬的時候,周榭和李又林都十分羨慕。別說騎馬了,她們根本就沒見過幾回馬。于江鎮上的人,平時見得多的是驢子、騾子、牛,至於駑馬,好吧,也見過幾回,那都是拉車馱貨的,與石瓊玉口中的那些能騎的好馬肯定不是一回事。

  “我也沒有見過那麼多船哪。”石瓊玉說:“出門就是河,河裡來來去去的都是各種船,為什麼有的有帆,有的卻沒有?”

  周榭和又林都笑了。北人騎馬,南人乘船。說到馬她們是外行,說到船,石瓊玉可比她們差遠了。于江鎮靠著河鄰著湖,很多地方車馬不能到,但船卻能到。

  這一天的詩會算是賓主盡歡,每個人大概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想看新鮮的人,想湊熱鬧的人,想出來散心解悶的人……

  又林也十分輕鬆,不過當她又坐了周榭的車回去時,一想起家裡現在亂糟糟的一團事,心情漸漸的沉澱下來。

  一開始又林還生這個姑姑的氣,但是現在她一點兒火氣也發不出來了。

  姑姑在這時代應該算命好的女人,不愁吃穿,兒女俱全。娘家殷實,婆家體面馮姑父到現在都沒有納過妾,這一點,比又林的爹李光沛還強呢,李光沛還是納過妾的。

  但是鋪了再好的路,也要她自己走得穩。姑姑……她實在很不會經營。丈夫離心,公婆不喜,叔伯妯娌勢成水火,更不要說兒女讓她養成這樣。

  又林暗自警惕,自己將來,一定要當心再當心。

  再怎麼樣,也不能落到姑姑這個處境。

  是的,李家是她的娘家,李家人還是會幫助她扶持她。可是這其中有多少是為了親情,有多少是為了自家的利害關係,又林並不想去細究。

  周榭安慰她:“你別太煩惱了,這些事自有長輩們去操心。對了,你的先生也快請來了吧?”

  “嗯。”又林說:“我娘總拿這個嚇唬我,等先生真來了,只怕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周榭安慰她:“不會的。你爹娘這麼疼你,那些先生們也很會看人眼色,也不會怎麼折騰你。”

  又林可沒有這麼樂觀,只說:“但願如此吧。”

  經過姑姑這事,只怕全家上下都會對她嚴格起來,務必讓她不會步上姑姑的後塵。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7 AM

第十二章 又來一個

  愛之適足以害之。太溺愛放縱孩子,並不是為了他們好。

  又林姑姑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周榭忍了半天了,還是忍不信,趴在腿上咯咯的笑。

  又林問她:“你笑什麼?”

  “剛才啊……”周榭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是很有傳染性的一件事,又林本來不想笑,也讓她給傳染了。

  剛才的場面實在很滑稽。

  本來呢,詩會差不多完了,姑娘們也都該各回各家了。可是今天卻一個早走的都沒有,大家很有默契的一直耗著,等什麼呢?

  等石姑娘回家啊。

  霍家的下人進來回話,說石家的車來接了,石瓊玉自己還沒怎麼樣,旁邊兩個姑娘倒是緊張的一下子就站起來了。

  然後一屋子小姑娘都說要走了,正好和石姑娘一起出去。

  雖然誰也沒有說,可是大家心照不宣。

  為什麼啊?還不就是想再看一眼早上那個人麼。白天有好幾個人向石瓊玉打聽那位“世兄”是誰,石瓊玉在京城不是沒見過那些大家閨秀們鬥心眼兒,可是這些小姑娘年紀也不大,說話又直白,追著問個沒完,她以前那些打發人的經驗到這裡根本施展不了。你說隱晦的拒絕的話,她們聽不懂。顧左右而言她,她們鍥而不捨追問到底,實在讓她煩不勝煩。

  又林想,那位世兄八成……石姑娘自己也喜歡?又或是,他的家世有什麼不好說的地方?要不然石瓊玉大可以簡單應付兩句,而不必這樣諱莫如深。

  也不能怪她們,早上那個少年的人品、相貌、氣度,于江鎮上沒第二個人趕得上。又林看到他的時候,也有那麼一下子,呼吸亂了一拍。

  不過她終歸是見過世面的人,心理年紀也不是情竇初開了,只是純欣賞而已。

  結果……讓小姑娘們失望了。她們一擁而出,可是在霍家大門口見到的,並非早上那個翩翩少年郎,而是一個又高大又一臉凶相的青年。于江是江南小鎮,女子不必說了,男人們的平均身高也不是太高。而這一個青年是典型的北方漢子,那個高,那個壯――有個小姑娘當時眼睛都發直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沒有美少年,卻來了個壯漢,這巨大的落差讓她差點兒厥過去。

  石瓊玉問:“大哥?怎麼是你來了?”

  “我去葉先生家裡,正好順路,接你一道回去。”

  原來這位是石瓊玉的親大哥。

  潮生想,這對兄妹長得,實在是……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也許是一個肖父,一個肖母。石家老爺以前不是做過將軍麼?也許他和石夫人的結合,就是翻版的美女與野獸?也或許是北方的食物特別增高?

  小姑娘們固然緊張,這位石大哥也很不自在。霍家門一開,湧出一堆小姑娘來,頓時滿眼姹紫嫣紅,陣陣香風襲人,讓他措手不及。

  周榭問又林:“你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前幾天我堂兄從杭州府回來,替我捎了兩冊新書,你要不要看看?”

  又林說:“下次再看吧。我想快點兒回去,不知道表姐現在怎麼樣了。”

  周榭體貼地讓車停在李家門口,又林坐了一會兒車腿有些麻,下車的時候一個踉蹌沒站穩當,周榭說了聲:“你當心啊。”

  “我沒事兒。”

  又林抬起頭來,卻見著有人正站在她家門口,這會兒正轉頭打量她。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還牽著個小姑娘,像是母女二人。兩人都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那女人另一隻手裡還挽著個包袱。她衣衫樸素,但容貌姣好,看起來可不象走街串巷販貨買賣的人,像是來投親的。

  她站在他們家門前――難道是自家親戚?

  正好魏媽媽從裡頭出來,那個女子忙迎了上去:“魏媽媽。”

  魏媽媽愣了下,一時沒認出來。

  “我是陸秀雲啊。”

  魏媽媽哎喲一聲:“陸姑娘,怎麼是你啊?你……你這是……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秀雲垂下頭:“這是我女兒,我……我想見表姑母,給她老人家請個安。”她輕輕推了一下身邊那個小姑娘:“快叫人,這是魏媽媽。”

  那個小姑娘怯生生的喚了聲:“魏媽媽。”

  看起來這母女倆可不象寬裕的人,又林想,是來打秋風的?稱李老太太是表姑母――這親戚大概挺遠的。

  魏媽媽看見又林了,忙撇下那對母女走了過來:“姑娘回來啦?”

  “噯,魏媽媽這是要出門?”

  “奶奶估摸著姑娘該回來了,讓我出來迎一迎。要是還沒回來,就讓人套車去霍家接你去呢。”

  “我坐周姐姐的車回來的。”

  那對母女都在打量又林,那個小姑娘的目光把又林從頭看到腳,目光在她的耳墜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母親陸秀雲的目光顯得有些複雜,是感慨,是疑惑?好象還帶著些旁的意味。

  她問:“魏媽媽,這是?”

  魏媽媽替又林介紹:“這是老太太的表侄女兒,這位是我們家姑娘。”

  陸秀雲有些感慨的說:“這就是四哥的女兒啊?”

  又林很敏感,立刻察覺到,陸秀雲這一聲四哥,叫得可真是……宛轉頓挫,那個熟稔,那個親切――

  她心裡頓時敲響了警鐘。

  這位突然冒出來表姑媽,和自家老爹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是曾經的青梅竹馬,有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嗎?

  又林也笑了笑,然後撇下她們先進了門,衣裳都來不及回去換,先去找四奶奶。

  四奶奶可不是閒人,管著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服侍婆婆,教養兒女。尤其是又林的弟弟還小,離不得人。縱然有奶娘,可親娘要操心的事也並不因此而少了一樁。那種因為當娘的疏忽,所以奶娘怠慢小主子的事情可不少見。再說,又林還有一個妹妹呢。雖然這個妹妹因為是姨娘生的,年紀又小,在這個家裡頭有時候簡直像是隱形人一樣。四奶奶每天從早忙到晚,是一刻都不放鬆,時時盯著。最近更因為又林姑姑的和馮姑父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

  又林進來的時候,四奶奶剛把譚媽媽林媽媽打發出去,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緩過氣來:“回來了?今天玩得還開心?”

  “開心。”又林說:“娘,咱家又來客人了?”

  “嗯?誰來了?”四奶奶現在一根弦繃得緊緊的,聽到客人二字就份外敏感,生怕又是麻煩上門。

  “一個叫陸秀雲的姑姑,和魏媽媽說話呢,說來給奶奶請安。”

  四奶奶抿了下嘴,沒有立刻說話。

  又林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娘一準知道這號人物,而且……顯然知道什麼內情。

  又林不等四奶奶追問,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看著人瘦瘦的,象有心事。帶著個女兒,看著比我大一點。她們就帶了一個包袱,沒坐車,也沒有下人跟著。”

  又林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不過四奶奶想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不讓人省心。

  四奶奶摸了摸又林的頭:“娘知道了,你回屋去換衣服吧。也去看看你表姐,她一直躺在床上,肯定悶得慌。”

  又林乖乖應了一聲。

  既然娘心裡有底,那她就放心了。

  這年頭表哥表妹什麼的事兒就是多。其實也不能怨他們。大家的社交圈子這麼小,也就是幾家親戚、鄰里什麼的走動得多些。表妹們能見的也只有表哥,表哥們能見的也差不多只有表妹。就算他們想往外發展,也沒有那個機會啊。

  又林去看了冬梅表姐,然後才回了自己屋,她坐下來拆耳墜,胡媽媽捧了一碗湯進來:“姑娘,這是奶奶吩咐廚房特意煮的清心解暑湯,姑娘先喝一碗吧。”

  小英把湯接過來,又林說:“媽媽不忙走,我正想問問呢,今天家裡來的那位表姑姑,是咱們家的什麼親戚啊?我怎麼從來沒聽奶奶提起過?”

  胡媽媽站住了腳,想了一想說:“陸家那一位啊?那是老太太娘舅家的外孫女兒吧?”

  又林掰著手指頭算――這真是一表三千里啊,關係頂遠的了。

  “她是哪裡人啊?”

  “荷陽人,不過聽說嫁到平陽那邊去了,遠著咧。”

  “她夫家是做什麼的啊?做官的還是做買賣的?”

  胡媽媽搖頭:“這個可不知道,離得這麼遠,哪知道的人家的事。”

  “嗯。”又林打開碗蓋,攪了攪解暑湯:“對了,這位表姑姑以前來過咱們家嗎?”

  胡媽媽想了想:“來過,不過那都是早年的事兒了,後來姑娘家大了,不好總出門,也就漸漸不來。”

  看又林沒別的什麼要問,胡媽媽就走了。

  小英從來聽不出什麼弦外之音來,她把又林換下來的衣裳攏在一起,準備收了去洗,順口問:“姑娘,咱家又來客人了?”

  “嗯,來了位表姑姑,也帶了個女兒,看著和我差不多大。”

  小英笑了:“那姑娘可有伴兒了。瞧,一下子來了兩位表姐妹。”

  又林心想,這可不一樣。冬梅表姐絕不讓人討厭,倒是很讓人同情和心疼。但這位陸表姑帶來的女兒,怎麼覺得那看人的眼神兒有點兒不對。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8 AM

第十三章 投奔

  不說又林這邊,李老太太因為午覺多睡了一會兒,整個下午人就懨懨的沒有精神。加上又林不在家,連個逗她開心陪她說話的人也沒有。李老太太翻了翻佛經,心浮氣躁,也看不進去。

  等魏媽媽進來回話,說陸秀雲來了,李老太太竟然一時沒想起來陸秀雲是誰。要想了一想,才恍然:“瞧我,這上了年紀,記性竟然壞成這樣。她那時候來,還在家裡住了不少日子吧?”

  “瞧老太太您說的,您記性比我可好多著呢。就是今天中覺沒歇好,沒精神。細論起來,得有十年了吧?她們老家發水,在咱們這兒住了快有一年呢。那娘倆兒在小廳那候著呢,您看,是不是讓她們進來給您磕個頭請安?”

  李老太太慢慢的轉著手上的一個玉戒指:“你瞧是個什麼來路?”

  “看樣子,像是很落魄。”魏媽媽說:“就娘倆,一個跟的人沒有。身上穿戴也不象,雖然沒孝,可也都是素的……”

  李老太太抬了下眼:“難道是夫家有什麼變故,投奔我來了?她父母雖然沒了,還可有兩個哥哥呢。”

  魏媽媽也不瞭解內情,不好多說。

  李老太太抬起頭:“把窗子撐起來吧。”

  魏媽媽忙走過去,將窗子撐起了一扇。外面的天色還陰沉沉的,雨卻停了。兩隻烏雀停在對面的屋脊上,風吹進來,帶上著一股潮潤。

  李老太太這院子,是整個宅子裡朝向、風水最好的,在於江鎮上,李光沛和四奶奶的孝順是出了名的。

  李老太太當年管教李光沛十分嚴格,寡母獨子,兒子要是沒出息,那是徹底沒了指望了。魏媽媽到現在都記得李老太太拿藤條把才剛十三四歲的李光沛打得好幾天下不了床的情形。

  不過自從李光沛元服,又娶了親,李老太太就對他撒手不管了,現在家裡上下都覺得老太太是個和軟脾氣,他們是沒見過當年李老太太發威的樣子,可不是個吃素的。

  就算是現在,她也是臉上糊塗,心裡明白著呢。

  “我這個表姑母和她也不算親近。就算要投奔,她也有親姑母。”李老太太搖了搖頭:“就說我身子不適,今天不能見她。今天……天晚了,給她安排間屋子住下,問一問她的來意。要是真的艱難,幫幾兩銀子也使得,但話要說明白,咱們家可不沾惹麻煩。她要是瞞著家裡人偷跑出來的,趁早哪來的回哪去。她有娘家有夫家,咱們犯不著趟混水。要不然她家裡人找上門來,咱們倒說不清楚了。”

  “老太太說的是,那我就去安排一下了。少奶奶那兒……”

  “哦,也告訴她一聲吧。”

  “是。”

  李家本來人口簡單,可是現在人一下子多起來了。人多,代表著麻煩就多,按下葫蘆又起了瓢。李老太太只希望這位表侄女兒只是來打秋風——能給點錢打發,就稱不上麻煩。

  麻煩的是,也許對方不僅僅想要錢財而已。

  偏偏在這個時候到來,馮家的事情還沒有理清,誰有那個閒心去管一個遠房親戚的閒事?

  聽到李老太太不肯見,陸秀雲頓時露出了沮喪的神情:“老太太身子不適,我做晚輩的,更該在跟前侍奉才對……”

  魏媽媽很會說話:“表姑娘不要這樣說,看這屋裡還缺不缺什麼東西?”

  “不缺,很齊全的。”

  這屋子本就是做客房用的,時常有人打掃,屋裡的東西也都齊備。魏媽媽看這母女倆人的穿戴打扮,還有她們薄薄的行囊,就知道她們處境窘迫。

  不過既然李老太太不熱衷,魏媽媽當然不會擅作主張。

  “表姑娘走得路程不近吧?只是不知道表姑爺怎麼沒一塊兒來?”

  陸秀雲神情一黯,低下頭輕聲說:“亭兒的爹……去年已經沒了。”

  這是魏媽媽意料之中的事,她說:“哎喲,這可真是,我們一點兒信兒也沒聽聞。”

  “嗯。”陸秀雲眼圈紅了,摸出帕子來拭淚——

  雖然她們母女穿著樸素,帕子卻是綃紗的,已經用到半舊。魏媽媽眼光毒,一眼就能看出這帕子的質地,也能大概的估摸出價值幾許。

  這種帕子不便宜,而且因為顏色嬌嫩易褪,又不經洗,所以華而不實很不耐用。大概也就用個一年,過一年就不能再用了。四奶奶就從來不用這樣的帕子。並非用不起,而是沒必要。

  魏媽媽一句一句的套她的話。問她丈夫幾時去的,生的什麼病。又問那個小姑娘亭兒多大了,可曾念過書,路上走了多久,累不累。

  雖然陸秀雲話說得遮遮掩掩的,但是魏媽媽一樣聽明白了。

  她死了丈夫,又沒有兒子,夫家叔伯容不下她們,她帶了女兒先回了哥哥處,然後才來的于江鎮。這中間的過程她沒細說,可是一個寡婦帶著個女兒,夫家容不得,娘家兄嫂又吝嗇,中間肯定沒少吃苦頭。

  天色暗下來,魏媽媽起身告辭:“看我,真是老糊塗了,囉嗦絮叨,說起來就沒個完。晚飯廚房的人會端過來的,你們娘倆兒一路勞累,用過飯,早點兒歇息吧。”

  陸秀雲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院門口,看起來很隨意地問:“我都沒去給表哥表嫂問好,委實太不應該了。”

  魏媽媽笑著應付了兩句,心想,新寡的女人,帶著孩子找上門來,肯定不是圖點錢財那麼簡單。難不成想讓老太太收留她們母女?

  陸秀雲站在門前目送魏媽媽。

  李老太太不肯見她——這是一個拒絕的信號,陸秀雲明白。

  可是她已經沒地方能去了。夫家是不用說了,娘家哥哥只想張羅著把她再嫁一次。可是她若改了嫁,女兒怎麼辦?

  這會兒她就想起了李光沛——

  當年,其實她曾經有機會嫁到李家的。

  李光沛那時很瘦,人也靦腆。她給他遞茶的時候,他伸手來接,兩人手指碰在一起,她還沒怎麼樣,他的臉先紅了。

  他女兒也這般大了,不知他現在什麼樣子了?一轉眼幾年過去了,人事全非。

  她抬起手來撫了撫鬢邊,卻瞧見有個人穿過天井朝這邊過來。

  陸秀雲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得比剛才快好多。

  看這人的穿著打扮,不是下人。身量、步態,都是主子模樣。

  正想到他,難道他就來了?

  不,不是。等那人再走近些,她就認出來,不是李光沛。

  那人沒料到這裡有位女客,十分守禮,沒有多看,就拐往左邊那條路上去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29 AM

第十四章 青梅竹馬

  陸秀雲有些失望,不過隨即也有些好奇。能在李家院子裡這樣出入,想必也是自家親戚。但李家的兄弟幾個他都見過,這個人不是李家的人。

  婆子來送飯時,她打聽:“左邊院子是不是也住了人?聽著那邊有響動。”

  那婆子很客氣地說:“是住了人,我們馮姑爺和他兄長。”

  陸秀雲更加好奇,但是婆子嘴很緊,放下飯菜就走了——就算婆子嘴不緊實,陸秀雲一看就是無財無勢的樣子,當下人的眼都活兒,是富貴是貧賤一打眼就知道,可沒功夫伺候這麼一個打秋風的窮親戚。

  陸秀雲心裡也明白——她以前做姑娘的時候到這位表姑母家來,這些下人可不是這副嘴臉的。那會兒下人們還都在悄悄的說,這位陸姑娘將來可能會嫁進來,怎麼能得罪未來的主母呢?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陸秀雲把筷子交給女兒,亭兒一坐下就狼吞虎嚥起來,三個菜一個葷兩個素,亭兒的筷子就直奔那肉去的。這種普通待客的飯菜,不能說很差,但是不是特別的好。以前女兒在家裡,雖然不說山珍海味,可也沒虧了嘴,哪象現在一樣饞過肉啊。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陸秀雲心裡既是酸楚,又覺得不平。

  當初她覺得李光沛雖然人體貼,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中,沒多大出息。而隔房的三少爺李光遠卻是敏而多才,可惜表姑母不幫著她,這樁心事最後也泡了湯。

  後來家裡給尋的那門親事,倒是個秀才,可是家無恆產,身子骨又弱,一撒手撇下她們娘倆走了。他一死,叔伯就說那房不是她們的,原是借他們住的,以往為了供這個死鬼兄弟讀書,家裡還賣了田地……她們娘倆落得兩手空空,無依無靠的——連娘家哥哥都靠不住。

  她也是逼急了,才又想起表姑母這裡。哪怕只是一根稻草,這時候也是能抓就抓。

  還有李光沛……他……現在怎麼樣了呢?

  她女兒長得並不很象他,李光沛從小看著就象個白面書生,很斯文的樣子。今天下午那個女孩兒卻生得那麼黑——

  一定是因為她娘不怎麼樣,女兒才跟著長得不好。

  雖然她沒嫁他,可是他怎麼也不能隨便就娶個女人。這位李四奶奶,相貌肯定不怎麼出色,起碼比自己要差得遠。

  或許,其中有什麼別的隱情?

  陸秀雲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心裡象有猴爪在抓撓似的,怎麼都坐不安穩。

  又林把晚飯端了過去和冬梅一塊兒吃。冬梅小聲說:“在於江,是天天都吃魚嗎?”

  又林看看盤裡那尾清蒸魚,點頭說:“好象是頓頓都吃吧?魚便宜啊,好些時候都不用買,隔壁周家的幾個兒子去塘裡玩耍捉魚,回來還會分我家一半。”

  冬梅咽了一口湯:“怪不得,于江這既靠著河又靠著湖……臨州府靠著山,我們那裡要買鮮魚可不便宜,而且就算有錢,集上也未必買得到。”

  又林笑了:“可是表姐你們家吃山貨肯定比我們便宜又方便吧?”

  冬梅點頭:“對。臨州的各種山貨是不少,還有很多人到那裡去販山貨運出去賣。秋天的時候還有好多人賣新鮮鹿肉。還有人把鹿肉混著當牛肉賣。”

  鹿肉啊——又林有些嚮往。

  李家飯桌上也出現過鹿肉,可那不是鮮的,而且似乎只有那麼一兩次吧?餐桌上最常見的就是各種河鮮,中飯晚飯不用說了,連早餐桌上都會有小魚幹、魚肉鬆,黃泥螺和蝦子醬這些醃漬的小菜。

  冬梅小聲說:“怪不得娘那麼喜歡吃魚,弟弟也很喜歡。可是臨州府不好買魚。我記得剛過年那會兒,娘抱怨大伯母苛待她,連著半個月都沒買一回魚。大伯母說天冷,採買也買不到鮮魚。結果那麼巧,那天弟弟的乳娘就在街上看到賣鮮魚的了,還買了兩條回來……娘就說大伯母是成心的……”

  又林十分同情的點了下頭。至於同情的是誰,任憑冬梅表姐自己去猜想了。

  她的態度顯然給了表姐很多鼓勵,冬梅接著說:“娘已經抱怨了一通,弟弟還……對大伯母很不敬,沒出正月,家裡就一直冷冰冰的……”

  貴兒表弟會對大伯母怎麼不敬,又林心裡也有點數。那個張口就罵她小賤婦的孩子……所以說慈母多敗兒,姑母這是疼兒子還是害兒子?可以預見象她這樣把兒子養到大,肯定養出個敗家子來。

  那天貴兒罵她的事,又林對誰都沒說,李老太太和四奶奶為了姑姑的事情已經焦頭爛額了,又林不願意再拿這種事去讓她們煩心。

  但是四奶奶還是知道了,李老太太也知道了。

  那天屋裡明明只有她們兩個——當然,屋外面可能還有別人,灑掃的人,或是送東西在門外面路過的人。

  啊,還有一個可能。姑姑那會兒過來了,可能李老太太身邊的丫頭跟著她的,大楖也會聽到。

  看表姐心情不好,又林把話岔開:“鮮魚清蒸最好,才能吃出一個鮮味兒來。要是紅燒就可惜了。還有,鮮魚煮湯也好,最是滋補了,一年四季都能喝。我跟我家廚房娘學了一道銀鱗魚湯,回頭我做給你嘗嘗。”

  又林還有一句話沒說,那湯對營養不良的人補身子效果特別好。冬梅表姐和她弟弟站一起,很明顯一個營養不良,一個營養過剩嘛。

  四奶奶也瘦,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且又林弟弟的時候生得很不順當,將養了好幾個月才能起床,打那以後臉就一直沒見血色。于江鎮上沒什麼特別有名的郎中,李光沛還帶四奶奶和又林去了一趟杭州府,找了一位名醫替四奶奶看診,這種病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法子,只能靠平時養著,不能操勞受累。

  可是四奶奶是當家主母,要操心的事多著呢。又林儘管聰明,可是畢竟她年紀小,能幫的忙有限。

  李光沛進了屋,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

  “怎麼這會兒才吃藥?”

  四奶奶說:“家裡又來了客人,忙了些。”

  李光沛有些意外:“誰來了?”

  “老太太的表侄女兒,陸秀雲。”

  李光沛點了下頭,只是有些意外的樣子,沒什麼過多的表示:“怎麼不年不節的這時候來了?”

  四奶奶替李光沛解開外頭的袍子,褲腳也散開來,丫鬟拿了一雙竹麻底的便鞋過來,四奶奶要替他換,李光沛說:“我自己換就成。”

  四奶奶鬆開手站起身來:“聽說是丈夫去世,她在婆家待不下去。”

  “那也應該回娘家才是,我記得她有兩個哥哥。”

  “各家都有難處吧。”四奶奶把藥碗端起來,趁著熱幾口喝完,李光沛已經把盛蜜餞的小盒子端過來,裡面裝了蜜棗和豆沙糖。四奶奶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李光沛,捏了兩塊豆沙糖出來,一塊放進自己嘴裡,一塊遞給李光沛。李光沛笑眯眯的張嘴吃了。

  四奶奶知道陸秀雲這個人,李光沛也知道她知道。

  兩人夫妻數年,生兒育女,舉案齊眉,對彼此的性情脾氣都很瞭解,完全不用揣著明白裝糊塗。

  四奶奶笑得有些促狹:“人家這麼老遠來投奔你來了,你心裡是不是美滋滋的?青梅竹馬啊。”

  李光沛也笑了。四奶奶平素表現得很是大方穩重,完全是一副標準的當家主母的樣子。但是這麼說笑的時候,還會露出一些少女一樣的嬌俏。李光沛想起他們剛成親的時候的情形,那會兒妻子很容易害羞,他要在屋裡,她絕不肯換衣裳。

  後來……

  李光沛心裡有些酸楚,忙把那些思緒撇到一邊:“她以前是在家中住過,真要說是青梅竹馬,我也不能抵賴。可那會兒家裡沒現在這樣寬裕,她又嫌棄我沒有讀書中舉的才幹。三哥中了秀才之後,她借著我的名頭把三哥約出去,三哥回來就一五一十都和我說了。”

  “其實她心裡不情願,可以和我明說,我又不會強人所難。可是她這樣做,擺明瞭把我當成傻子。三哥那時候和呂家已經定下親事了,她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非分之想,反而覺得是我和娘從中作梗壞了她的事。從那回走了之後,就再也不來往了。”

  這件事兒四奶奶早年已經聽過,不過李光沛自己這個當事人說出來,更翔實,也更有說服力。

  翠香在門邊站住腳,見夫妻兩人正說話,便沒近前來。四奶奶看見了她,問:“有什麼事?”

  翠香回話說:“老爺,奶奶,那位陸姑奶奶在院門外頭,說想見奶奶。”

  四奶奶看了李光沛一眼。李光沛咳嗽一聲:“天不早了,奶奶剛服了藥該歇息了,讓她先回去,有事明天再說吧。”

  翠香偷偷看了四奶奶一眼,見她沒有異議,便出去傳話了。

  四奶奶心裡明白著呢。陸秀雲說想見她,其實不過是個幌子。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哪是想見自己,分明是奔著李光沛來的。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0 AM

第十五章

  翠香一出去,四奶奶就伸過手,捏著李光沛腰裡的肉重重擰了一把:“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香餑餑呢,這麼多人惦記著你。”

  李光沛笑臉一僵,吸著冷氣說:“娘子,夫人……哎喲四奶奶,輕點兒輕點兒。這是別人惦記我,又不是我惦記別人,錯不在我啊。”

  四奶奶悻悻地說:“你當年要是沒和她搞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哪來今天的麻煩?”

  李光沛只能唯唯諾諾的苦笑:“是是,為夫錯了,下次再不敢了。”

  “還有下次?”四奶奶哼了一聲。

  李光沛忙把話岔開,掀起衫子讓她看:“瞧瞧,都給我擰成這樣了,明天肯定泛青。”

  四奶奶沒想到擰得這麼重――也有點心疼。但是嘴上還嘴:“青就青吧,反正別人又看不見。”

  李光沛把衣裳放下,正正經經地:“明天我會和娘說,先給她家裡送個信兒去。無論如何她已經找上門來了,總不能把她就這樣攆出去。萬一有個好歹,不好和她家中交待。”

  四奶奶心說,這女人進了門,麻煩的事情還後頭呢。她死了男人,又是這般處境。換做自己是她,最想的是什麼?

  當然是找個倚靠。

  而這個倚靠,最好莫過於李光沛了。既沾著親,又帶著故,更不要說兩人還曾經有那麼一段曖昧。以她的年紀長相,要再嫁並不困難,難的是她還帶著個女兒。

  于江鎮上也有寡婦再嫁的,可是前頭人的兒女自然不能帶到後頭的男人家裡去。就算帶了去,也過不上什麼好日子。鎮西就有這麼一家,是寡婦帶著兒子再嫁的,嫁了之後第二年又生了個小兒子,而大兒子才不過八九歲就送去做學徒學手藝。這年頭當學徒,跟師傅簽的契和賣身契沒什麼兩樣,被責打欺淩是家常便飯。

  同樣做為女人,做為母親,四奶奶理解陸秀雲的心情。

  可是要讓她把自己丈夫拱手讓出來,那是絕無可能的。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一個女人為了孩子,什麼都可以做。

  ……李家上下都擺明瞭不歡迎她,但這個女人肯定不會知難而退。

  翠香半掩上院門,才轉身對陸秀雲說:“姑奶奶請先回去吧,我們奶奶才吃了藥歇下了。”

  翠香不著痕跡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應該比自家奶奶小一兩歲吧?可是看著卻象比四奶奶還要大一些。這麼晚了過來,頭髮還梳得那麼整齊,可見是特意收拾過才來的。頭上沒有珠翠,看起來嬌怯怯的。

  翠香肚裡嘀咕,說是來看奶奶,其實是打扮好了來見爺的吧?

  陸秀雲剛才一直想往院裡瞅。她以前來的時候,李家還住在鎮尾的舊宅,不過是兩進的小院子。這宅子新蓋了也不過才八九年,剛才丫鬟進出的時候,她能看見這四奶奶的院子裡花木扶疏,雖然院子不大,可是十分精緻,一定有人很精心的照料這些花木。

  只差一點……這些就都是她的了。

  要是當時嫁李光沛的是她……那今天住在這院子裡的就是她,她的女兒就能穿輕容紗裁制的衫子,能戴南珠的耳環。

  可是現在她被拒之門外,李老太太不肯見她,李光沛也是一樣。

  她聽見李光沛回來的動靜才過來的。丫鬟進去傳話,他一定也知道她來了。

  聽丫鬟那麼說,陸秀雲的頭低了一下,聲音溫柔,態度謙卑地問:“四表嫂是得的什麼病?身子沒有大礙吧?”

  翠香懶得和她多說,只想快點打發這個麻煩。恰好一抬頭,看到又林的姑姑過來了。

  翠香肚裡叫一聲苦。這個陸姑奶奶還好打發,自家這位姑奶奶可不是好纏的。

  應該說李家上下齊心,沒一個希望這位姑奶奶被休回家的。名聲不名聲的是主家考慮的事,下人們的考量更加實際――這位姑奶奶刻薄寡恩,又脾氣暴躁,這兩天臨時伺候她的兩個人都已經叫苦不迭,賞錢一個沒有,打罵卻是家常便飯。要是她真被休回家來,那豈不是頭頂壓了一尊鎮山太歲?日子可讓人怎麼過?

  “姑奶奶好。”

  又林姑姑看了她一眼,目光轉到陸秀雲身上,怔了一下。

  陸秀雲忙說:“馨蘭姐姐,好些年沒見了。我是陸秀雲哪。”

  又林姑姑就著燈籠的光亮仔細打量她兩眼,這才認出來,十分驚訝:“怎麼是你?你幾時來的?”

  “晚間剛到。”陸秀雲問:“這麼巧,馨蘭姐姐你也回娘家來了?”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但是又林姑姑卻臉色一沉。

  “你在這兒做什麼?”

  陸秀雲知道這個表姐的個性,說:“我想來見四表嫂,不過丫鬟說她吃了藥要歇下了,我正要走。”

  又林姑姑嗯了一聲,只說:“那你回去吧,明天得了閑兒我去找你說話。”

  她也不理會翠香,直接推門就進了院子。

  李光沛和馮家兄弟兩個出去了大半天,晚飯都沒在家用,又林姑姑一直懸著心,不知道李光沛和丈夫話投機不投機,馮家到底想怎麼樣。

  她要進,翠香當然不敢攔阻,只能提高聲音說:“姑奶奶,我替你照路,慢些走,當心腳底下的石子。”

  陸秀雲站在院門外,看著院門就在她的面前關上了。

  光亮被門擋得一乾二淨。她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深吸了口氣,才慢慢轉過身朝回走。

  又林姑姑進門的時候,李光沛已經把摟著四奶奶的那只手收了回來,若無其事的說:“來得正好,我也正想讓人過去找你。”

  又林姑姑十分不安,可臉上還要掛著矜持的樣子:“其實貴兒他爹和我是挺好的,就是他娘和他哥嫂在中間挑撥生事……那個姓吳的,是萬萬不能讓她進門的。生得就是一副狐媚樣兒……再說,人家原來都想著她是來給貴兒大伯做妾的,忽然間要是做了我們二房的妾,那讓外人怎麼議論啊?”

  李光沛端著茶,不慌不忙的吹著茶葉片兒,又林姑姑等著他開口,心裡焦急,坐得也不安穩,左搖右蹭的,活象屁股下頭有東西在紮她。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1 AM

第十六章 勸說

  “反正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讓那個小賤婦進門……要不然我這下半輩子,還有冬梅和貴兒,那可該怎麼辦?”

  李光沛在肚裡歎口氣,這個妹妹真是讓祖母給慣壞了,有兒有女的人了,看著卻還沒有又林一個小姑娘能沉得住氣。

  當初和馮家的親事,已經是千挑萬選了,看中的就是馮家人口簡單,姑爺脾氣也算好。可還是走到如今這一步。

  “那妹子你覺得,那位吳姑娘要是不進門,她又該怎麼辦?”

  又林姑姑衝口說:“明明是她自己不知羞恥,一個沒出嫁的姑娘,整日賴在別人家不走……”好歹她還能看懂一點人的臉色,見哥哥臉色不好看,下頭的話就咽了下去,想了想,有些不情願地說:“我給她點錢好了……她家裡本來就沒什麼錢,才讓姑娘這麼沒羞沒臊的賴在別人家裡,我給她點錢,她有了嫁妝,也不愁嫁不出去。”

  李光沛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麼說話的餘地?還說給她點兒錢?你能給她多少?她要是嫁進來,又能得著多少?你怎麼不想想,到了這一步了,姑爺憑什麼還要聽我們家的?”

  又林姑姑咬著牙說:“那個沒良心的東西,他也不摸著心窩想一想,我這些年對他哪點兒不好?他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點兒差了?我給他生兒育女,辛苦持家。要不是我,就憑著他,哪有現在的殷實日子過?他不就是嫌我老了,覺得那一個年輕,又會妝狐媚子哄人……”

  憑心而論,李光沛贊同妹子的其中一句話。

  這個妹婿,的確沒什麼本事。考了幾次,連個秀才都沒中過。又一肚子書生酸氣,不通庶務。要不是自家妹子的嫁妝不少,又精打細算的會過日子,他能否過得象今天這麼舒坦自在,真是未知數。馮家二房要沒這麼殷實,大概也招不來別人的惦記了。

  可李光沛是男人,站在妹婿的立場上,他也理解他。自家妹子性子是這樣,換個有能為有氣性的男人,早和她過不下去了。一個男人,能不能吃飽穿好,有時候比不上自尊心來得重要。妹婿這回態度這樣強硬,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是李光沛也知道,以自家妹子這個個性,真讓那吳姑娘進了門,她絕對討不得好。是男人哪有不愛個年輕新鮮的?誰不喜歡那溫柔小意,愛和個母夜叉同床共枕?

  李光沛搖搖頭,朝四奶奶使個眼色,自己起身到西屋去了。四奶奶拉著又林姑姑在床邊坐下,低聲問:“妹子,你就這麼回來了,你的私房什麼的可以交托人收好?別被馮家大房給你謀了去。”

  好在又林姑姑在錢財上頭從不糊塗,她哼了一聲:“她休想,嫂子放心吧,田契錢票我都藏得好好的。”

  四奶奶松了口氣。還行,當年那位太婆婆雖然把她給養成了現在這麼個性子,但是錢財上頭卻不含糊,把自己的錢袋捂得緊緊的,且錙銖必較。她或許在旁的事情上都會吃旁人的虧,唯獨這件事上頭不會。

  四奶奶放緩了聲音,小心地探問:“妹子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馮家堅持要讓吳姑娘進門,你要怎麼辦?”

  又林姑姑表情有點兒茫然。

  四奶奶忙說:“咱們總是要盡力去做,可也不能不先做個最壞的打算。要是那個吳姑娘真進了門,你想沒想過,要怎麼辦?”

  又林姑姑咬著牙,眼圈發紅:“他……他要真是一點兒夫妻情份都不念,我也不和他過了!我的錢我的孩子我都帶走,讓他和小妖精風流快活去吧!”

  四奶奶微微一笑。當然,這一笑又林姑姑沒有看到。

  “看看你,說話做事總這麼衝動。你把孩子帶回來,將來冬梅和貴兒要議親怎麼辦呢?貴兒要是讀書,應考,又怎麼辦呢?他們可是寫在馮家的族譜上的。”

  又林姑姑的氣勢頓時被四奶奶給說得破了功:“那……那能怎麼辦?要讓那小妖精進門,那我死也不幹!”

  四奶奶一皺眉:“可別提死字。無論什麼時候,咱都得好好活著,還得活的比其他人都好,讓他們看著,讓他們後悔才行。你要死了,你覺得誰會難過?你留下的孩子誰能真心疼他們?”

  又林姑姑說:“我就是說說,我才不尋短見呢,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和那個賤人!”

  四奶奶點頭說:“正是這樣。冬梅和貴兒還小,爹指望不上,還不得指望你這個親娘?你也是一樣,這指望男人,指望孩子,都不如指望自己來得有用。這世上的男人,個個都愛年輕漂亮的,就算他今天不納吳姑娘,保不齊後頭還有張姑娘王姑娘等著,你能攔一回,後頭還有多少回等著你。難不成到時候你個個都要跑回娘家來哭,或是跟婆家撕破臉大鬧不成?”

  又林姑姑雖然沒吭聲,但是心裡知道嫂子說的有理。

  連自家哥哥都有過妾呢!要不然西院那個叫芳林的小丫頭誰生出來的?只不過她那個娘自己命薄,生下孩子就撒手走了。要不然四奶奶整天看著那對母女,肯定比現在還要刺心。就連自家公公也有妾,都坐五望六的人了,有個妾的歲數比自己還小呢。整天穿紅著綠,嬌聲嗲氣的,自己看著都厭惡,婆婆看著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嫂子,那……那我該怎麼辦啊?”

  四奶奶笑了。

  對這個小姑子,四奶奶一直十分頭疼。她太不著調,從來不管別人面子上怎麼樣,只管自己隨心所欲。她也不想想,別人憑什麼就要一直容忍她,讓著她呢?

  李光沛在西屋裡翻了一會兒書。

  這女人的事兒,還得女人去說才說得通,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跟妹妹扯這些家長里短的。妹婿那邊他去努力,又林的姑姑這邊,還得四奶奶多勸勸。當然,最重要的是,又林的姑姑自己能想通,以後行事也能放聰明些,懂得迂回轉還才好。

  馮家那個老大,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想必他老婆也差不多。

  而這個妹婿,又一門心思聽他哥的話,不折不扣是個糊塗蛋。讀書沒讀出功名來,倒把人給讀迂了讀傻了。

  李光沛白天試過了,對這種死腦筋的人,你和他說他哥如何如何是沒有用的,他只當你在挑撥離間。因為他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對錢財、家產上頭又毫無概念。

  沒受過窮,沒吃過苦的人,永遠也不知道錢財有多重要。而人為了爭財奪勢,又可以變得多麼虛偽惡毒。

  聽著妹子走了,李光沛才回屋。四奶奶斜靠在床頭正出神,李光沛輕手躡腳過去,在她身邊兒坐下來。

  “都說什麼了?”

  四奶奶揉揉眉頭:“嗯,她沒願意。不過看樣子鬆動多了。我和娘再商量商量,讓娘跟她再把道理捋一捋。”

  李光沛說:“慢慢來,她倔慣了,也不指望她一下子就能聽進去。”

  “你們今天去太爺那兒,怎麼樣?”

  李光沛說:“太爺是明白人,勸了妹婿不少話,而且句句都站在大道理上。一是說他以嫂子的表妹為妾有礙名聲。就退一步說,即使要讓她進門,也不可能提什麼兩頭大,將來長幼,嫡庶,家業這些都是麻煩。為子孫計,為家聲計,說的都是大道理。太爺真是淵博,還把聖人言都扯了出來。”

  四奶奶有些疲倦的笑了:“他就吃這一套,跟他說別的都沒用。”

  “你這兩天也實在是太累了,也得顧著些自己的身子。”

  “我知道。”四奶奶說:“其實也沒有多少事,家裡頭呢,又林懂事聽話,會討老太太喜歡,也她解悶,還能替我照看點書林和芳林,我已經輕鬆多了。”

  李光沛說:“都說女兒親女兒好,是爹娘的貼身小棉襖,果然沒錯。”

  四奶奶看了丈夫一眼。

  有了兒子,她的心裡才松緩多了。以前光有又林,她日盼夜盼就想要個兒子。

  要是沒有兒子,女兒再貼心也白搭,別說小棉襖了,就是裘皮襖也沒人稀罕。

  “芳林身子怎麼樣?”

  “還是那樣子,吃的少睡得也少,總是哭鬧。郎中來看過,說她先天不足,稟性弱,再加上年紀小,天氣一熱就容易這樣。”

  李光沛點了點頭,對這個女兒他並不怎麼上心,四奶奶也沒多說。

  又林一晚上沒怎麼睡好,上半夜覺得悶熱,後半夜又覺得冷起來,小英起來替她關窗子,又林含含糊糊地說:“留條縫,別關死了。”

  小英輕輕應了一聲。關好窗子,又問:“姑娘要吃茶麼?”

  一旁冬梅也醒了,她本來就睡得淺。又林問她:“表姐口渴麼?”

  冬梅迷迷糊糊的點了下頭,問:“什麼時辰了?”

  “四更了吧。”

  小英倒了兩杯水來,又林喜歡喝白水,這個家裡上上下下的都知道。又林倒是怕冬梅喝不慣,其實她多慮了,冬梅有得喝就很滿意了,是水是茶她根本不在意。

  “再睡一會兒吧,周姐姐還叫我今天去她家……”又林打了個呵欠:“表姐和我一塊兒去吧?”

  冬梅翻了個身:“還是算了吧,人家請的是你。”

  “周姐姐也不算外人,周伯母總說我們家和她們家,隔著一面牆是兩家,拆了牆就是一家了。周伯母人很好,周姐姐也很大方……你老躺著不煩悶嗎?咱們一塊兒去吧。”

  冬梅心裡有事,又有些怯生,還是不肯,又林只能自己過去了。

  周榭知道又林喜歡看書,她也喜歡。不過兩個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周榭喜歡詩詞,又林喜歡看雜書,什麼地理、史話、遊記,食譜,連醫書都會拿了翻。周榭問她可看得懂,又林坦然說看不太懂。

  她只是想更瞭解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

  她從前生活的世界更先進文明,更開放富庶。但是她現在生活在這裡,她得瞭解這裡,習慣這裡。

  去周家也不用特意換做客的衣裳,跟自己家一樣。兩家園子的小門兒正對著,穿過門兒就到了周家的園子裡了。周榭的屋子就挨著園子。雖然她總抱怨屋裡潮,蟲子多,但是推窗就能看到一片姹紫嫣紅,水色波光,所以她還是樂意住這屋裡。

  “周姐姐。”

  周榭笑著說:“懶丫頭,你不會才起來吧?”

  “誰說的,”又林笑著說:“去我們老太太那兒陪她用了飯,又去了趟廚房,你聞聞我手上。”

  周榭果然拉過她的手聞了聞:“做什麼了?甜絲絲的。”

  “醃梅子呢。”

  又林家做的醬菜,醃的梅子什麼的,那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周榭一想到醃梅子那甜酸爽口的味道,頓時滿嘴都充溢著口水。

  “醃了多少啊?”

  又林笑著比劃了一下:“今天梅子收成好,莊子上拉來了兩車呢。”

  周榭頓時放心了,既然梅子多,那醃成之後肯定不會少了她們家那份兒的。

  “不是叫我來看書嗎?書呢?”

  周榭一拍手:“噯喲,昨天大哥想看,給拿到書房去了吧。我讓人去取來。”

  她身邊的丫鬟一臉為難:“姑娘,我們不大識字,怎麼找書?”

  周榭想了想:“那咱們去書房吧。”

  又林對周家熟悉得和自己家一樣,書房裡的書差不多都讓她看遍了。

  “周大哥他們在家?”

  “早上好象出去了。”

  周榭推開書房的門,屋裡有一股淡淡的煙氣,好象燒過紙張的味道。周榭捂了下鼻子:“這什麼味兒啊。”

  又林問:“書呢?”

  周榭在桌上翻了翻:“這兒呢。”

  又林接過來翻:“啊,是這一本。我在墨香齋的單子上看到過,可他們沒有進這本的貨。”

  周榭說:“這個是從杭州府帶來的。下月我叔叔還要去,你還有什麼書想看,把書名寫給我。”

  又林想了想:“倒沒有什麼別的想看,等我想到了再和你說。”

  “咦,這還有本什麼?”周榭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冊,包著書皮,上面沒寫書名。周榭翻開頭一頁。

  “紅袖傳?”

  又林也探頭看了一眼,聽名字就讓人有一種香豔好奇的感覺——還用紙將書皮包起。

  難不成是本小黃書?

  這倒也不奇怪,周家幾個男孩子,眼見也都快不是孩子了。少年人知色而慕少艾,會看些大人們不許看的“禁書”也很正常。

  周榭正要往後翻,忽然有人推開了書房的門。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2 AM

第十七章 尷尬

  兩人都轉頭看,那個男孩子也沒料到屋裡有人,還是兩個小姑娘,停住了腳步。

  他看起來十歲上下,臉上還有點兒肉嘟嘟的嬰兒肥,看見兩個小姑娘也並不顯得局促,很斯文的揖手為禮,一看就是好出身好教養,比周家的幾個愣小子強多了。

  兩個姑娘襝衽還禮。等雙方都站直身,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麼了。

  ——冷場。

  又林先忍不住笑了,接著那個男孩子也笑起來。

  雖然陌生男女見面不太自在,不過他們年紀都不大,用不著避忌什麼。

  他生得很秀氣,皮膚白,笑起來尤其好看,要是換身兒襦裙梳個髮髻,一準兒沒人能看破他是男是女。

  “你是?”周榭有些疑惑。

  能進他們家院子裡書房的,除了哥哥,就應該是哥哥的好友們了,但他們周榭都認識。

  那個男孩子大大方方地說:“我姓朱,今天隨我姑母過來做客的。”

  周榭想了一想:“你是石伯母家的吧?”

  他點了下頭:“我來取本書。”他一眼看到周榭放在桌上的那本紅袖傳:“就是那本,剛才忘在這兒了。”

  周榭大大方方把書遞給他:“我們還在想這書是哪兒來的呢。”

  “你是周姑娘吧,我聽周大哥說起過你。”

  周榭應了一聲,又說:“這是我們隔壁的李姑娘。”

  都還一團孩子氣,卻要充老成,周榭端著姑娘家的矜持,這位朱少爺又擺著一副世家子弟風度翩翩的派頭。又林只覺得好笑,覺得他們一舉一動都象戲臺上演戲一樣。

  等他拿了書一走,周榭就說:“你知道昨天咱們在門口的時候,送石瓊玉的那個人是誰嗎?”

  又林老實的搖頭。

  “我昨天聽我娘說了,那個人啊,他是石家的女婿。”

  “啊?”又林意外:“是石姐姐的未婚夫婿?”

  兩人回後院的路上,周榭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了:“是石家的女婿,可不是石瓊玉的未婚夫婿。那人姓楊,家裡據說和石家算是世交吧?可能還沾點親戚,打小兒就和石瓊玉的姐姐定了親事。後來他家裡聽說遭了變故,只剩他一個人了。石家伯父很仗義,可不象有些人那麼勢力眼,嫌貧愛富,還肯認這門親事。不但認了,因為這位女婿年紀小,無依無靠的,石伯父索性把人接到自己家裡當自己兒子一樣撫養了。”

  又林想了想,沒聽說石家還有女兒啊?要是有,詩會肯定會一起請了來了。原來石瓊玉不是獨生女嗎?

  周榭下面的話替她解了惑:“可是石家那位大小姐沒福氣,幾年前就染了病歿了。喏,這下那個楊少爺的位置可有些尷尬起來了。”

  哦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昨天石瓊玉不肯多說,原來中間的情由如此複雜。

  的確啊,這位楊少爺的處境是挺尷尬的。

  本來嘛,這時候有點兒出息的男子誰會給人家做上門女婿?他無依無靠,不得已寄住在未來的岳父家中,就是一重為難了。未婚妻未成親先去世,這是第二重為難。

  周榭說:“石伯父倒沒有什麼,還是和以往一樣待他。可你想啊,他現在在石家,算是個什麼人呢?”

  又林在肚裡補充,主人不是主人,客人也不是客人。吃著用著石家的,可他畢竟不姓石。

  想著昨天他那樣的人品,卻面臨著這樣一個處境,又林覺得這個人真是不容易。

  她把話岔開:“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石伯母娘家姓朱,這個肯定是她娘家的侄兒吧?大概是過來咱們這邊消夏的吧。”

  原來是京城子弟,看著果然和于江鎮上的孩子不一樣。

  兩個小姑娘一起吃點心,閒聊,翻書念書,時間過得飛快。周伯母特意過來一趟,看她們玩得很好,吩咐廚房給她們送了茶點,就又去忙她的開始吧了。又林覺得在周家真是輕鬆,可是一回自己家,氣氛就不由自主的凝重起來。

  四奶奶已經和李老太太商量過,有些話由李老太太來和又林的姑姑說,自然比四奶奶省了許多力氣。據說李老太太關起門來和又林姑姑足足說了大半天的話,連午飯都是端進屋去吃的。又林姑姑出門的時候,眼圈是紅紅的,肯定是哭過了。

  這件事到最後,多半是大家各退一步。

  馮煥松要休妻當然是不可能的,可又林姑姑也擋不住那位吳姑娘進門。

  又林想,兩頭大的說法當然不會成真,可吳姑娘既然是馮家大房的親戚,份量自然和一般的妾不會一樣。又林姑姑有勇無謀,勢單力孤,絕對不是對手。

  四奶奶和李老太太的解決辦法很簡單,給又林姑姑弄了兩個年輕漂亮的丫鬟過去服侍。

  只要她們的賣身契都攥在李家手裡,就翻不起什麼大浪來,而且她們算是李家的人,自然和那個吳姑娘是對手。

  這大概……就是以毒攻毒吧?

  又林托著腮出了一會兒神。這不是什麼好辦法,可是非常有效。反正口子既然開了,一個妾是妾,兩個三個妾也都是妾。既然沒分家,這些妾的月銀、衣裳什麼的,那都在公中開銷。她們若有了孩子,也都是公中養著。這麼說起來,又林姑姑在錢財上面並沒有吃虧。

  但是她的丈夫,從此就要和別人分享了,這肯定比虧了錢財更讓她難受。

  少年夫妻,肯定是有過恩愛日子的。

  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曾經的一切全給砍得一乾二淨。夫妻之間漸行漸遠,已經談不上什麼恩愛了,倒像是一對合作夥伴。每個人各自承擔著自己的那份兒義務,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生活下去。

  而那位表姑母,又是另一個類型了。又林的姑姑起碼手裡還攥著錢財,那位表姑母陸繡雲,卻除了女兒和她自己,一無所有。她大概也和又林的姑姑一樣,出嫁前父母寵著,嫁人後又把一切希望寄託在丈夫身上。

  一直依靠著別人,等到這些人都不在了之後,她的處境就變得艱難了。

  總結一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別指望旁人,自立自強才最重要。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3 AM

第十八章 囊螢夜讀

  自家姑姑的事已經是這樣了。但是還有一位不省心的表姑姑,心裡想的什麼全寫臉上了。

  毫無疑問,她不是那種想立貞節牌坊的人,時下的風氣寡婦改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改嫁的話,帶著孩子十分不便。

  以陸秀雲的相貌年紀,想再嫁不難,可她還帶個女兒,真一起帶到夫家,只怕女兒沒有好日子過。

  還有什麼比李光沛更好的人選嗎?雖然她要進李家不可能當正妻了,可是日子絕不會難過。

  李光沛是個能幹的人,家業蒸蒸日上,兩人年少時還曾經有過一段兒情。李老太太又是她的表姑母——起碼不必擔心女兒會被薄待。

  她的盤算是不錯,可是這些都有一個前提條件——這事兒得李光沛願意。

  陸秀雲一晚上都沒睡好,咬咬牙,把貼身藏的小包拿出來——

  她的首飾沒有多少了,她挑了挑,從裡面挑出一對金耳環來,又把手帕包包上。

  亭兒在一邊看著。她以前覺得娘的這對耳環已經挺貴挺好看了,可是那天見了這家的姑娘,才知道娘的這一對金耳環根本算不得什麼。

  那麼貴重的東西,就隨隨便便的戴在那個黑瘦丫頭的耳朵上,根本一點也不襯。要是自己戴上,肯定比她戴著更合適更好看。

  陸秀雲把耳環掖起來,摸了一下女兒的頭:“要辦事,總要給別人好處的。”

  陸秀雲找的是打掃這邊院子的婆子。這兩天陸秀雲可沒閑著,嘴甜得很,打聽著這個婆子姓孟,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她不是李家的舊僕,也不是四奶奶陪嫁帶來的人,而是原來住在鎮尾這裡,因為家裡沒有別人了,出來找事做補貼家用,正好她鄰居和李家熟,才把她介紹到李家來的。正屋、院子裡的事兒她輪不上,就幹幹打掃跑腿之類。

  既然不是李家的人,就好辦了。而且她既然為了一個月幾百錢來做事,這對金耳環對她的誘惑可就不算小了。

  陸秀雲沒料錯,見了金耳環,那個婆子的嘴臉立刻變了,陸秀雲順利打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算,那個婆子還給她找了個機會。

  李光沛天天忙完了正事,有時候喜歡自己在花園邊的亭子裡坐一會兒,泡上一壺茶。家裡人都知道他有這個習慣,這會兒誰也不會去擾他。

  陸秀雲找的就是這個機會,婆子悄悄的開了小門兒把她放過去。

  天已近晚,暮色四合。柳蔭幢幢的,花園裡十分僻靜。

  要不說那些話本戲詞兒上頭,公子小姐們都喜歡私會後花園呢。前面的園子敞闊,且人來人往的,後面的園子小而幽靜。

  陸秀雲有些恍神,她想,這些差一點兒就都是她的了。要是當初她心氣沒那麼高,一定要嫁個有名堂的讀書人——結果這一切都成了另一個女人的。

  她定定神,又撫了撫鬢角,才分花拂柳,朝亭子邊走去。

  李光沛正靠在涼榻上頭,閉著眼睛。

  這些天家裡的事情讓他頗有些心煩。外頭的事情再繁重,他也覺得沒有如此棘手。

  怪不得常言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左邊有理右邊也有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讓他怎麼能怎麼辦?過日子嘛,能湊和就湊和,又不能快刀斬斷麻的了斷了關係。

  草叢裡蟲子在唧唧的叫,院牆外的的河水潺潺流淌,蛙鳴此起彼伏——

  難得能這樣安安靜靜的待一會兒,什麼都不用去想。

  他忽然睜開了眼,亭子邊站了一個人。

  陸秀雲穿著一身淡青的衣裳,頭髮沒盤起來,只梳了一條長辮子。暮色中,她看起來並不顯得憔悴滄桑,看著幾乎像是回到了少女時代。

  陸秀雲微垂下頭,喊了一聲:“四表哥。”

  李光沛當然不能再大喇喇的躺下去,他坐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我……想見你。”陸秀雲走上亭子,扶著欄杆邊坐了下來:“好些年不見,你……還好麼?”

  “挺好。”李光沛簡單的說:“你嫂子這個人既能幹,也賢慧,家裡上上下下都不用我多操心。”

  “是啊,我來這兩天,也看出來了,嫂子這個人,是特別的精明能幹。”

  又林的腳步一頓。

  她只是想抄個近路,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撞見這個……呃,這算當場捉姦麼?

  算不上,男女之間距離起碼也有五尺呢。

  又林在草叢中蹲了下來,草葉的邊緣有點鋸齒,劃得手背皮膚有點兒微微的刺癢。又林一手捂著另一隻手搓了兩下,伸長耳朵聽他們說什麼。

  但李光沛沒怎麼開口,都是陸秀雲在說。

  她正在回憶往昔。

  這招數的確沒什麼新意,但是她和李光沛所共有的也只是一段往昔。她不說這些,還能說些
什麼呢?還有什麼能打動李光沛呢?

  “那會兒也是這樣的暑天,天氣熱得很。我不喜歡屋子裡點燈時的一股煙氣……你就出去替我捉了好些螢火蟲回來放在帳子裡,效仿囊螢夜讀的美談……”

  喲,老爹年少時還這樣浪漫啊。

  果然少年情懷總是詩啊。這種事兒老爹現在是打死也不會再幹了。又林想,自己要是跟老爹抱怨屋子裡點燈有煙氣,老爹會怎麼幹?嗯,可能會把她現在用的白蠟換成香蠟吧?雖然買一根香蠟的錢夠買好幾根白蠟,但是李光沛對又林一向有求必應。別說只是點幾根蠟燭,就算再貴的東西,李光沛也不會皺眉頭。

  所以說,人總是在變的。少年時的李光沛會替表妹捉螢火蟲,現在的李四爺可不會再幹這樣的傻事了。

  少年時他可能對表妹陸秀雲這樣的女子動過心——她秀美,識文斷字,懂得詩詞。最起碼,四奶奶就說不出囊螢夜讀這個詞來。

  但是如果比別的,比如持家理財,待人接物,陸秀雲只怕給四奶奶提鞋都不夠格。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話是俗,可是實在。

  中年人早沒了吟詩弄月的情懷,生活是一件非常現實的事。開門七件事遠比琴棋書畫來得要緊。

  “你看。”陸秀雲指著草叢中的一點綠瑩瑩的光亮,順勢就在李光沛坐的涼榻邊坐下:“那是不是只螢火蟲?”

  李光沛噌的站起身來,把陸秀雲晾在那裡。

  “天色不早了,我該走了。”

  陸秀雲顧不得矜持了,有些急切地問:“表哥……我知道,現在不比當年了。我……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奔了姑母和你來的。我真的不想任人擺佈。夫家人恨不得我們娘倆兒早早死了才好,哥哥嫂子又只想打發我出門好甩脫這個包袱。我自己是沒什麼,我只怕亭兒會吃苦……”

  這一刻又林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寡母孤女,的確不容易。

  可是就算又林同情她,也不可能做這種善事——把自家老爹施捨給別人啊。

  又林一點兒都不想多個什麼小媽出來。

  簡直開玩笑的啊。這情形不就和姑姑家一樣麼?姑姑那裡即將有個表姑娘進門做妾,自己家也遇到個表姑要上門來做妾。

  “表哥,我真的不求什麼,只要有一席之地容身,能讓我把亭兒撫養長大,我就別無所求了。要是我能留下來,我……”她的話在舌尖上滾了兩滾,還是說了出來:“我會好好伺候你和姑母……還有四表嫂……”

  “你不用說了。”李光沛聲音並不高,但聽得出來,他一點兒都沒被陸秀雲的傾訴請求所打動:“這是不可能的事。母親已經讓人給你家中去了信。你哥哥嫂子若是來,母親自然會申斥他們,總要讓他們顧念手足之情,行事公道。我現在有妻子兒女,早不作他想。當年的事情,你以後也不必再提起,都忘了吧。”

  陸秀雲像是當頭挨了一棒,臉上一陣熱一陣冷:“你……你是嫌我老了?”

  “不是。”

  “那……就是嫌我嫁過人?還是嫌我帶著女兒?是覺得我比不上四嫂貌美,還是沒有她溫柔體貼?”

  嗯,要說相貌,她比四奶奶是美,這個又林不能說違心的話。要說溫柔體貼——四奶奶很精幹的一個人,但平時實在說不上太溫柔。

  李光沛搖頭:“都不是。你四嫂很好,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納旁人。”

  陸秀雲哭了起來。

  眼淚一向是女人強而有力的武器,但是在李光沛這兒,陸秀雲的眼淚並不好使。

  是的,他是喜歡過陸秀雲的。但是那份好感被她自己完全摧毀了。就算今日,她要不是走投無路,能想起自己來嗎?

  要是自家沒有今日的殷實,她會特意翻出那囊螢夜讀的舊事來說?會對他象現在一樣……深情?

  哪有什麼深情。

  雖然陸秀雲說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事,可是她的出發點卻是再實際不過了。

  自己不過是她的下策,走投無路時的選擇。

  就象當年她利用他去接近三哥一樣,現在她還是想利用舊事,利用他——給她們母女遮風擋雨。

  李光沛對她的性格有所瞭解,她絕不是自己說的那種省事安份的人。

  就象妹子現在遇到的事情一樣。表妹進門為妾,是把她當表妹待,還是當妾待呢?當表妹,那是嬌客,處處要禮讓嬌縱。當妾待的話,那不過和婢僕一樣。

  陸秀雲是甘心當婢僕的人嗎?絕對不是。

  聽著牆那邊似乎有腳步聲,陸秀雲不好再糾纏,李光沛的態度也實在堅決。她收了悲聲,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等她出了園子,李光沛又重新坐下,朝又林這個方向說:“出來吧。”

  又林嘿嘿一笑,從草叢裡鑽出來,一面在身上亂拍:“怎麼說了這麼久的話,有蚊子咬我呢。對了,爹你幾時聽見我來了?”

  “誰讓你要偷聽的?活該挨咬。”李光沛說:“過來。”

  又林苦著臉說:“腿麻了,走不動啊。”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4 AM

第十九章  

  李光沛對這個女兒實在沒轍,臉板不到一刻就破了功,笑出來說:“你個小精靈鬼兒,別裝了,過來吧,我不罵你就是了。”

  又林哼哼唧唧:“是真麻了……”

  這話的確是真話。

  她一步一歪的走到亭子邊,老實不客氣的自己坐下了。

  李光沛說:“別坐著,再走幾步就好了。”

  又林哪裡肯走,坐下就不肯動了。李光沛端過一邊的小茶壺,摸一摸,茶水都要涼了,他仰頭對著壺嘴喝了兩口。

  又林揉了揉腿,李光沛問她:“你剛才都聽到了?”

  女兒素來精靈懂事,李光沛知道她都聽得懂。

  “嗯。”又林說:“她的家裡人會來帶她回去嗎?”

  李光沛說:“會吧?”

  不過他的口氣也並不很確定。

  如果陸秀雲的兄長象她說的一樣,只想甩掉妹妹和外甥女兒這兩個包袱,說不準接了信兒也當沒接到,從此只當家裡再沒有這麼一個人了。

  李光沛沒跟女兒多說,只說:“老太太去了信,他們必來的。”

  不知道那信上是怎麼說的,自家奶奶的城府,又林從來都看不透。

  李光沛摸了一下女兒的頭,但他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又林抬頭看了他一眼。

  李光沛的神情,看來有些悵然。

  他對陸秀雲看來真沒什麼想法了,但是他總會懷念自己的少年時光吧?

  人在少年時煩惱總是少一些,快樂、夢想、勇氣總是多一些。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總是比現實更美好。

  “這件事,不要告訴你娘了。”

  又林眯了一下眼:“為什麼呢?”

  李光沛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擰了一下她的臉:“我會自己和你娘說的。”

  好吧。

  李光沛自己去說,當然最好。

  要是從別人嘴裡聽到——不管是誰,哪怕是自己的女兒呢,只怕都會讓四奶奶對李光沛產生懷疑或是別的想法。

  挺好,老爹立場堅定,表現良好,又林決定這次就不為難他了。

  只不過,肯定會有人要倒楣的。李家雖然不是什麼豪富之家,可是裡裡外外也幾十口子僕婦奴婢伺候著,李光沛這個愛好沒人不知道,而且沒一個人在這時候來擾他。人嘛,總得有點獨處的空間。就象彈簧,不能總拉著,適當的總得松一鬆勁,讓它彈回一些緩緩,總是繃著的話,說不定哪天就斷了。

  但是陸秀雲才來多久?居然就能逮著這個機會摸到李光沛身邊兒來了。要說沒內鬼,打死也沒人信啊。她的消息哪裡來的,把門兒的婆子又怎麼沒把門兒看緊——這裡頭少說也得兩個、或者三四個人牽扯進去。

  李光沛看著很斯文,平時臉上總有笑容。但是他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這件事也好查,叫了人一問就能問出來。

  又林想,要是沒猜錯的話,打掃客房的那個婆子肯定在這件事裡扮演了重要角色。

  對那個人又林印象不深,只是她這份差事是肯定幹不下去了。或是這幾天,或是月底、季末,肯定會讓她走人。

  今天她能收一個女客的好處,把男主人賣了。明天說不定也能收男人的好處,把家裡的主母和姑娘一起賣了。

  她之所以這樣大膽,一是貪錢,二來,恐怕因為她不是正經的李家僕。她只是幫傭,一個月一個月領散錢的。

  而真正屬於李家的僕人,是那種賣斷了的,或是一簽就是十年甚至更久的。他們的一切都由主家決定,因此不會輕易起外心。

  人多,眼雜口雜,是非也就會多。

  可是不用這些人,又不行。這裡的生活沒有又林曾經歷過的現代化的便利。那時候做飯,伸手輕輕按一下,爐灶就點著了火,乾淨方便。在這裡,光是劈柴、燒火,擔水……這些活計粗重繁瑣,總得有人去做。而偏偏買一個人來使喚,又那樣便宜。所以家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加起來人口著實不少。

  “爹,你以前真給她捉過螢火蟲啊?”

  向來從容鎮定的李光沛也被女兒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問得啞口無言,頗有幾分狼狽。

  “去,女孩子家關心這些事情做什麼?”李光沛用指頭戳著她的腦門:“我得和你娘說說,趕緊把先生給你請家裡來,好好兒給你上上規矩。”

  又林有些鄙視——大人總這樣,覺得對孩子,尤其是對自己的孩子有著絕對的權力。自己惱羞成怒了,就來恐嚇她,嘖嘖,可見這捉蟲子的事兒是真有過。嗯,可能還不止捉過蟲,沒準兒還捉過蝴蝶,摘過花,看過星星月亮暢談過人生理想……

  又林臉上顯得挺乖的,肚裡卻盤算著,她要不要抽空跟七嬸嬸去商量商量,這個尋先生的事情不急,慢慢的找,找個一兩年也沒關係。最重要的一點是,千萬得找個脾氣好性子和軟的。要是找個容嬤嬤那樣的,肯定得脫一層皮啊。

  陸秀雲象霜打的茄子一樣回去了,她女兒在一旁眼巴巴的看著她,陸秀雲一個字也不想說,悶悶的坐在那兒出神。

  因為天氣悶熱,她臨去時擦的一點粉已經都讓汗沖沒了,在燈下看起來,她的臉色是臘黃的。

  看她的樣子,也知道肯定事情沒成。

  雖然她的女兒年歲也不大,可是她完全明白,剛才她娘去做什麼了。

  父親一死,她們母女無依無靠,連個能棲身的地方都沒有。

  在舅舅家的時候,有時候舅母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她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樣貨品一樣,挑剔著,嫌惡著,然而還在暗中估量她值得幾錢。

  她倒了半碗茶,端給陸秀雲:“娘,喝茶。”

  陸秀雲慢慢轉過頭來,看看茶碗,又看了看女兒。

  她把茶接過去,喝了一口。

  半涼不熱的茶水滑下肚,已經麻木的感覺也都漸漸復蘇。

  她覺得不但覺得累,餓——還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象被人當面扇了兩個響亮的耳光一樣。
真是丟人現眼。

  雖然沒有旁人看見,可是曾經對她露出仰慕之意的男人,現在卻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面對她。在他的眼中,她已經完全找不到舊時的那些東西了。

  她太高估自己了。

  “娘?”

  陸秀雲安慰她:“沒事,你快睡吧。”

  李光沛說寫信給她家裡,讓哥嫂來接她回去——不成,她不能回去。

  他們給她尋的都是什麼親事!不是死了妻子的糟老頭子,就是那等窮困不堪人家。有一個人到家裡來的時候,她看見一眼,手伸出來指甲裡都是泥,她怎麼能過那樣的日子?女兒將來也不也跟著一起毀了?不成,她得再想個法子……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李老太太不見她,李光沛又是那樣——四奶奶那裡肯定會給她使絆子,只想早點兒把她趕走。

  陸秀雲忽然精神一振。

  還有個人,雖然不一定能幫得上她,可總得去試一試才知道。

  李馨蘭。

  這個表姐和她曾經並不是太和睦,李馨蘭脾氣壞,又是個很小氣的人,陸秀雲從前和她也沒什麼交情。可是現在只要有一點兒希望,陸秀雲也要去試一試。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4 AM

第二十章 勸解

  陸秀雲以前在李家住過,李馨蘭那時候被祖母慣得無法無天,對自己親娘都沒什麼敬意,也不大親近。陸秀雲既然是李老太太家的親戚,李馨蘭對她當然也親近不起來。陸秀雲呢,那會兒對這個表姐是十分的看不起,大字難識一擔,從不把別人看在眼裡,就以為自己天上地下舉世無雙了。

  可是現在陸秀雲在李光沛那裡一時說不通,李老太太又不見她,陸秀雲也只能在李馨蘭身上想辦法。

  她要見李馨蘭並不難。李馨蘭現在整天悶在屋子裡,她是想去找馮煥松,可是一來抹不開面子,二來兩人見面一句話不合,可能又會吵起來,到時候事情可能更沒法兒收拾。李老太太打發了身邊兒有年紀的魏媽媽幾個人,跟她說了不少道理,立身處世,待人接物。

  不管她能聽進去多少,又能不能照著做,李老太太當娘的,總不能看著閨女撞了南牆還不回頭。

  她只後悔,當年沒有早早狠下心來教導她。她嫁出去這些年,鞭長莫及,再想教也來不及。

  趁著這幾天的功夫,能教多少是多少吧。

  魏媽媽正說著:“姑奶奶想,這世上的婆媳,哪就能親得跟母女一樣,那都是假的。”

  又林姑姑忍不住插一句:“那我娘我和嫂子呢?”

  魏媽媽倒也不不忌諱說這個:“四奶奶沒生小少爺的時候,老太太也不待見她啊。爺置了一房妾,可惜生的還是個女兒。幸好四奶奶總算生了小少爺,要不然哪……”

  “可我婆婆為什麼就偏心大房。”

  魏媽媽耐心地解釋:“馮家老太爺馬上七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呢?老太太身子卻比老爺子硬朗吧?將來沒了老太爺,你們兩房要是再分家,她當然不能跟姑爺和姑奶奶你們這一房過日子吧?”魏媽媽沒說的是,一個是大方賢慧的長子媳婦,一個是無知又蠻橫的小兒媳婦。你不敬人一尺,怎麼能指望人回敬你一丈?

  又林姑姑低下頭:“我知道她看我不順眼,可我嫁妝比那個女人多多了,吃喝穿戴沒讓她多掏一個子兒。我們過得好那是我自己的本事,他們就是看不過去。”

  “姑奶奶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魏媽媽先捧她一句:“可是姑奶奶也是有兒女的人了。您想想,要是貴兒少爺將來長大了娶了個媳婦,既不敬著你,又把貴兒少爺壓得抬不起頭來,你要斥誡她,她還振振有詞的說她有嫁妝,不吃你喝你的你憑什麼多管閒事——姑奶奶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這個例子舉得太到位了。又林姑姑只要一想到那種情形,頓時滿胸怒火:“她敢!反了她了!這樣不孝不賢的賤人早早休了完事!”

  話一出口,看到魏媽媽懇切又別有深意眼神,頓時想到,自己可不就是這麼樣的一個兒媳婦麼?而婆家現在不正口口聲聲喊著要休自己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硬是把憤慨驚惶都壓下去。

  魏媽媽給她倒了茶,放低了聲音說:“姑奶奶是個脾氣直爽的人,所以不會和那些人鬥心眼兒。可是這內院兒的事兒,直來直去的不行,做事不能急。就比如說,姑爺要真納了那個吳姑娘進門,姑奶奶千萬不能對她朝打暮罵,不給好臉色。”

  又林姑姑感覺象吃了個蒼蠅一樣:“難道我還得把她當天仙當菩薩一樣供著她?她是做妾的,難道我還動不得她了?”

  “您瞧您,又急了。您要這麼著,姑爺一準兒覺得您嫉妒,覺得吳姑娘可憐。您越是凶,姑爺的心就越偏。”

  又林姑姑不得不承認,魏媽媽說得對。

  “那……我該怎麼著?”

  魏媽媽也不避諱:“姑奶奶,老太太說的話都是金玉良言。這世上男人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個兒,還有兒子。您瞧瞧周圍的人,有多少人家沒妾?就說以前住咱們隔壁的白家,白家少奶奶吃齋念佛好幾年了,身上一點兒鮮活氣兒都沒有,她男人納了三房妾呢,一年都不會進一次她的門。”

  又林姑姑模糊的還記著那家人,白家的那個少奶奶在她出嫁前一年進的門吧?好象和她是一年人,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她還不到三十啊!她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要吃齋念佛打發時日的歲數。

  可是這世道對女人就是這麼不公平。

  自家哥嫂倒還好——可是哥哥不也有過妾麼?

  魏媽媽說:“男人都愛新鮮漂亮的,姑爺肯定也不例外。他不是要納妾嗎?咱們就讓他納,讓他納個夠。吳姑娘家裡沒什麼錢吧?她的吃喝穿戴從哪裡來?想吃好的穿好的,還不得跟姑爺磨?她看著姑爺穿的光鮮人前體面,可姑爺手裡有錢麼?沒錢怎麼辦?熬著唄。她再漂亮,姑爺也會看厭的。而姑爺沒法讓她過好日子,她也會厭的……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再說,老太太不是給您預備了人麼?”

  又林姑姑沉默了。

  其實當年她出嫁,老太太也給她預備了一個這樣的人,身契在她手裡,長得也不錯。可是她當時和自己親娘雖然沒象仇人一樣,可是也說不上什麼話。自己新婚燕爾,日子蜜裡調油似的,當然不願意那兩個人礙自己的眼,只覺得親娘這是存心不想讓自己心裡痛快,早早都配人打發了。

  現在才知道老太太其實是為她好。

  要是有辦法,哪個親娘願意給女兒心裡紮刀子,給姑爺先預備下這個?可男人就是這麼賤,把女人逼得沒有辦法。你不找,他自己也會找,而且找來的人你還壓制不住。

  又林姑姑也不願意再自欺欺人說丈夫毫無異心,都是那個吳姑娘上趕著貼過來。錯全是別人的,丈夫還是自己的。

  不是的。

  丈夫要是一點兒心思沒有,怎麼會和她一起下棋呢?她可是大嫂的表妹,又是風傳著要當大哥的妾的人。要是馮煥松是真的安分,就不該和她三番兩次的黏乎。

  又林姑姑忽然明白過來,大嫂把這個表妹接來,恐怕一開始就不是給自己男人預備當妾的。

  大概一開始就是奔著馮煥松來的。

  這個女人真陰毒——不,可能她男人也有份。

  果然魏媽媽說的沒錯,後院兒裡的事從來都不是直來直去的。人家那麼處心積慮的算計她,臉上還裝著受了她的氣多麼委屈多麼忍讓,可笑她跟傻子一樣,居然還覺得自己挺威風挺厲害——

  也不知道那個燙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又林姑姑一開始也覺得是自己當時一急,把她燙著了。可現在一想,那個滾燙的茶是誰端來的,還正放在她手邊兒上?要是她沒碰翻那茶杯,說不定……其他人也會替她,幫她碰翻。總之,她是脫不了干係的。

  一時間她心亂如麻,這會兒倒是顧不得發火了。

  外頭有人進來說,陸秀雲想見她。

  又林姑姑心裡全是事兒,詫異地說:“她見我幹什麼?”

  魏媽媽馬上趁機說:“那姑奶奶覺得,她是來幹什麼呢?”

  又林姑姑剛才被魏媽媽開導了半天,來了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和她以前又沒交情,她……怕是有求於我吧?想打秋風?”

  魏姑姑想說,想打秋風並不麻煩,誰家沒有幾門窮親戚?舊衣裳舊鋪蓋的正愁沒地方放,再給點兒錢救個急,一點兒不為難。

  可是這位不速之客陸秀雲,想要的不止是些舊衣裳和一些錢而已。

  “姑奶奶可以讓她進來,她想求什麼,自然會說的。”

  又林姑姑點了下頭。

  陸秀雲還穿著初來時那天穿的素青色衣裳,臉色不大好看,像是一夕之間又老了好幾歲一樣。又林姑姑幾乎完全記不起她從前是什麼模樣了,看著她就象看著一個陌生人。

  “坐吧,別那麼客氣。”又林姑姑說:“咱們也有十年沒見了吧?”

  陸秀雲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她以前可從來沒聽過李馨蘭用這樣的口氣和她說過話。

  “可不是麼,整十年了。”陸秀雲說:“一轉眼都兒女成行了。她往裡屋看了一眼,貴兒正專心致志的拆一個竹編樓船,一點都沒注意外面的動靜:“可我沒有姐姐福氣好。”

  來了。又林姑姑想,這就得開始訴苦了吧?訴完苦再哭窮,然後順勢打秋風。

  又林姑姑只是有些奇怪,自己現在在娘家只能算客了,她要哭窮打秋風,不該去找娘,找嫂子去?不比對自己訴苦來得有成效?

  她現在已經不象原來,不再會覺得別人把自己捧得高高的刻意討好是件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兒。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啊。

  她一邊聽陸秀雲說話,一邊分神想著心事。陸秀雲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心裡湧出一股怨憤與委屈,然而語氣仍舊和軟,她現在是有求於人,必須得低聲下氣。

  “經了那麼些事兒,以前總覺得娘家是最靠得住的,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就是親哥哥親嫂子也只看著幾個錢,全不把我們母女當親人看待。表哥倒是……”

  又林姑姑突然注意到了表哥二字,像是有針尖在她眼皮上刺了一下,並不是特別的疼,可是卻挑動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而又林和冬梅正站在窗子外面。

  又林真是無語了,她怎麼到哪兒都能碰見陸秀雲呢?去趟後園也能遇到,陪冬梅過來姑姑這裡也碰到了,真是陰魂不散。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6 AM

第二十一章 點心

  又林的姑姑又不傻,只是很多事情以前她不去想。

  她現在被那位“吳表妹”刺激的一聽到表哥表妹這些字眼兒就分外敏感,越往這上頭琢磨越覺得這事兒不對頭。這男客打秋風得找男主人,女客打秋風應該找老太太和四奶奶,陸秀雲說她見不著李老太太,為什麼不去見四奶奶呢?

  她要求錢,四奶奶總也得打發她點兒。

  除非她不求銀子,而且她求的事兒也不能和四奶奶說。

  那還能為著什麼事兒?

  陸秀雲低下頭用帕子拭淚,不過看著帕子的時候她微微怔了一下。帕子還是前年她生日的時候做的,那會兒一起做了一打,上面都繡著如意雲紋,用的也是上好的輕緋羅,很大的一片帕子,握在手裡卻輕飄飄的沒什麼份量。

  這一打帕子價格也不便宜,用到現在,其他的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還就剩了這麼一條。

  要換做以前,又林的姑姑大概已經變了臉色,但是她看了一眼魏媽媽,還是保持了剛才的神情和語氣。

  “說得也是……”她說:“男人雖然不是個東西,可沒了他,家裡就沒了頂樑柱了,孤兒寡母的無人可以指靠。”

  陸秀雲忙說:“可不是麼,任誰都能踩你一腳,也沒有人給你出頭說話。我哥哥嫂子要將我胡亂打發出門。我倒是沒什麼,可就是舍不下孩子……”

  又林的姑姑淡淡的問了句:“那你自己拿的什麼主意呢?”

  陸秀雲垂下頭:“我還能拿什麼主意呢,我現在這樣……只求有口飯吃,能把女兒養大,讓她好好嫁人,我也就沒別的心思了。”

  “你兄嫂替你尋的是什麼樣的人家?”

  陸秀雲不肯多說,只說人太不成材。

  李馨蘭微微撇了下嘴。有多不成材?她還想找個怎麼成材的啊?她還以為自己是年方二八的黃花大閨女啊?寡婦而已,還拖著個半大不小的女兒。你說這閨女要是小點兒,不記事兒,帶著再嫁,人家可能也不嫌。要是大點兒,一兩年就打發出門了,也好說。偏偏這年紀什麼都知道了,卻還一時打發不走……

  要能願意接收這樣兒的母女,自然那男的條件不可能好了。好的話,人家何必娶她?直接娶個大姑娘不好麼?既年輕貌美,又省得拖油瓶礙眼。說實在的,陸秀雲有什麼呀?被夫家趕出來,娘家又不會再貼補她,娶她不但沒嫁妝,還附送一便宜女兒,也就娶不上老婆的人才會要她。

  冬梅覺得站這兒聽著不好,她拉了又林一下,又林反而也拉了她一把,冬梅又不好出聲,只能站著兒一塊兒聽。

  有丫鬟走過來,冬梅心虛,又林卻十分大方自然地朝丫鬟擺擺手。丫鬟當然是有眼色的,自家的姑娘萬萬得罪不得,於是捧著茶盤,視若無睹的從她們身邊兒走過去,全然無視她們兩個站在窗戶外頭偷聽。

  冬梅頭次有這樣的經歷,之前她一直活得循規蹈矩,從沒做過這麼不規矩的事。

  既覺得很忐忑,又有一種說不出來……快意。

  她聽著屋裡頭娘和那個女客說話。

  又林不覺得,冬梅卻有點兒奇怪。平時娘哪有那麼多耐心和人應酬說話?

  那個女客的意思,口口聲聲的,說自己走投無路了,像是只等著別人開口拉她一把,救她於水火之中。

  娘一直沒接話,倒是魏媽媽客客氣氣地答了兩句話,滴水不漏的應付過去,把那位女客送了出去。

  等她走了,又林和冬梅才進了屋。冬梅手裡提了個食盒,小聲說:“娘……我和又林妹妹一起做了點心,給你和弟弟送一份來嘗嘗。”

  食盒裡裝了兩個碟子,一碟蒸糕,一碟豆葉糖。又林姑姑看了女兒一眼,她倒不知道女兒什麼時候會下廚了。

  冬梅有點緊張:“是又林妹妹幫我一塊兒做的。”

  又林朝姑姑一笑。

  又林姑姑一看到這個侄女兒就有點兒彆扭。這丫頭長得黑瘦,一雙眼又太利,總讓她覺得這不是個一般孩子,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又林姑姑可不承認自己對侄女兒有些嫉妒。

  曾經她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姑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可是現在她已經是出了嫁的姑奶奶,侄女卻是這家裡千嬌萬寵的小 姐。又林姑姑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屬於自己的一切被侄女兒搶去了的失落和憤恨。

  當然,這個她沒去細想過,也絕不會承認自己心裡頭為這個而感到不舒服。

  她漫不經心的拿起一塊糕,咬一口嘗了,順口說:“有點澀,面沒有發好。”

  冬梅低下頭,不敢說什麼。剛才蒸好了她們倆都嘗了,哪有一點澀味?

  反正,她做的事,怎麼做都討不了娘喜歡。而弟弟不管做什麼,娘都滿心歡喜。

  就是表妹也跟著受連累,冬梅很是不安。

  又林才不在乎呢,她過來只是順路,這糕蒸好之後先是給李老太太送了一份兒去,然後冬梅要過來,她才跟著過來的。

  又林姑姑把剩下的半塊糕順手遞給一邊的丫鬟:“給你吃吧。”

  那丫鬟拿著半塊糕,很有些尷尬。放下了顯然不合適,就這麼馬上填進嘴裡去也不合適。

  又林姑姑看著那兩碟點心,忽然問:“還給誰送了?”

  冬梅老老實實地說:“給外祖母送去嘗了,舅母那裡還沒去。”

  又林姑姑瞪了一眼女兒,這丫頭真是個榆木腦袋,純是象了她那個沒用的爹。

  冬梅被瞪了也不明白原委,頭倒是垂的更低了。

  又林心裡亮堂堂的。姑姑這意思,是要給姑父那裡也送些去?

  又林的姑姑拿著款兒,不肯做丟面子的事,沒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主動去找丈夫,豈不等於自己認輸服軟了?那可不成,那以後她可怎麼抬起頭來理直氣壯的說話?

  再說,她也擔心,過去了之後兩人又吵起架,那事情會不會被搞得更糟?

  看女兒就是不開竅,她恨鐵不成鋼的點出來:“還有沒有旁人拉下沒送的?”

  冬梅總算明白過來了:“啊,爹和大伯那裡……是不是也送一份兒去?”

  她自己沒什麼主見,先是看了一眼娘,又轉頭看看又林。

  又林的姑姑一扭頭:“愛送不送,人家只怕也不稀罕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又林心說,這人壞多半壞在一張嘴上了,聽聽這說的什麼話?誰聽了心氣兒能順貼啊?

  換個別人,女兒和侄女兒做了點心送來,不問問累著沒燙著沒,也總得誇一聲點心好吃吧?她倒好,就這麼酸言冷語的,真是打擊人的積極性。您老還覺得自己是二八少女哪,還覺得自己這是使小性子,十分可愛?

  “那,廚房還有……我再裝些,給爹和大伯送去。”

  “你那個大伯裝了一肚子壞水,還用得著吃點心?呸,喂狗也不能給她。”又林姑姑還要再說,一看到魏媽媽略帶些不贊同的神情,總算想起李老太太的告誡,硬是把下面的話咽了下去。

  “去去去,別在這兒杵著,都出去。”

  冬梅沒得個准信兒——不知道她娘到底是讓她送還是不讓她送,可是又不敢再問一次確定下來。只能提著食盒和又林一起出來了。

  又林姑姑皺著眉頭,問魏媽媽:“這個陸秀雲……別是想賴在咱們家不走了吧?”

  魏媽媽心說總算這位姑奶奶不是個糊塗到家的,能看出得陸秀雲的來意。不過嘴上卻說:“哪能呢,咱們和他們家也多年不走動了,您瞧,這親戚拐了兩三個彎子,住得又遠,如何親近得起來呢?老太太好象已經去信了,告訴他們家裡她現在在這兒,想必沒幾天就會來人接她們娘倆回家去了。”

  “你聽聽她話裡那意思,把自己家當個火炕呢,說的好象她哥嫂要把她賣了、害了一樣。”又林姑姑說:“可她要想留在咱們家,算是個什麼人啊?是做客啊,還是幫傭幹活兒啊?”

  魏媽媽忙說:“哎喲,姑奶奶說笑了,這哪有讓客人幫傭幹活的道理,那說出去還不讓人把咱們家笑話死。”

  “那她想什麼呢?”又林姑姑用指甲敲了兩下茶杯蓋:“總不能想給哥哥做小吧?也不瞅瞅她現在都什麼樣兒了,要買妾,年輕貌美的有得是,幹嘛買她這樣兒的,都跟個老乾菜一樣。”

  這話說的……魏媽媽忍著笑:“姑奶奶說得是,這肯定是不會的。”

  又林姑姑想想陸秀雲的處境,和自己再一比,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自己男人雖然說也沒良心,可是他到底還活著,自己娘仨不至於沒了依靠。自己的娘和哥嫂也不是那種眼裡只認銀子,對她不聞不問的刻薄人。

  人在倒楣的時候,要是看見一個比自己更倒楣的人,總是有些優越感和慶倖的。

  冬梅有點兒猶豫不決,問又林:“我要不要給我爹也送份兒點心去?”

  又林看著這個出了力還不討好的表姐,有些同情地說:“既然姑姑都說了,那就送去吧。”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7 AM

第二十二章 風箏

  兩個人又裝了點心,讓丫鬟拎著食盒,沿著牆根日頭照不到的地方走。

  冬梅忽然聽見嘩喇一聲響,她抬起頭來,一隻大風箏翩然越過了牆頭,輕飄飄的墜下來,正落在她們面前。

  牆那邊傳來一個女孩子懊喪的聲音:“你瞧,這可怎麼辦?”

  “這有什麼,我去撿回來就行了。”

  丫鬟把風箏撿了起來交給又林,那是一隻精緻的大蝴蝶,顏色鮮豔,層次分明,做得著實不錯,但是一看就不是本地產的,帶著濃重的北方特色。

  牆頭上探出個頭來——又林眯著眼抬頭看。

  喲,倒不是生人,昨天剛見過這人,姓朱,是石伯母娘家的親戚,從京城來的貴客。

  他扒在牆頭上,居然還露出一個頗有風度的笑容:“李姑娘好。”

  又林笑眯眯地說:“朱公子好。這是你的風箏?”

  “是啊,剛才拿出來想看看,不想勾斷線了。”他彬彬有禮兼一本正經地說:“沒嚇著你們吧?”

  “沒有。風箏還給你。”

  “好好,我過來取。”他頗為靈活的從牆頭上爬了過來,一件淡青的紗衫上沾了好幾塊混著青苔色的泥印。兩腳落了地,他撣了撣袍襟,揖手說:“叨擾了。”

  又林忍著笑,把大蝴蝶遞給他:“還你吧。”

  “多謝了。”

  他把風箏往肩膀上一斜,扯著斷了線頭,靈活的又爬上了牆去。又林半張著嘴,看他爬到牆頭上之後,居然還回過頭來,作揖說了句:“告辭了。”

  又林噗哧一聲笑了,指著前面說:“朱公子下次要再撿鞠球、風箏什麼的,直接從這小門過來就行了,喊一下就有人開門,不必再爬牆這麼辛苦。”

  這位死要面子的朱少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果然有一扇小門。

  他一直完美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痕,有些僵硬地說:“啊……多謝李姑娘指點。”

  等他的身影在牆頭消失了,冬梅也忍不住笑了:“這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還是個頑皮的孩子,卻硬裝出一派規矩的大人模樣。

  而且看他遊刃有餘揮灑自如的樣子,一點兒都不覺得有哪兒彆扭。

  又林摸著下巴想,看著他文質彬彬的,身手還不錯嘛。可能也是武將世家出來的孩子,和石家的背景差不多。

  牆那一邊,朱公子正小心翼翼的把蝴蝶風箏遞給一個穿水紅衫子的姑娘,低聲下氣地說:“別生氣了,這不是找回來了麼?”

  那位姑娘瞅了他一眼,把風箏拿過來,隨手就給撕了:“讓別人碰過,給弄髒了的我才不要。”

  破爛的蝴蝶風箏落在地下,那姑娘轉身走了,朱公子忙跟了上去:“你別生氣,只是李家姑娘撿起來給了我,沒有什麼其他人碰過……”

  那個姑娘實在忍不住,轉過頭來:“口口聲聲李家姑娘李家姑娘的,你什麼時候認得她的?怎麼就這麼熟了?”

  朱公子愣了一下,看她轉身就走,忙追上去:“李家姑娘……就是前日見過一回,周家的姑娘請她來做客,我正好去書房拿書,就寒喧了一句,其實不熟。剛才風箏就是飛進她家裡頭,遇見了主人家,總得打個招呼吧?”

  他不解釋還好,越是解釋,那姑娘臉上的寒霜就越重,眼圈兒也慢慢紅了,摸出帕子拭著淚,走得更快了。

  “哎,芸妹,你不要哭啊……這是在旁人家裡,讓人看見了可……”

  “你怕讓人看見,你就走!我哭我的,和你有什麼關係?”這位芸妹顯然是氣得不輕:“又是周家姑娘,又是李家姑娘,剛才還說什麼霍家姑娘!你走到哪兒都只想著旁人……”

  周家的下人聽著這邊動靜不對,當然不會靠過來。但暗地裡有多少雙耳朵支著聽著就不好說了。

  朱少爺真是越解釋越麻煩,簡直要手足無措了。

  周榭遠遠也看見了,招手叫過丫頭問:“那邊是怎麼了?”

  丫頭小聲說:“那位於姑娘從一來就拉著臉不高興,剛才朱少爺拿了風箏說放給她瞧,結果風箏線勾在石榴樹的枝子上,斷了。風箏飛到李家去了。朱少爺翻了牆過去把風箏撿了回來,于姑娘就鬧起來了。”

  周榭搖搖頭:“這多大點事兒,也至於這樣。”

  因為哥哥、弟弟和這個朱慕賢投緣,才邀他來家裡的。結果這個什麼于表妹一起跟了來,鼻孔朝天,一副誰也瞧不起的樣兒,對周榭愛理不理的。周榭就算再厚道大方,也和她熱乎不起來。

  有什麼了不得的?石姑娘也是京城來的,也沒見傲慢成這樣子啊?丫頭上茶的時候,她先看了茶碗,然後聞了聞味,才接過去,而且沒喝一口就放下了,不知是喝不慣還是嫌棄。

  她哭她的,周榭才不要去趟混水。等回頭要告訴哥哥,再不要請這個朱公子上門來了。他人雖然不錯,可他這個表妹活脫兒一張寡婦臉,誰家愛請這樣的惡客上門啊。

  那邊朱慕賢千小心萬小心的,終於哄得表妹于佩芸破涕為笑了。只是那只風箏——朱慕賢他們是來于江鎮做客消暑的,自然沒有隨身帶風箏來。那只風箏還是表姐石瓊玉的,是在京城劉家老號買的,一隻風箏就是好幾錢銀子。銀錢倒是其次,關鍵是石瓊玉特意把它從京城帶回于江,可見對這只風箏很珍愛。今天他給拿了出來,結果卻讓於佩芸兩把就給扯壞了,回去之後還不知道怎麼和石瓊玉交待呢。

  其實他一點兒都不明白,這只風箏如果不是石瓊玉的,也許於佩芸沒那麼憎惡它,一定要把它扯破了才算。

  姑娘們之間這種隱秘的不可言說的嫉妒心,朱慕賢只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懂。

  石家遷到于江鎮來,於佩芸起先是欣喜的,因為這麼一來,朱慕賢和石瓊玉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於江,就沒什麼機會見面了。可是朱慕賢卻跟著一起來了于江,這下於佩芸可有些不樂意了,非得纏著家裡人也一塊兒來了。

  從到了于江她就後悔了,這裡既吃不慣,也住不慣,但是來都來了,也沒有剛一來就鬧著要回去的道理。

  牆這一邊的啼笑糾葛,牆那邊的又林可不知道。她和冬梅表姐提了點心給馮煥松送了過來。雖然是至親的父女,可是冬梅和爹一點都不親,馮煥松對女兒的態度也談不上親熱,冬梅頭都沒怎麼抬起來,話也說得聲音特別小。馮煥松則顯得漫不經心,只問了一句冬梅身子好了沒有。

  又林在肚裡歎口氣,姑姑固然不好,馮煥松這個爹也不太稱職。

  “這是姑姑讓我們給姑丈送來的,您嘗嘗看?”

  馮煥松嘗了一個,隨口說:“很好。”

  他的敷衍讓人實在熱絡不起來。

  這人有什麼心事?他妻子兒女都在於江鎮,是惦記家鄉的父母?

  總不會是為那位吳姑娘的臉擔憂吧?

  看他這樣子,又林覺得擔心父母的機率不高,說不定真是在替那個吳姑娘擔憂。

  這位馮姑父聽說從未納過妾,又林想,也許不是因為他的品行特別好,對姑姑特別專一。說不定是因為他一直是有賊心沒賊膽,找不著機會。

  姑姑一向管他肯定很嚴,而現在姑姑在這件事上不得不吃虧讓步,馮姑父就像是餓了很久的人突然逮著了一碗飯,甭管美味不美味,總之先吞了再說。

  哪裡有壓迫,哪裡有反抗。壓迫越沉重,反彈越強烈。

  再找不著別的話說,兩人只好從屋裡出來了,到了庭院中間的水池子邊上,又林走得腳酸,就在池邊的樹蔭下坐下來。冬梅剛掉到水裡去過,可不敢坐得太近,自己坐在樹根邊,還喊又林:“又林妹妹,你坐過來些,別滑下去了。”

  又林笑著說:“我會鳧水,淹不著我。”

  “那也不成啊,受涼了怎麼辦?”

  這種三伏天兒……池水都曬溫了,哪會受涼啊。

  不過又林也知道她是一片好意,於是往一邊挪了挪。

  池子邊種著柳樹。宅子雖然建起來時間不長,但柳樹卻據說是從老宅子那邊移過來的,頗有些年月,長長的枝條一直垂到水面處,

  水面上映出來兩個小姑娘的倒影,梳著三丫髻的是又林,梳著雙鬟的是冬梅。

  又林有時候都快忘記自己的上一世了。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自己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人,而現代的一切,才是她一場奇幻的夢境。

  剛來的時候她不適應,總想著自己是不是還能回去。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漸漸熄了這個念頭,腳踏實地的過起日子來。

  “表姐,你在想什麼?”

  冬梅回過神來:“哦,我在想……我們可能很快要回家了。”

  這倒是。既然協議已經達成,那麼姑姑一家的歸期也很快會定下來,不會長久的留在李家。

  對姑姑,表弟,又林是喜歡不起來。但是對冬梅表姐,又林倒是挺同情她的。姑姑太重男輕女了,偏心眼兒偏得李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她其實也訓過又林的姑姑,別把女兒真當成賠錢貨,素日裡不聞不問的。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想一想,要是你回到娘家來,我只顧著你哥哥,你侄子,對你愛理不理,根本不關心你的死活,你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又林姑姑被說得抬不起頭。李老太太這個例子舉得實在太貼切了。又林姑姑自己就是回娘家來靠娘、靠兄長給她撐腰的。要娘真的也偏心眼兒只重兒子孫子,她可找誰哭去?

  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她有心想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38 AM

第二十三章 夫子駕到

  有個小小的女童在牆角處探頭看了一眼,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

  又林哎喲一聲,忙跳起身來迎上去,把她給抱了起來。

  女童笑得咧開了嘴,她大概兩歲多,頂多三歲,皮膚細白,大眼睛,頭髮漆黑發亮,冬梅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孩子。

  “這是?”

  “我妹子啊,她叫玉林。”又林笑著說:“漂亮吧?我們鎮上再找不出第二個這麼漂亮的孩子了。”

  冬梅真心誠意的點頭贊了一句:“真漂亮啊。”

  冬梅知道這個玉林不是四奶奶生的,而是舅舅的妾生的。

  “來認認人,這是冬梅表姐。”

  玉林吮著手指,小聲的喚了一聲表姐,就把頭擱到又林的肩膀上了。

  又林把她的手指從嘴里拉出來,跟冬梅解釋:“她前陣子病著,所以一直沒出屋子,你也一直沒見過她。”

  冬梅看玉林對又林是真心親近,而又林對玉林也不像是假裝的親熱。這個小表妹是姨娘生的,她母親早已經去世,四奶奶把這孩子養得這麼珠圓玉潤,可見並沒苛待她。

  又林問她:“你怎麼不在屋子裡?奶娘呢?怎麼沒跟著你?”

  玉林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不說話。可是那雙眼睛就象會說話一樣,看得人心都酥了。

  又林從荷包裡摸出糖粒來塞進玉林嘴裡,硬硬的糖粒讓玉林的臉頰鼓起了一大塊,吃得那叫一個香。過了一會兒,玉林的奶娘才有些慌張地找了來。又林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奶娘有些心虛,天氣熱,中午看著玉林午睡時,她也忍不住打了盹。結果這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就偷溜出了屋子。奶娘醒了來不見了孩子,急著到處找。

  雖然這家裡當家作主的不是又林,可是奶娘被她看一眼,就怵了。這位大姑娘有時候不象個小孩子,那眼神兒表情讓人覺得,她心裡都什麼都懂,你蒙不了她。

  “你跟奶娘回去嗎?”

  玉林搖頭,抱著又林不撒手:“去,看弟弟。”

  “好,看弟弟。”又林說:“表姐也一塊兒去吧?”

  經過奶娘身邊時,又林說了句:“妹妹都要三歲了,話還說得這樣少,你平時該多和她說話才對。”

  奶娘一頭的汗,連聲應是。

  等她們走出一段路,冬梅忍不住問:“她剛才肯定偷懶睡覺了,看她的頭髮亂的。你怎麼不說她呢?”

  又林抿了下嘴。

  再找一個,其實也未必比這個強多少,說不定還不如這個。這個總歸對玉林的習慣脾性更熟悉一些,背地裡也不敢刻薄孩子,這一點就不錯了。

  當下人的,在主人眼見不到之處偷奸耍滑太難免了,水至清則無魚,奶娘的丈夫也是李家的下人,她婆婆還是當年伺候過李老太太的人——瞧,小小一個李家,就有這麼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不是有句話叫牽一髮而動全身嗎?就是眼下這樣子。

  又林的小弟叫德林,才剛一歲多點,又林她們進屋的時候,這孩子還沒睡醒,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系著個藍色緞子的肚兜,上頭繡著粉色的蓮花。嘴角拖著一條閃亮的可疑的水漬,睡得甭提多香了。

  又林問奶娘:“他睡了多會兒了?”

  奶娘小聲說:“有一個時辰了。”

  “那也不短了,得醒了,不然晚上又不肯睡。”又林過去捏他鼻子,撓他的肚子想把他鬧醒。結果這孩子兀自不動如山,一點兒都不為所動。

  冬梅看不下去了,又林雖然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這根本不是想把弟弟叫醒,分明是自己想揉捏著他過癮哪。

  “不能這樣。”

  冬梅往炕邊一坐,熟門熟路的把德林抱了起來,一邊拍著一邊小聲喚他,一看就是專業水準啊!

  又林暗自慚愧。她幫四奶奶照顧孩子,一大半時間其實是在“玩”孩子,吃喝拉撒有奶娘和下人料理,她還能做什麼?只負責陪玩兒唄。看冬梅表姐這樣,那才是真的會照顧孩子呢。

  “表姐,你在家裡一直這麼照顧貴兒表弟的嗎?”

  冬梅愣了一下,把孩子遞給奶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地說了句:“娘說,其他人可能不會真的盡心……”

  所以就把親閨女給兒子當小保姆使喚?姑姑這是什麼邏輯啊?

  德林是個好脾氣的小寶寶,醒了之事不哭不鬧,奶娘給他穿上衣服,喂了奶,交到又林手上。玉林坐在一邊拿著個小波浪鼓玩,德林則在炕上爬來爬去,又林坐在一邊兒笑。冬梅看著既是羨慕,又有點兒心酸。

  她這一刻真希望……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和又林、玉林、德林他們是親姐弟,大家這麼和樂的在一塊兒。外祖母雖然話不多,可是看得出來並不象馮家老太太那麼陰沉難以相處——舅舅舅母更是難得的好人。

  又林的丫鬟小英找了來,回報的是一個對又林來說絕不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姑娘,奶奶讓您到前面兒去呢。”

  又林頭也沒抬,順口問:“什麼事兒?”

  “說是七奶奶給姑娘請的女先生來了,奶奶讓姑娘換了衣裳快出去。”

  又林啊了一聲,這消息簡直象當頭一棒,把她打懵了。

  怎麼這麼快!

  她本來覺得,七嬸嬸要寫信去,對方也要寫信來,自家爹娘再斟酌挑選一二,說不定一個夏天過去這事兒也成不了。

  可是……這才幾天,七嬸嬸這是什麼效率?居然這麼快就把個先生給折騰到家來了?

  “姑娘,快些吧?奶奶在前面陪著客人等著哪。”

  又林哦了一聲,苦著臉回屋去換衣裳。

  學規矩,這三個字聽起來輕飄飄的,可是壓在身上的份量著實不輕。一瞬間又林腦子裡頓時浮現出“皇后娘娘”“容嬤嬤”的身影……

  換了件衣裳出去,四奶奶正陪著一位女客喝茶。

  這年頭主家挑先生,先生也一樣挑主家——尤其是一些有名氣的先生,決不肯輕易收徒。萬一徒弟資質不好,將來一出門就貽笑大方,那純粹是砸自己的招牌,有這樣的例子在前,將來誰還敢請她?

  而主家如果門第很高很牛氣,那當然是要挑先生的,一般野路子的絕對不會請,以免沒把孩子教好反而弄了一身壞習氣,或是教歪了——這做先生的也很不容易。家長要是想起來了把孩子叫來一問,發現你教的不合心,月底就可以讓你捲舖蓋走人。

  四奶奶看見女兒出來了,先看穿著,還行,是穿著裙子,不是一身短打清清涼涼就出來了。頭髮也很整齊。

  好,基本滿意。

  四奶奶說:“來,見過這位段夫子。”

  又林進屋之前已經偷看過一眼,這位段夫子果然是坐有坐樣,並不刻意,但讓人覺得腰背很是挺拔,姿態也很優雅。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0 AM

第二十四章 討要

  段夫子大概三十來歲年紀,保養得不錯,臉白白嫩嫩的。頭髮梳了一個中規中矩的平髻,兩手疊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很短。臉上帶著一個淡淡的笑容,顯得很含蓄,也很和氣。

  還行,起碼不是一臉凶相。

  又林打量段夫子的時候,段夫子也在打量她。

  來之前她也打聽過這家的情形。一聽說是長女,段夫子心中頓時有了計量。長子長女素來是被看重的,是下面弟妹的榜樣,通常也要幫著持家理事,教起來當然不輕鬆。但要教得好了,自然自己的口碑也更好了。

  這位李又林姑娘雖然看著並不是特別規矩嚴謹,可有一股難得的精神勁兒,眼神清亮,看人的時候不閃躲也不飄忽,非常自然大方,段夫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斷出她不是那種軟弱無主見的女子。第一眼段夫子是比較滿意的。因為軟弱沒什麼個性的姑娘雖然容易教出個樣子來,但是那只是外表上,一遇事只怕就不行了。就象那軟泥,要捏出形來容易,可一沾水,就成了一捧稀泥。

  段夫子要是只糊弄事兒隨便教一教,也不會有現在的名聲了。

  這對師徒的第一眼印象,還算是基本……嗯,合眼吧。

  段夫子問又林:“姑娘今年幾歲了?平時在家中喜歡做些什麼?”

  又林回答她說:“過了年就九歲了。平時在家裡也沒做什麼。”她看了四奶奶一眼,心想不能落了老娘的面子,補充了一句:“也寫寫字,翻翻書,就是繡花繡不好。”

  又林這說的是真話,她在女紅上頭是真沒什麼天份。那麼細的繡花針拿在手裡,比一根扁擔還吃力呢。

  段夫子聽到她能識字看書,也並不感到太意外。

  識字能明理。段夫子絕不贊同那句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什麼德?三從四德?因為不識字,不明理,眼界淺窄,所以只能任人擺佈,千依百順,這算是德嗎?

  如果這是德,段夫子情願自己做一個無德的女子。

  當然,這些話只能藏在心裡,絕不能宣諸於口。姑娘們的父母請她到家裡,是要讓自家姑娘變得更合乎這個世道的規範禮節,絕不是要讓她們變得離經叛道。

  她們將來都要嫁人,要做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待客應酬,操持家計,教養子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不提前學起是不行的。

  說了幾句話,又林就可以退場了,剩下的問題由四奶奶和段夫子來具體談討。段夫子如果要留下,那就要談到具體待遇、還有教育年限問題。段夫子以前最長也不過在一戶人家待過兩年。能教的都已經教了,學生已經要出嫁了,當然不能再教下去。其實要段夫子自己說,真正的東西,幾天裡就可以全都講完,剩下的不過是一點一點讓女弟子習慣這樣做。

  她最短的一段經歷是三天,那家的姑娘實在嬌弱,前兩天勉力為之,第三天上就病倒了。段夫子那段日子實在過得忐忑不安,生怕那姑娘有什麼萬一,自己沾惹上一身麻煩,下半輩子可不知道會怎麼樣。

  那家倒也沒為難她,自家人是個什麼情形他們自然清楚。已經給過半年的束修也不要回了,客客氣氣把段夫子送出了門。

  段夫子從此又在心裡記下一筆,病秧子徒弟還是不收的好。這次是主家不找事,要是遇到那不講理的主家,這屎盆子說不定就扣在她頭上了,非得說是師傅給折騰病的不可。

  這位李姑娘眼神清明,落落大方,性子不錯,身子也不錯。四奶奶看著是個十分明理的婦人。對於這些出入內宅的女先生來說,這些當家理事的奶奶太太才決定她們的待遇和去留。

  姑娘是一方面,姑娘的娘也非常重要。要是你覺得自己教得不錯,可是姑娘的娘覺得教得不好,一樣讓你捲舖蓋。

  又林出了門,垂頭喪氣地回了屋。小英擰了帕子過來給她擦臉:“姑娘,那先生凶不凶?”

  “不凶。”

  小英有點不明白,既然不凶,姑娘怎麼這樣?

  又林心說,凶的不可怕,凶在臉上的本事有限。可怕的看起來完全不凶的。

  又林把帕子接過來,順手在她鼻子上擦了一下:“在哪兒沾的灰?”

  “啊,剛才跟魏媽媽去後頭找東西了。”小英自己摸了一下:“可能是手上髒,擦汗的時候沾著了。”

  “找什麼去了?”

  “兩個箱子,看著挺舊的。”她想了想,比劃了一下:“有這麼大。”

  小英一向……不太細心,想法也少,說穿了就是直腸子直性子。姑娘們的貼身丫鬟一般都要細心,心眼兒要活,小英的單純是她的優點,但是有時候問她什麼話也問不出來。

  不過既然是魏媽媽去找,又是舊箱子……那大概是老太太的東西。

  大概是姑姑一家要走了,準備給姑姑的吧?

  雖然姑姑的性子是那樣……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老太太還是心疼她的。有些體己的東西還是願意給女兒。

  這個又林並不太在乎,東西是老太太的,沒沒誰規定一定要留給李家人,她願意給女兒那是她的自由,又林從來不惦記這些。

  有本事,赤手空拳也能自己掙出家業過得好,沒本事,就算祖宗給你留下良田萬頃也白搭,該敗一樣會敗。

  姑姑缺錢嗎?不缺。

  但她幸福嗎?也許曾經幸福過。

  幸福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即使上天把幸福的條件都擺在了你面前,也要你自己撿起來,好好運用。

  又林打起精神來。

  娘也是一片心為了她好,單請一個女先生,花費可不小。按李家這條件來說,完全是奢侈之舉。但李光沛和四奶奶都認為值得。尤其是四奶奶,並沒有因為生了兒子,就對女兒不上心了。

  “對了姑娘,剛才在後頭我還見著一件事兒呢。”

  “什麼事兒?”

  四奶奶順利和段夫子談妥了條件,段夫子回去收拾一下就會搬進李家,暫時是先定下來,教半年看看。段夫子孤身一人,只有一個小丫頭服侍她,也會跟著一起搬進來。四奶奶已經讓人收拾了屋子,等段夫子搬進來了,自然還要正正經經的行個拜師禮。

  雖然不象男孩子入塾讀書那樣鄭重嚴肅,但也不能輕慢。

  四奶奶一直覺得自己沒正經念過書是件遺憾的事兒,女兒眼見著比自己聰明,自然有一種想在孩子身上實現自己未實現願望的期盼。而且又林的的性子,也著實需要好好磨礪一下。要不然將來到了婆家,有的是罪要受。

  陸秀雲洗了自己和女兒衣裳,晾了起來,她一看到有女子進出李家的門,頓時格外上心,問一旁的人:“那個是誰啊?好象未曾見過?”

  一起晾衣裳的婦人說:“好象奶奶給姑娘請的女先生吧?”

  陸秀雲一愣:“女先生?教什麼的?”

  “不過是教些規矩、女紅吧?”那婦人也說不太清楚,不過不妨礙她對此表示羨慕:“我們爺和奶奶可看重大姑娘啦,有什麼好東西都先盡著她,到底是頭一個姑娘嘛。”

  陸秀雲站在那兒出了神,那個婦人又說了兩句話便端著木盆走了。

  陸秀雲在想什麼呢?她心裡亂紛紛的,半天理不出個頭緒來。一時想著,這種女先生說起來好聽,只怕也是那種沒依靠人求飯吃的一條路,但凡能有個辦法,怎麼會拋頭露面出來幹這個?人家家裡給兒子請先生讀書,那是把先生當客敬的,請女先生,不跟給姑娘找個媽媽伺候一樣麼?

  一時又想,李家看起來並不顯得比旁邊的人家闊綽,但是居然有這個閒錢和閒心給女兒專請個先生,可見他家是很殷實的,只是藏著不露罷了。

  這一切……原都該是她的,是她女兒的……還有,李家願意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人上門,卻不願意收容下她……

  無數紛亂的念頭左突右沖的,她回了屋還是心神不定。李馨蘭那條路也走不通,而家裡人說不定真會來把她們娘倆接走。

  她該怎麼辦呢?

  在李家過的這幾日,她越發對自己兄嫂的那個家,對兄嫂的安排無法忍受。

  女兒亭兒走了進來,臉上紅紅的。陸秀雲順口問:“你去哪兒玩了?怎麼熱成這樣?”

  女兒緊緊抿著嘴唇,低下頭,慢慢把手伸到她面前,張開了一直緊握的手。

  她掌心裡赫然是陸秀雲為了打通關節,送給那個婆子的金耳墜。

  小英和又林說:“那個小姑娘跟那個婆子討要什麼東西,婆子不給。別看她人小,可是真夠厲害的。那個婆子先是挺橫的,還推搡她。後來她不知說了什麼,那個婆子居然怕了,然後就把東西還她了。”

  “你瞧見是什麼東西了?”

  “沒有。離得遠我沒有看清。”小英說:“不過挺小的,多半不是戒子就是耳墜子。”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1 AM

第二十五章 借腹

  陸秀雲吃了一驚,這對耳墜雖然份量不算太重,但是勝在工藝精,上頭的小蓮花栩栩如生,是她十分心愛的一對耳墜。她身上的細軟沒剩多少了,這次為了打點那個婆子,才把耳墜送給她的。

  可是怎麼……

  “我給要回來了。”女兒毓亭小聲說:“這是咱們的東西,憑什麼給她。”

  “你……”陸秀雲只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你怎麼跟她要的?她肯還你嗎?”

  “我跟她說,她要不還我,我就去找那個四奶奶,說耳墜是她打掃屋子的時候給偷去的。”她臉上露出一股與年紀不符的兇狠:“反正她一直在這裡,耳墜不是在她身上就是收在她住的屋裡,一搜就能搜出來,她害怕了,就給我了。”

  陸秀雲看著女兒,好象頭一次認識自己女兒長什麼樣子一樣。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女兒會有這麼一面,這麼……這麼厲害。

  “娘,你說舅舅他們會來找我們嗎?”

  陸秀雲怔了下,不是很確定的說:“要是老太太寫信去的話……他們可能會聽從的。”

  “舅舅有事求著李家嗎?”

  陸秀雲想,就是沒有所求,也不能是罪啊。誰願意得罪一門富親戚呢?

  “那要是咱們能留下來,舅舅他們是不是更高興呢?”

  要是她真能留在李家,那兩家就從遠房的表親變成了至近的姻親,哥嫂怎麼會不高興?只怕做夢都能笑醒。

  “那要是舅舅他們來了,娘和舅舅說說,請舅舅也幫幫忙,讓咱們留在這一家吧。”

  對啊!陸秀雲覺得猶如在漆黑的夜裡突然閃過一道雪亮的電光,把她從夢中給驚醒過來。

  她要能留下,對哥嫂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啊!他們平時對李家不也既妒且羨嗎?只是攀不上來。要是她能留下,以後李光沛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多少照拂一下她的娘家啊。

  這幾天她也見過了四奶奶,看著是個十分平庸的婦人,想必就算是沒生養時,姿色也遠不及她。她只不過是最近奔波憔悴了些,倘若打扮起來,一定遠遠的將她比下去。

  而且她和表哥是年少時結下的青梅竹馬的情誼,四奶奶如何比得了呢?

  這院子裡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四奶奶不知道的。不過一個合格的優秀的主母,會懂得在適宜的時候裝聾作啞。很多事情揭開了一點好處也沒有。當然,也許象又林的的姑姑那樣大喊大叫一通是可以抒發悶氣,讓自己不那麼憋屈。但是結果呢?婆婆不待見,丈夫也與她離心。沒有哪個婆婆喜歡囂張跋扈的兒媳婦,也沒有哪個丈夫樂意見著妻子日日騎在自己肚子上頭耀武揚威。

  你表現得越精明厲害,別人對你越提防,這有什麼好處呢?

  四奶奶沒看過兵書,如果她看過,那麼那些暗度陳倉啊,瞞天過海啊,欲擒故縱啊——誰說兵法是男人的事兒?女人們雖然多半沒看過兵書,可是三十六計之類的全都是無師自通,而且平時行事之中全都用得爐火純青。

  李光沛見過陸秀雲的事她知道,婆子收了金耳墜而出賣主家的事她也知道。一時沒處置那個婆子,只是不想鬧出什麼不好聽的閒話來,只想把這件事暫時放下,有什麼賬,等這些不速之客全送走了之後慢慢再算。

  只是陸秀雲的女兒,性格和她娘倒是不太一樣。這姑娘雖然小,可是既有心計,又有膽量,等她長大了,肯定不是個善茬子。可惜她現在年紀小,沉不住氣。

  四奶奶聽翠香把話說完,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根本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兒,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送走小姑子一家人。夏天天氣炎熱,人本來就心浮心躁,再整天和這些亂糟糟的家務事兒扯皮,聖人也得發火。

  趕緊的全打發走,走了清淨。客院那邊打掃出來兩間,先讓段先生主僕住下。不管女兒愛學不愛學,最後學成個什麼樣,畢竟自家是把這位有名的女先生請到家裡來教導過姑娘了,將來要說親的時候,就憑這個,挑的門第也更寬、更高些。

  可憐天下父母心,所以世人都說兒女是前世欠的債,這一世你要連本帶利的還給他們。哪天要闔眼了,只怕還放不下這份兒掛心。

  七奶奶知道四奶奶最近事情太多,打發人送了兩次東西,一次是兩塊料子,一次是讓人送了一擔甜瓜來。這次段夫子來也是她讓人領來的,不過她自己並沒過來串門做客。妯娌之間能處成這樣倒也真是難得。

  主要是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性格也合得來,所以處得倒是很好。做媳婦的在一起抱怨幾句婆婆,又或是討論幾句家務事,都能很快的拉近彼此距離。可惜的是七奶奶沒有孩子,在她面前四奶奶總是很小心的不提懷孕,生子這些事。她的體貼七奶奶當然也能查覺得到,心裡既覺得酸楚,也是有些感激的。

  四奶奶以前沒生兒子的時候,處境也不怎麼好。老四待她雖然好,可是四奶奶沒生兒子的時候,他不是也在外頭納了一房麼?那會兒七奶奶倒真替四奶奶捏了把汗,聽說那一房妾是良家出身,長得堪稱絕色!要是再讓她生下兒子,那四奶奶往哪兒站?哪兒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老天保佑,那個妾生的也是個女兒,而且未等跟著李光沛從外頭回來就已經病故了。四奶奶再次有孕,結果這次生了個兒子。

  這一下四奶奶可是揚眉吐氣了。做人家的家的媳婦,不能生兒育女延續香火,那就是最大的理虧,到哪兒都說不響。四奶奶生了兒子,在丈夫、婆婆,妯娌、甚至李家全族族人面前,都可以抬頭挺胸的說話了。

  兒女是女人的依靠,也是她們立身的根本。

  七奶奶不是不羨慕她的,因為她自己的處境著實不妙。

  身子一直調理著,方子找了好些,郎中們又都說得含糊,對於她為什麼一直懷不上的問題從來就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什麼陰陽、什麼表裡,七奶奶不懂那些,她只想聽到一句話,她還能不能生,她為什麼就是懷不上?

  七爺以前一直還努力著,還安慰她……可是漸漸的,總是沒結果,他耕耘起來也沒那個心力了,總是跟應付差事似的。每次行房之後,七奶奶和他都期待過,但是她的月事一來,立刻把兩人的希望都粉碎了。

  要說兩人不能生吧?以前他們明明有過孩子的,那就證明七爺和七奶奶兩人都能生的。可是現在七奶奶怎麼都懷不上——背地裡怎麼猜測的人都有,七奶奶心裡都有數。

  她甚至開始求神拜佛了。

  醫藥解決不了她的難題,縱然七奶奶很剛強,也難免慌了神。可是香火錢捐了不少,也聽姑子們說了不少因果故事,但她的肚子依舊平坦。

  但是瞧郎中的一直是七奶奶,七爺當然不會為這個瞧郎中。

  七奶奶雖然很想讓他也請郎中來看看,但這話她要是說了出來,七爺鐵定會覺得男人的自尊受到了嚴重的挑釁。

  七爺去了杭州府已經快半年了,七奶奶就一心盼著他回來。

  他不回來,她一個人總懷不上吧?能懷上反而壞了事了。

  這次來的信又說中秋可能不回來了,七奶奶忍不住要懷疑,他是不是在外頭有人了。

  這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一個人在外面時日不短了,做生意送往迎來的應酬又多,那種場合總少不
了歌伎娼女,逢場作戲……

  那些事情七奶奶倒不怕。她怕的是,七爺也象當初李光沛一樣,也在外面正正經經的置一房。要是良家出身,又能懷孕生孩子……由不得七奶奶不憂心忡忡。

  她還不如四奶奶。四奶奶當初沒兒子,起碼還有又林這個女兒。而且李老太太這個婆婆也不是太難處。七奶奶這邊婆媳妯娌處得很糟,平日裡相處間都是冷冰冰的,只差沒有撕破臉明刀明槍的對罵幹仗了。這種時候要是七爺在外面有人,她們一定不會同情她,只會拍手叫好,一面倒的全站到七爺那邊去。

  所以七奶奶也不能不想別的主意了。

  ——比如,借腹生子。

  買個人來,借她的肚子生個兒子,然後孩子留下,再把那個人打發了。

  這主意以前有人和她提過,她沒有鬆口。畢竟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麼親近得起來?可是和眼前的危機相比,借腹這個主意好象也不是那麼糟糕。只要事情做得圓滿些,收尾也收得乾淨些,就是一勞永逸了。于江鎮上有這樣的事,還不止一家有過。原配生不出來,於是買個人回來專為了生孩子,生完立刻把人打發走,或轉賣,或者還有其他的處置,總之孩子留在自己身邊養大,那就肯定會和自己親的。

  她很想同四奶奶商量一下這件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也可能她還需要別人來勸她一下,替她堅定信心。

  所以七奶奶也盼著四爺家的這些客人早些打發走,她好和四奶奶商量她的大事。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2 AM

第二十六章

  馮家一行人的歸期已經定下,四奶奶打點了豐厚的程儀,多是衣料、吃食。眼看八月中秋也不算遠了,索性節禮也一併備好了,省得到時候還要打發人跑兩趟。

  李老太太出面,讓馮煥松和又林的姑姑坐下來好好兒的吃了一頓飯,又林的姑姑果然按捺住了脾氣,從頭到尾都沒發過火。而馮煥松大概因為回去就能納妾,心情也很不錯,並沒有冷言冷語,更不會提起曾經要休妻的話了。冬梅還是如往常一樣,精心的照顧她弟弟。這小子十分挑嘴,就愛吃肉、愛吃魚,不愛吃菜,滿嘴蹭的都是油光。好在現在年紀還小,看著肥嘟嘟的還有幾分可愛勁兒。但他要這麼一直胡吃海塞的,將來長出一身橫肉,那可絕對可愛不起來了。

  又林端起碗喝湯,暗下決心,一定不能讓自家弟弟變成這個模樣。

  又林姑姑看了一眼女兒——冬梅一直就沒吃什麼東西,淨照顧貴兒了。

  “你自己也吃,讓丫頭喂他。”

  冬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娘是在和她說話,一時間受寵若驚,期期艾艾地說:“還是我喂吧,丫頭不知道弟弟愛吃什麼。”

  翠香很有眼色,已經把碗箸接過去了,冬梅手裡一空下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才沉默地端起飯碗低頭吃飯。

  又林的姑姑看她根本就沒夾菜,想給她夾一樣,不過筷子伸出去,半途就停下來了。她不知道女兒愛吃什麼。

  兒子的喜好她一樣不拉的全都瞭若指掌,可女兒呢?她愛吃什麼?

  她對女兒的關心實在太少了。

  這會兒桌上氣氛正融洽,因為是家宴,所以女人和孩子也沒分開單坐,看起來和樂融融。看著又林姑姑臉色怔忡,四奶奶忙把話岔開。正好一大碗熱湯端了上來,四奶奶笑著說:“這是蘿蔔絲兒鯽魚湯,別的作料都不用,只少少的放些鹽,魚的鮮味兒就全出來了。”

  她身為兒媳,先給李老太太盛了小半碗湯。李老太太嘗了一口,點頭說:“很好,這個天就該多喝些湯。姑爺你們也嘗嘗。”

  雖然李老太太現在保養得不錯,但是早年的操勞還是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她手指骨節粗大,戴著兩個戒箍。一個白玉的,一個是金戒圈兒。這精緻的戒指和她的手並不那麼相稱。

  又林也嘗了口湯。蘿蔔絲兒切得細細的,已經快煮化了,果然特別鮮美。

  不過這一桌人裡頭,專心在吃上頭的,大概只有小胖子表弟了。

  又林姑姑問:“嫂子給大侄女請了個女先生?”

  四奶奶點頭說:“是啊,這兩天就來家了,講好了先教半年看看。你也知道,這丫頭被我慣得渾身毛病,得給她好好剎一剎才對。”

  渾身毛病的又林低頭裝老實。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哪怕自己心裡把孩子稀罕得不行,當著人還是頑劣、愚鈍的說,自謙嘛。

  客人要識趣,當然會接著這話誇誇孩子,誇得做父母的人臉上有光,於是皆大歡喜。

  又林姑姑雖然心裡十分贊同的嫂子話,這個侄女兒她也覺得毛病不少,可是當著哥哥嫂子,那得說好聽的:“看嫂子說的,你可比我會教孩子。我看大侄女兒挺好,請先生來雖然是好事,可也別太嚴了,孩子受罪,大人心裡也不落忍啊。”

  李老太太暗自點頭。女兒這幾日沒白教,這話說得,可不是中聽多了麼。

  馮煥松也有幾分驚訝。這個妻子他自問是十分瞭解,倒是很少聽到他說話這麼中聽。尤其是往日裡提起娘家嫂子的時候,總是陰陽怪氣,現在說話卻通情達理起來了。

  又林的姑姑沒象往日裡穿的那麼鮮豔,頭上也沒那麼多的珠翠首飾,臉上薄施脂粉,與往日裡那種咄咄逼人的樣子大不相同。

  馮煥松忍不住要想,難道這一次折騰,她也知道懼怕了?

  早知道休妻二字這樣有效,早該祭出這件法寶來才對。

  大哥很久以前和他說過,女人縱不得,該給她點厲害瞧瞧,殺殺她的威風。現在看來,果然大哥說得對。

  馮煥松有些飄飄然起來,喝了兩杯酒,只想著回家之後便可接吳姑娘進門。雖然她容顏燙傷了一些,但是瑕不掩瑜。她那麼年輕,那麼溫存,更不用說還是知書達禮的……要不是家道中落,也不會給人做妾。

  李光沛看出這個妹夫歸心似箭,神情恍惚。他咬咬牙,一口氣已經到了嗓子眼,又忍了下去。

  要不是顧忌著妹妹和她的一雙兒女,他何必對馮氏兄弟這樣客氣?

  當時覺得馮家門第不錯,做過官,子弟也讀書,覺得馮煥松為人老實。可是事過境遷,馮家現在不過就剩個空架子了,不過靠著點田租過日子,收成好時還好,收成不好時……只怕就要貼補。大房見不得二房好,做爹娘的總想在孩子之間均貧富——

  可是二房的錢並不是馮家的錢,那是又林姑姑的陪嫁。她的地,她的鋪子,她的錢,都只會花在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上,憑什麼分出去與大房共用?

  這桌上的人各懷心思,李老太太一派慈祥,眼睛半眯著,四奶奶招呼眾人,照料子女,儼然是賢妻良母,稱職的主婦。馮家老大一本正經,看著特別方正嚴肅,只是喝起酒來頗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架式。馮煥松神情飄忽,又林姑姑滿懷心思……

  冬梅的心情也不好。

  爹不會休妻,當然是好事。可是她和弟弟就要多出一位姨娘來了,以後不知道會怎麼樣。

  還有,要離開舅舅家,她很捨不得。

  舅舅很是和氣,舅母待人也好,外祖母也很慈祥,還有貼心伶俐的表妹表弟們。這兒的一切都比馮家要好。

  可是她姓馮,不姓李。

  一頓飯下來,這姑娘真是一點兒菜味兒都嘗不出,吃什麼都味同嚼蠟。又林看著她扒飯的樣子,真怕她消化不良。

  石瓊玉參加了那場詩會之後,對本地幾位閨秀的水準心裡也大致有數了,人要講究禮尚往來,投桃報李。既然霍姑娘先做主邀了一回客,石姑娘過了幾日也下貼子回請了。周榭和李又林都接到了一張貼子。

  這貼子也不是本地的樣子,本地閨秀愛個精緻小巧,常在箋紙上做些文章,要那帶花樣的,有的還帶香味兒。石瓊玉送來的貼子就是素淨的,十分乾淨大方,襯著字跡更顯得娟秀。

  日子就定在明天,而後天馮家一行人就要走了。

  又林很想讓冬梅同她一塊兒去,起碼能散散心。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4 AM

第二十七章 應酬的訣竅

  冬梅呢?還是連聲的說不去。可是她的神情那樣矛盾,明明就是想去的樣子。

  就算一直被壓抑,到底還是孩子的年紀,有哪個不願意和同齡姑娘相處玩耍呢?

  但是她和一般孩子不一樣,她顧忌太多。

  “表姐……”又林拖長腔,她難得撒一次嬌,但是每次使出這絕招,攻擊力都非同一般。蘿莉殼子成年人內心的又林毫無罪惡感朝著表姐撒嬌:“表姐你這一回去,咱們三五年只怕都見不著面了。就這麼一次,你陪我一塊兒去吧?”

  冬梅動搖了。

  又林趁熱打鐵:“姑姑和我娘那裡我去說。再說,石姑娘家不遠,和咱們家就隔兩條巷子,還有上次那位周姐姐,你也見過她,她明天也一塊兒過去。”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也算是認識的人了,並不算是一片陌生。

  “可是我……我不知道和人家說什麼……”

  這個毛病,許多人都有。因為不常和人交往,所以不知道怎麼說話。而越不會說話,就對交往越畏怯,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沒事兒,咱是去做客,又不是當主人家要招呼人。主人招呼你,你就笑著答一句就行了。別人說什麼,你不知道時也可以笑,差不多的時候插一句‘是啊’‘是嗎’‘對啊’都行。”

  冬梅難以置信:“這怎麼行?能對得上嗎?”

  “行的,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冬梅終於被她說動了。

  又林開始興致勃勃的給她挑衣裳。冬梅在這裡住了這些天,四奶奶讓人趕了好幾身兒衣裳給她。冬梅看起來瘦小,又林挑了一件黃色的衣裳讓她換上瞧瞧,小英端著水盆進來,笑盈盈地說:“表姑娘穿這個好看,顯得人特別精神。”

  冬梅摸摸臉,不確定地問:“是嗎?”

  “是啊。”

  又林笑眯眯地說:“讓小英再給你重新梳個頭吧,這個頭髮和裙子不大配。”

  小英應了一聲,搬出妝匣:“姑娘看,梳個什麼頭好呢?”

  又林想了想:“梳個你拿手的唄。”

  小英應了一聲:“好嘞。”

  冬梅這幾天下來已經自在多了,一開始的時候她都不敢讓小英伺候她,舉凡梳頭穿衣洗臉倒茶這些都是自己動手。又林想她一定是在家習慣了這樣。

  小英細心地給她肩膀上搭上一條圍蓋,以免斷發和頭油弄汙了衣裳,然後才替她把頭髮松解開,細細的梳順,兩側鬢邊的頭髮扯出來編成了如意辮結,用和衣裳顏色一樣的黃色帶子打了個金魚結,後頭的頭髮歸在一起辮上,顯得既精巧,又利索。

  “表姐你瞧,好看嗎?”

  鏡子裡的小姑娘臉頰有些紅通通的,眼睛裡露出既驚喜,又不安的神色:“嗯……好看。”

  “那明天咱們就這麼去吧。”

  “噯,那你穿什麼?”

  又林隨手指了一件:“那個就行。我穿什麼都行。”

  冬梅看那件衣裳只有八成新了,有些不解:“那怎麼能隨便呢?人家下了貼子邀你的啊。”

  衣箱裡明明還有新衣裳的,看起來一次都沒穿過。

  又林笑著說:“不用。石姑娘以後要在這兒長住呢,第一次表現得太好了,以後次次都得這樣。哪次馬虎了,別人就會覺得你在敷衍。還不如一開始就隨隨便便的好。”

  這話冬梅沒怎麼聽明白。但是她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表妹雖然小,可是見識上比她強多了,識的字比她多,屋裡擺了不少書。時不時就見她拿著一本在那兒翻。冬梅也悄悄看過一眼,那好象是本詩辭,每句五個字,第一句她認得第一個傷和最後一個驚,第二句她認識客、離和聲。

  她悄悄的把書頁合上了。

  她對書本有一種敬仰的心情,對會讀書的人也是一樣。就剛才那幾個她認得的字,還很不靠譜,興許認錯了也說不定。

  書本裡什麼都有,那裡頭有一個奇妙的,豐富的……她觸及不到的世界。

  都說識字了才不做睜眼瞎,讀書了才明白事理。所以表妹處處比她強。

  一早起來,表姐妹兩個先去給李老太太問安,一個捧碗一個舉箸,伺候老太太高高興興吃完了一頓飯。

  “你們姐倆今兒是要出門啊?”

  “您真是多忘事,昨天就和您說了,今天我們去石家,石家姑娘下貼子請客,中午飯也不用預備我們的份兒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擺手:“去吧去吧,小姑娘們就該多湊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的才好。等再過幾年都大了,就沒這會兒這麼快活啦。”

  兩人手拉手穿過院子。冬梅一直到這會兒才有了真實感。

  她是真要出去了。去和同齡的小姑娘在一塊兒玩,穿著好看的衣裳,談論著平時她不懂得的話題。

  她的腳步越發輕快起來,就象即將掙脫樊籠的小鳥一樣。

  石家的宅子有些年頭了,看門前的樹就知道——有人說暴發戶和世家的區別,看樹就能看出來,哪怕房子蓋得一模一樣,可是你沒法兒一下子讓樹也暴漲起來。

  她們坐在車上,車搖搖晃晃的向前走。整個鎮子都在從消彌的晨霧間漸漸醒來,運水的車子吱嘎吱嘎的經過,點點滴滴的水漬蜿蜒了一路。

  冬梅覺得一切都那麼新奇,石姑娘既貌美又和氣,還誇讚她的頭髮梳得好看。隔壁周家的姑娘也來了,石瓊玉招呼人上茶,說是從京城帶來的茶葉,請大家嘗鮮。冬梅其實品不出什麼不同來,但是旁邊的小姑娘說:“這茶味道很香,和平日喝的不一樣。”冬梅記起又林教她的話,附和了一句:“是啊。”

  七八個小姑娘裡頭,有愛說話的,也有不大吱聲的,冬梅驚奇的發現,表妹說的那三字妙訣果然百試百靈。有人抱怨天熱,她也跟著“是啊”,有人說起用鳳仙花汁染指甲,明礬放得多了些,顏色也沒有變得鮮豔,她也適時的表示一下疑惑“是嗎”。還有人說學女紅的時候總是縫不整齊,一條針腳歪歪扭扭象蟲子爬過一樣,她也跟著贊同“對啊”。

  就這三個詞兒來回用,完全應付得來。

  原來和人交往談話,真不象她想像的那麼難。漸漸的她也能接上一兩句話了,不象一開始的時候,只能用那三句來應付。

  又林抿著嘴微微笑,周榭拉了她一把,兩人在靠窗前的地方小聲說話。

  “聽說你姑姑一家要走了?”

  “對,這兩日就動身了。東西都收拾好了,船也定下了。”

  周榭看了一眼屋裡的人,輕輕鬆了口氣,又林問她:“你看誰呢?”

  “那個于姑娘今天沒來。”周榭說:“謝天謝地,不見這人最好。”

  “怎麼了?”

  周榭一向好脾氣,難得聽她這麼說一個人。

  “你不知道,那天石伯母來我家的時候,朱少爺和那于姑娘一起過來玩兒。我娘想著招待貴客麼,特意換了待客的茶具,以示鄭重,那于姑娘還看不上呢,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硬是沒喝。”

  又林忍著笑說:“愛喝不喝,反正渴的是她自己。她後來真的一直不喝嗎?”

  “噯,別打岔。”周榭說:“她生得倒也挺俊,可是那眉頭就沒見鬆開過,不知是身體不適啊還是心裡不痛快。我和她說話,十句裡她能應一句就不錯了。後來還在我們家哭鬧了一場。我看石伯母也挺尷尬的,走時候還對我娘說多包涵呢。”

  “她哭什麼?”

  “因為風箏唄。”周榭說:“有個風箏不飛到你們家去了麼?朱少爺特意去撿,結果撿回來了,還讓她給撕了,接著就哭哭啼啼的……這姑娘心眼兒也太少,脾氣也太大了。你是沒見哪!我看石伯母以後也不敢再讓她出門做客了,實在也太不象話了。”

  又林一琢磨,這只怕跟心眼兒沒多大關係,這于姑娘怕是和那個朱少爺有那麼點兒青梅竹馬的意思吧?

  都是女子,誰不明白啊?只有你重視的人你才會折騰他,為了他哭。大街上的路人甲乙丙,誰去理會他們啊?

  周榭往門外一看,連忙拽了拽又林的袖子:“說曹操曹操到。”

  又林轉頭看,一個穿桃粉色衣裳的姑娘正邁步進屋。

  她的確生得挺好看,眉眼秀麗,皮膚細白,而且有一種獨特而嬌怯的情態。

  石瓊玉問她:“你不是身體不舒服麼?怎麼又過來了?”

  “剛才吃了藥,已經覺得好些了。我知道表姐今天請客,所以特意過來和大家見一面。表姐不會嫌我來得不是時候吧?”

  石瓊玉一笑:“怎麼會,大家也都剛來,正是時候。”向眾人介紹她說:“這是我一位表妹,姓于,也是從京城來的。她不大習慣于江的氣候,剛來就病了一場。”

  小姑娘們紛紛相互見禮。又林敏感的察覺到,石瓊玉和她這位表妹的關係,看著並不是非常和睦。

  不過在場的其他人好象都沒察覺到這對表姐妹之間那種微妙的氣氛。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5 A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12:55 A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簪花

  一山不容二虎啊!何況兩隻母老虎!

  一個美女遇到另一個美女,哪怕兩人都很謙和,內心深處也總有一種要分個高下的衝動。到底誰更秀麗?誰更有才氣?

  又林覺得這完全沒必要啊。一朵菊花和一朵荷花哪朵更美?無法判斷啊。菊花有菊花的美,荷花也有荷花的風姿。

  小姑娘們在一起,話題一直圍繞著踢毽子、翻繩、看書、針線、花草、頭花什麼的打轉,又林聽得津津有味,間或也插上那麼一兩句。石家的茶當真不錯。雖然又林自認是個俗人,但好茶沖泡出來顏色清澈明亮,喝到嘴裡甘冽餘香,和爛茶渣的區別太大了,再不懂茶的人也能喝出好賴。

  石瓊玉穿戴並不奢華,屋裡也沒有什麼古董玩器的陳設,但是能看出來石家日子過得非同一般。起碼這樣的好茶葉,又林以前只喝到過一兩次,老爹平時可捨不得把他的好茶拿出來讓女兒胡亂糟蹋。

  “又林妹妹喜歡這茶?”

  又林點頭,石瓊玉顯然很是欣喜:“這是我堂姐送與我的,我娘她們都說味兒輕,吃不慣。”

  這好理解,有年紀的人味覺不那麼敏感了,自然喜歡更喜歡濃茶。

  “我覺得很好,這是哪裡的名茶?”

  “堂姐只說是她夫家那裡的茶,倒沒多大名氣。當地人管這個就叫三月茶。”

  “真不錯,不知道好買不好買?要是好買,我倒要讓我爹買些回家也嘗嘗。”

  石瓊玉說:“于江只怕沒有賣的。不要緊,這茶我這裡還有,回來我包二兩你帶回去給李伯父嘗嘗。”

  又林忙說:“哎喲,那怎麼好意思白喝你的茶。”

  “茶葉還有呢,我一個人又喝不完,你既然喜歡,那是咱們的緣份啊。”

  這茶的確不錯,又林想老爹大概也會喜歡。

  結果一旁那位於姑娘卻說:“表姐,這茶我怎麼沒嘗過?你也真偏心,怎麼有好茶偏不告訴我?”

  石瓊玉臉上的微笑沒變:“你這是貴人多忘事。我何嘗沒給過你?從京城來于江的船上你不就喝過?”

  于佩蕓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

  那會兒她正暈船暈得天昏地暗,吃什麼吐什麼,整天在床上起不來身——船上也沒有條件天天沐浴,她只覺得船艙裡盡是她嘔吐的酸腐氣味兒,整個人都要餿了。

  從出生到這麼大,她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石瓊玉一提起這件事兒,那些糟糕的回憶立刻又浮現出來,于佩蕓轉開頭,有些生硬的換了話題:“李姑娘家還有兄弟姐妹嗎?怎麼今天沒一塊兒來呢”

  又林說:“我還有一雙弟妹,他們年紀都小呢,所以是表姐陪我一塊兒來的。”

  于佩蕓仔細看了又林一眼,終於放下了戒心。這個李姑娘年紀還小著呢,生得又黑瘦。要不是穿著裙子梳著辮子,倒和個小子差不多。這麼一個小姑娘,肯定和朱慕賢扯不上什麼干係。

  于佩蕓放下心事,一面又氣朱慕賢那一回幹嘛對這個李姑娘誇讚不絕——

  天知道,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朱慕賢不過是那一次取書的時候說:“于江這地方文風不勝,沒出過什麼才子狀元。想不到今天遇著兩個小姑娘,倒是很愛讀書。”

  朱慕賢當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見周姑娘和李姑娘的確是去書房找書,才順口說了這麼一句。可是聽在于佩蕓耳朵裡,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在這兒還不得不說一句,于佩蕓和她表姐石瓊玉的關係——其實兩人之間的關係都快八竿子打不著了,朱慕賢是石夫人的娘家侄兒,于佩蕓卻是朱慕賢姨母的女兒。這已經隔了不是一層了,俗話說一表三千里,于佩蕓家和石瓊玉家三千里還沒有,八百里是肯定不少了。

  丫鬟取了一副棋來,小姑娘們圍坐在一起玩兒局棋。又林在心裡算著點數,兩局下來,既沒有贏得太扎眼,也沒有輸得太難看。冬梅沒玩過這種遊戲,手忙腳亂,兩盤都是她輸。幾個小姑娘紛紛說:“輸了要罰。”

  冬梅窘得臉通紅,說話有點磕巴:“罰……罰什麼呢?”

  霍巧蓉快言快語:“罰她給我們每人斟杯茶吧?”

  斟茶不難,冬梅剛要松一口氣,另一個姑娘搖頭:“不好,斟茶太容易了。要我看,要罰個難的。”

  石瓊玉插了一句:“這個在我們那裡,輸的人要頭上簪朵花的。”

  其他人不解:“為什麼要簪花?簪花應該是贏的人才有的彩頭吧?怎麼倒給了輸家?”

  石瓊玉一笑:“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也就都這麼行起來了。你們這裡以往都怎麼罰啊?”

  這下倒把人問住了,以往小姑娘們難得湊一起這樣玩,也沒有什麼罰不罰的。

  丫鬟端了一盤花來,石瓊玉挑了一朵桃紅色的,替冬梅別在頭上:“瞧,簪花了。”

  小姑娘們覺得新奇有趣,都笑起來,冬梅臉漲得通紅,都不敢抬頭了。

  又林也笑了:“挺好看的。嗯,下把我也要輸一回,也戴朵花在頭上。”

  大家笑過了之後又玩,霍巧蓉也輸了一局,頭上也被簪了一朵杜鵑。幾局下來,差不多人人頭上都簪上了花,周榭也戴了一朵,她想了想,說:“這倒省得記局數和輸贏了,只要一看腦袋上,就知道各人輸了幾局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可不是麼?有人頭上都簪了三朵了,有人頭上一朵沒有——比如于佩蕓。她以前常玩這遊戲,不比這些新手們。而且算骰子點數很在行,現在只她頭上一朵花都沒有了,她自然頗為得意。

  大家吃茶,玩棋,說笑,這簪花的確很有意思,既不傷顏面,又活絡了氣氛。而且小姑娘們都正是活潑可愛的時候,頭上簪的花映著一張張俏臉,顯得格外明豔。

  今天把表姐叫出來,看來是叫對了。

  來了這麼些天,又林還沒見表姐這麼笑過,眼睛亮亮的,臉蛋兒紅紅的,人特別的精神,特別的歡快。

  天色近晚,棋局也收起來了。小姑娘王芷兒插了一頭的花——她對心算、棋局真的毫無天份,次次都輸,可憐她頭髮又稀,花兒多得都沒地方插了,擠了一頭都是。大家看著她的樣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換成往常她這樣被人笑,肯定早又羞了。可是今天也跟著別人一起笑,一點都不彆扭。

  她也從來沒象今天這麼開心過。大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雖然是嘻笑,可是並不帶惡意。因為她們自己頭上也都戴著花呢,只是多少有些區別。

  “不早了,大家也該各自回家了,不然家裡長輩要擔心的,我也就不多留客了。”石瓊玉笑著說:“只是這花可不能摘下來,得一直戴著回家去。”

  “哎呀,這……這多不好意思。”

  石瓊玉一笑說:“所以才叫處罰啊。”

  大家也都沒放在心上,戴就戴唄,反正戴著也挺好看的。

  石瓊玉送她們出去,還特意喚了又林:“李妹妹,你停一停。”

  又林停下腳步,石瓊玉讓丫鬟拿了一個竹節罐子出來:“這是茶葉,你帶回去給伯父伯母嘗嘗。”

  又林連忙道謝:“多謝你石姐姐。”

  石瓊玉輕聲說:“我和大家也都不熟,咱們兩家離得不遠,有空的時候你和周榭過來,咱們一處說話吧。”

  又林點頭應了,才和冬梅一起出來。

  石瓊玉很會社交,這大概是京城名媛的手腕吧,今天很輕鬆的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不過一個人總不可能和所有人都交好的,廣泛撒網,重點撈魚。她和周榭顯然就是重點的魚了,一來石夫人和周家太太早年相識,還曾去周家拜訪過。而她呢?

  又林有些美滋滋的想,這就是個人魅力吧?

  于佩蕓當然知道石瓊玉贈茶葉的事。奇怪,剛才她也和那些姑娘們說笑,一點都不端架子,可是她們和她好象就是親近不起來似的。

  于佩蕓並沒有想到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剛才玩棋時她只顧自己贏得高興了。

  當大家頭上都簪著花的時候,獨你一個人不簪——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只是大家本能的把一起簪了花的當成了自己人,而她這個沒有簪花的,屬於另一個陣營。

  這並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情,小姑娘們也不會想到那樣多。

  不過到了騾車上,又林把頭上簪的花取下來,在手裡把玩。

  這花做得很精緻,是上好的綢子剪出花瓣,一層層摺疊卷翹,由不得人不喜歡。

  這些花決不是隨便從哪裡就能拿出來當玩物的,應該是事先早有準備。

  這位石姐姐……嗯,又林並不討厭她。只是她和她以前見到的那些只會耍小心眼兒小脾氣的女孩子們,很不一樣。

  冬梅頭上的花一直到要下車時才取了下來,她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把花給捏壞了一樣。

  這麼高興……可惜她明天就要回去了。

  這樣的生活不屬於她。

  但是她肯定會把今天記得牢牢的——不會忘了。

  辭舊迎新,送往迎來。

  又林送走了姑姑一家,當天下午,陸秀雲的哥嫂就登了李家的門。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6 AM

第二十九章 暑熱

    按著規矩,他們先去給李老太太請了安。然後才去客房見陸秀雲。這兩人還帶了兩個孩子一同來的,李老太太自然都各給了一份兒見面禮——

  這見面禮當然不能太薄了。又林很懷疑這夫妻倆把孩子帶來,就是為了坑這見面禮的。

  翠玉比小英機靈多了,把從老太太屋裡打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和又林說:“看著穿戴還體面,不過聞起來,衣裳像是在箱子裡放了太久了。帶了兩個男孩兒來,倒是虎頭虎腦的,一個九歲,一個六歲,兩個孩子把桌上幾樣的點心都給吃光了。”

  小英點頭說:“一準兒是沒吃過吧?我剛進來的時候,也把姑娘給的那個芝麻白糖糕全給吃了,結果肚子消受不了,還又拉又吐的。”

  又林擺擺手:“別打岔,聽她說。”

  翠玉比小英機靈,嘴也甜,打聽消息這種事兒她做得來,小英就做不了。

  翠玉有點得意,接著說:“姑娘的那位表叔話不多,倒象個老實的人。他媳婦可是能說會道的,一張嘴叭叭的從進屋到出門就沒停過,跟個呱呱鳥一樣。就聽那張嘴,也知道這個女人不好惹。”

  “都說了什麼嗎?”

  “也沒有說什麼,”翠玉說:“就是和老太太請了安,帶了兩樣禮物來,一樣是自家做的醃菜,還有兩提點心。”

  很快又林也見到陸氏一家了。和翠玉說得一樣,男的看起來很本分,女的能言善道,嗓門宏亮。兩個孩子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哥哥的衣裳看得出是新做的,弟弟的則一眼就能看出是用哥哥的衣裳改的。這時候人們都這樣,常常一件衣裳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著穿,一直穿到破,還可以打了糊子納鞋底,糊頂棚,一絲一毫都不會浪費。

  陸家是很典型的,也是很普通的一家人,男人和女人的手上都有繭子。相比起來,陸秀雲母女顯得精緻柔得多了。那個秀才在世時,她們母女的日子過得應該不錯。

  “四奶奶可真年輕。我屬雞的,比你還小半歲呢,可是四奶奶你怎麼看也比我年輕好幾歲哪。”陸秀雲的嫂子姓卞,她是個很精明,很會精打細算的女人,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家裡頭雖然有李老太太在,可是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四奶奶操持。她也沒有把自己不當外人,很自然的和旁人一樣稱呼又林的娘為四奶奶。

  四奶奶一笑:“瞧你說的,都已經兒女成行的人了,還能年輕到哪兒去?你們這一路上走得還順當吧?這都出來了,家裡誰照看呢?”

  這麼一來一往的寒喧著,誰也沒有先提起陸秀雲的事來。四奶奶是不急,陸秀雲的嫂子也很沉得住氣。等用過了飯,四奶奶吩咐人收拾了屋子讓他們住下——收拾的屋子就在陸秀雲母女的隔壁,倒是方便他們說話。

  陸秀雲招呼都沒打一個,帶著女兒從娘家跑了出來,現在哥嫂來了,她心情很是矛盾。

  她嫂子一進門就把臉撂下來了:“哎喲,姑奶奶。我是缺了你們娘倆的吃穿還是沒給你們地方住了?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倒是說話啊,甩手一走算怎麼回事兒?還跑到親戚家裡來,倒像是我們當哥哥嫂子的刻薄你,逼你一樣,你是不是存心想讓人在背後戳我們的脊樑骨啊?”

  陸秀雲臉上發熱,這個嫂子一向牙尖嘴利,她說不過她。

  而且她還有把柄落在這個嫂子手裡。

  她只好先說:“哥哥快坐,趕了那麼遠的路一定累了。”

  她哥哥沉默的坐著。他能說什麼呢?妹子當年出嫁的時候,陪嫁已經裝了八口箱子。會精打細算的女人,日子完全可以過得很好。可是這個妹子,顯然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人。現在她寡婦失業的,拖著個女兒,將來如何生活?

  可是看妹子的樣子,還端著秀才娘子的架子,寡婦再醮,能和黃花大閨女出門子一樣嗎?挑三揀四不說,還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到李家來,好象他們是要把她們母女推入火坑一樣。

  “……要不是李家給我們捎了信兒,我們還沒頭蒼蠅似的亂找呢。”陸秀雲的嫂子毫不客氣地說:“姑奶奶這是打的什麼主意?是想在於江找份活兒幹,還是想找個人哪?”

  陸秀雲頭低了一下,她嫂子不客氣地說:“哦,姑奶奶是看不上我和你哥哥挑的人家,想自己挑是吧?有眉目了嗎?你也來了好些天了,沒托四奶奶幫你尋尋問問?”

  這時候的風氣雖然不禁寡婦再嫁,可也不是什麼值得敲鑼打鼓滿天下的光彩事兒。陸秀雲滿肚子的話,就是一時說不出來。

  她嫂子一看她這神情作態,就知道有問題。把丈夫孩子都打發出去,屋裡就剩她們姑嫂倆,她嫂子問:“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到底是個什麼打算?說出來合計合計吧。姑奶奶自己拿的主意,肯定是條好出路吧?”

  陸秀雲也就不藏著掖著了,當然她也不能直接說,我想好了我要給李四當妾。她只是說:“我還小的時候,表姑母家也是常來常往的,和四哥挺說得來……”

  她嫂子愣了一下,衝口說:“可李四爺早娶媳婦了!”

  陸秀雲看了她嫂子一眼,她嫂子就什麼都明白了。

  這……

  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麼了。

  雖然從公公那一輩分過家,他們這一支和本家越過越遠了,可畢竟陸家在當地還是有祠堂有族譜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家的姑娘給人家做妾的——再嫁是一回事,做妾是另一回事了。

  “姑奶奶,這可開不得玩笑。”

  “我沒開玩笑。”陸秀雲說:“我自己就算了,可我得替亭兒的將來打算。李家是親戚,總得顧念著親戚情分……”

  她嫂子抿了下嘴:“這就是姑奶有自己拿的主意?還是李家也願意?”

  陸秀雲不太情願的說:“那個四奶奶心眼兒小……”

  “老太太和四爺是個什麼意思呢?”

  她嫂子心裡其實已經有數了。

  看李老太太的樣子,雖然也算客氣,但是那客氣是對遠房親戚的客氣法,要是李老太太有旁的意思,剛才就應該有所表示。

  而四奶奶,那就更不用說了。哪個女人願意自家男人納妾?除非缺心眼兒。

  不過李老太太和四奶奶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李四爺也是這個意思?”

  她嫂子雖然和這個小姑子關係一直不怎麼好,不過也得承認,這個小姑子生得還是很俊的,而且她那身兒嬌嬌俏俏的作派,也很得男人喜歡。

  聽她的意思,兩人年少的時候有點兒那意思?

  那要是李四爺和她兩個人願意,勾搭上了,這老太太四奶奶再不答應也是白搭。

  她嫂子本來想著,陸秀雲肯定是和李四爺有點兒什麼了,才這麼跟自己說。結果陸秀雲有些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她嫂子可要火了。

  合著李四爺自己也沒這個意思,純是她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啊?這叫個什麼事兒!

  她嫂子忍著氣說:“姑奶奶把東西收拾收拾吧,明天咱們就跟李家辭行。”

  陸秀雲愣了一下,抬起頭來:“什麼?”

  “趕緊的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她嫂子狠狠的剜她一眼:“人家明擺著是沒看上你,才叫我和你哥哥過來接人的。你還做什麼白日夢呢!”

  陸秀雲忙說:“我不走。”

  看她嫂子臉色這樣難看,陸秀雲忙解釋:“老太太是我們家的表姑母,李四哥和我從小就認識,他心裡是喜歡我的。就是礙著四奶奶,所以才不得不作作姿態。再待個幾日,我再尋個機會……”

  “尋什麼機會?”她嫂子硬壓低了嗓門:“李四爺要是對你有意思,就不會捎信兒叫我們來把你接走了。你還當自己是十七八的黃花大閨女啊?”

  陸秀雲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抽了兩個又響又脆的耳光,她低聲說:“我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情形,要不然我也不盤算這個了。要是我找個窮漢,就得一輩子過苦日子,亭兒也跟著翻不了身。要是我能留下來,咱們家也結了一門富親,將來柱子和拴保有人提攜照顧,也多了條出路不是?”

  她嫂子也動心了,可是她不象陸秀雲想的那麼好。陸秀雲的這些打算,聽著很美妙,可是少了一個最要緊的條件。李四爺是怎麼想的?他願意不願意娶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為妾?李四要不願意,那說破天都沒戲。這男女之間的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

  屋裡頭有些悶熱,一點兒風都沒有。

  陸家幾口人的事兒,又林沒放在心上。說穿了,前些日子姑姑的事情折騰得全家不安,那是因為姑姑畢竟還是姓李,雖然是嫁出去了,李家不能不管她的事。可是陸秀雲……她可算不上什麼正經親戚。四奶奶要打發她根本不用費什麼力氣。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12:47 AM

第三十章 消息

  胡媽媽在廊下正好見著翠香。翠香正要進屋,小心的用茶盤端著個茶盅,笑著招呼:“胡大娘。”

  “喲,這是端的什麼?”

  翠香說:“是姑娘去石家做客,石家姑娘送的茶葉。咱們本地沒得賣,姑娘特意讓人泡了茶來給奶奶嘗嘗。”

  胡媽媽贊了一句:“姑娘就是有孝心,一口茶也想著爺和奶奶。”

  翠香進屋去送茶,替胡媽媽稟告過,掀了簾子出來說:“胡大娘是有事吧?奶奶正好有空,您進去吧。”

  胡媽媽進了屋,四奶奶已經換過了衣裳,白天見客時穿的那件秋香色的衣裳搭在椅子上。因為天熱,衣裳上容易沾上汗漬,也容易生皺。那件衣裳袖子和後腰處都有點皺了,胡媽媽順手將手裳疊了一下,準備收去洗。

  四奶奶趿著鞋從裡屋出來:“媽媽坐。”

  胡媽媽應了一聲,側身坐下來:“剛才遇到翠香,說姑娘還特意給奶奶泡了好茶呢。”

  四奶奶疲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孩子吧,跟個小大人似的,心細。”

  胡媽媽說:“可不是麼。聽說一般人家的大閨女都很懂事,可咱家大姑娘比別人更懂事機靈呢。”

  四奶奶順手拿起扇子,扇了兩下:“嗯,她就是性子太散漫了,都是她爹給縱的。現在請了先生,多少得有點兒用處,哪怕只裝個樣子,也得裝給旁人看。”

  胡媽媽笑著說:“可不是麼。這規矩還不就是做給旁人看的。”她壓低聲音說:“今天下午有船過來,咱們鋪子裡的人也跟著一塊兒回來了,人貨平安。”

  四奶奶點了下頭,等她的下文。胡媽媽說:“也打聽著一點兒消息。”

  四奶奶頓時來了精神。她忍了這麼些天,就是等去進貨的人把消息捎回來。

  胡媽媽詳詳盡盡的從頭說起:“咱們綢緞鋪子裡頭這次進貨,是二掌櫃老宋帶著他侄兒宋化和兩個夥計一同去的,在房安停留了一天。徐秀才的事情在當地知道的人不少。都說這秀才命不好,娶了個敗家的媳婦,講究吃喝穿戴,還生的狐媚,引得秀才荒廢了舉業,淘虛了身子……這且不說。秀才前年病了一場,秀才娘子就賣田,花錢大手大腳,還有小丫頭服侍。秀才一死,徐家就把徐秀才的娘子給掃地出門了。”

  “單為了這個原因嗎?”

  胡媽媽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一些:“宋化請人喝酒,還問出一段情由。據說徐秀才原來有個同窗好友,姓田,名字倒是沒打聽清楚。田秀才在房安鎮的書院求學時,曾經借住在徐家。徐秀才娘子對那位田秀才……關切有加,不避嫌疑。田秀才在徐家一住就是大半年,從春天一直住到年尾,差點兒連年都在徐家過了……”

  四奶奶微微笑著問:“這種事情,應該只是閒人捕風捉影的的謠傳吧?”

  胡媽媽說:“人人都這樣說的。田秀才和徐秀才本來關係很要好,跟兄弟一樣。可是後來……徐秀才把田秀才從自己家中掃地出門,再也不來往了。”

  四奶奶沉吟片刻,放下扇子,伸手去端茶盅。胡媽媽忙先把茶端起來遞給四奶奶:“奶奶您想,要不是有這事兒,徐家也不能說兄弟剛死,就把寡婦孤女的攆出了門吧?”

  四奶奶喝了一口茶:“我就看她不象個安份的。男人才死,還沒出一年呢,這就急著張羅下家。”

  “奶奶說得是,瞧她那作派,斷不是正經來路。這樣的禍星萬萬不能讓她進門啊。”

  胡媽媽回過事兒出去,四奶奶坐在那兒出了一會兒神,都不知道李光沛什麼時候進屋來的。

  “怎麼沒點燈?”

  “咦?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李光沛解了外袍扔在椅子上,挨著四奶奶坐下了:“想什麼呢?我剛才在外頭說話你都沒聽到?”

  “也沒什麼,就是有點兒累。”四奶奶說:“你閨女臉皮厚實著吶,出門做客,還拐了人家的茶葉回來。剛才特意的泡了來孝敬我,我喝不慣,你等下嘗嘗。”

  李光沛笑眯眯地說:“一點兒茶葉算什麼?小姑娘們之間送個荷包手帕茶葉點心的不是很尋常麼?我看閨女也不會白要人家的茶葉,肯定會想法兒回送點兒什麼。她要是想不出來,你就替她拿個主意。”

  “還用你說,我心裡有數。”四奶奶說:“聽說這石家姑娘從京城來的,舉止言談都不俗,我看又林和她多來往著也沒有壞處。對了,今天家裡來客了,陸家一家四口來了,你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了。”李光沛說:“娘那裡見過了吧?說什麼沒有?”

  “他倒沒說什麼,他媳婦很能說會道,再三的謝老太太收留照顧陸秀雲母女兩個,旁的倒沒說什麼。我仿佛聽說,陸家以前也很殷實,怎麼現在看著光景大不如前了?看兩個孩子身上穿的,那料子可不是新料子。”

  “他父親那輩兒分了家之後不會經營,還因為與人爭地的事吃了一場官司,田地一下就虧去一多半。到這一輩又都老實,不懂變通,只知道土裡刨食,所以越發不如以往了。”

  四奶奶靠在他肩膀上,懶洋洋地說:“說得也是。既然人家大老遠來了,看著老太太的面子,是不是留他們多住兩天?”

  李光沛說:“回來我問問娘的意思——雖然說是親戚,平時也沒多少走動。我看娘對他們家也不熱絡,只是還顧念一點兒親戚情面。你且招呼著,也不必太勞神了。我想他們也不會久待,一兩天也就該回去了。”

  四奶奶小聲說了句:“那可不一定呢——人家能捨得這麼就走嗎?”

  李光沛明白妻子話中的意思:“你瞧你,別總是冤枉我啊。我對她是真沒有那種意思,趕緊讓她哥嫂把人領走,好眼不見心不煩。”他端起茶盅把剩的半杯茶喝了,雖然茶已經冷了,但是味道還沒全變:“嗯,這茶很好。到底是我閨女,什麼時候都不忘孝順爹娘。”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08 PM

第三十一章 夫妻

  德林和玉林兩個賴在又林屋裡不走。

  又林一向縱著他們,好吃好玩的盡有,又會說又會笑,逗得兩個小傢伙樂不思蜀。天氣熱,晚飯廚房做了撈麵條,還有兩樣小菜。玉林自己會吸吸溜溜的吃麵條,德林還不行,他比玉林小,而且更嬌慣一些,所以把麵條都攪碎了,用調羹喂他。又林坐在中間,左邊是德林,右邊是玉林,兩個孩子都系著小圍兜,吃得那叫一個香。德林的乳娘在旁邊說:“平時哥兒可吃不了這麼多,這飯就是要搶著吃得才香。”

  又林給德林小碗裡撥了些雞蛋絲,叮囑他吃慢些。又問玉林要不要喝湯。玉林含糊不清地說:“要。”

  又林給她舀了湯在小碗裡,玉林捧著碗喝。湯有些熱,她出了一頭的汗,小臉兒紅撲撲的,象熟透的大蘋果一樣。

  等這兩個小祖宗都吃完了飯,又林一一替他們擦完嘴巴,又漱了口,一手牽一個去四奶奶那裡。

  四奶奶這會兒也已經吃完飯了,瞧見他們姐弟三個一起過來,笑著問:“吃過飯了?”

  又林說:“他們倆都吃得多了點兒,走動走動正好消化。爹呢?”

  “喏,那邊。”

  李光沛把躺椅放在了廊沿下,正躺在那兒納涼,手裡的蒲扇有一下沒有下的拍著趕蚊子,好不自在。

  又林抿嘴笑,手一松,德林跌跌撞撞的朝他爹就過去了,到了躺椅邊扯著李光沛的褲腳就要往上爬。玉林要文靜一些,站在扶手邊。

  李光沛把扇子一丟,抱起德林來:“喲,又沉了。晚飯吃的什麼?”

  德林還不太會表達,吭哧吭哧的想說,但表達不出來,玉林小聲說:“吃面了。”

  “好吃嗎?吃飽了嗎?”

  德林拍了拍肚子,圓圓的小肚子很直接的替他回答了問題。他很得意的坐在他爹的肚子上,左顧右盼,頗有大將軍提槍跨馬的勁頭兒。

  四奶奶牽著又林的手走了過來:“行啦,你們爺幾個別在外頭喂蚊子,都進屋吧。”

  四奶奶的窗子底下擺著兩大盆月來香,屋裡頭也彌漫著這種濃香。翠香端了切好的甜瓜來,又林先拿了一小片給德林,又拿了一片給玉林,叮囑他們慢些吃。四奶奶也遞了一片給她:“別光顧他們了,你也吃。”

  “我還不餓呢。”又林看著爹娘之間十分融洽自然,心事放下一大半。

  雖然她也不把陸秀雲當一回事,可是就怕四奶奶心裡不舒服——不管怎麼說,陸秀雲也算是李光沛曾經的“舊愛”。

  甜瓜很脆,汁水也特別多,沾在手指上頭黏黏的難受。丫鬟用銅盆端了水來,德林和玉林把四隻胖胖的小手都伸進盆裡一通亂攪,借著洗手的名義行玩水之實。又林笑眯眯地在一旁看著,四奶奶在一旁抱怨:“瞧你們,折騰的一地都是水。”

  德林咯咯直笑,小臉兒上沾了好些水珠,玉林抿著嘴笑。四奶奶看著她的小臉兒,微微有些出神——

  這孩子生得可比又林俊俏多了,她娘一定生得更好。

  她的目光李光沛一觸,兩人各懷心事,都移開了目光。

  至親至疏夫妻,縱然兩人日夜同床共枕,也總有一些事情各自埋在心裡,不會向對方吐露。

  家裡沒有人提起玉林的親生母親,大家不約而同的回避了這件事。四奶奶是不消說了,李光沛也從來不提起。李老太太也是一樣,對玉林既沒有過多疼愛,也沒有漠然不理。

  女人不能生兒子,那就是最大的過錯。四奶奶進門幾年沒生下兒子,就不能怨李光沛在外頭納妾。

  一想到這個,她心裡難免泛酸,招呼乳母把兩個小的抱去換衣裳。雖然天氣熱,可是衣裳被水濺濕了,貼在身上也會作下病的。

  又林很會察顏觀色,也說自己要回去了。李光沛叮囑她:“早些睡,不要又看書看得忘了時辰。”

  又林笑著說:“爹你儘管放心,自從上次娘發過話,小英一到亥初就吹燈拔蠟,我就是想看也沒得看啊。”

  李光沛也笑了:“小英這丫頭就是實心眼兒。”

  四奶奶說:“實心眼兒有實心眼兒的好處,不會偷奸耍滑鑽空子。我讓她盯著又林要早睡,她一絲兒折扣不打,天天盯著。”

  四奶奶也是很喜歡小英的。雖然不夠機靈,但是非常可靠。相比起來,翠玉是機靈的,但是太機靈的人,不可避免的會為自己打算太多。當自己的利益和主子的利益有所衝突的時候,她會如何取捨可保不准。

  夜裡起了風,又林把自己裹得象個蠶蛹一樣,到天明醒來時,捂出了一身汗。小英打水來給她梳洗。又林不習慣硬枕,她總是睡軟枕的,這麼一來頭髮就揉搓得很亂。好在她頭髮也不算長,梳整起來容易。

  翠玉急急忙忙過來,她夜裡也沒有睡好,早上就醒得遲了一些。

  她接過小英手裡的梳子,三下兩下就給又林將頭髮梳好了。

  又林並沒有對她晚起的事情說什麼,只是看著妝盒裡空出來的一格抽屜有些出神。

  那裡原來放著兩把木梳。因為冬梅表姐來時兩手空空,妝奩器具全無,所以又林把自己的東西勻給她用。那兩把梳子姑姑一家走時,就給她帶了去了。

  她現在該到家了吧?

  不知道她現在過得開心不開心,也不知姑姑又如何面對算計她的妯娌,還有那個新進門的吳姑娘……

  又林去給李老太太問安。李老太太起得也比平時遲了一些,看起來精神不大好。翠芝打起簾子,陽光照進來,李老太太眯了一下眼,翠芝瞧見了,忙把簾子又放下了一半。

  家裡現在日子是好過,當年也艱難過,尤其是又林祖父去世後的一段時間。李老太太那時候熬夜做針線活兒貼補家計,捨不得買蠟燭,燈油的煙氣大,把眼睛都熏壞了。

  人和人不一樣。

  同樣是守寡,李老太太就能一個人把兒女帶大,陸秀雲卻只想找一個倚靠,把自己和女兒的未來都押到旁人身上,不想吃苦受罪。

  四奶奶這裡來了客人。

  陸秀雲的嫂子來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08 PM

第三十二章 舅舅

  四奶奶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她見她純粹是出於對婆婆尊重,陸家人再怎麼不識相,也是李老太太的娘家親戚。婆媳之間的關係向來是很微妙的,雖然四奶奶和李老太太的關係還算和睦,可是四奶奶也知道,在李老太太看來,兒子是自己的,孫子孫女是自己的,兒媳婦嘛……到底隔了一層。

  放在別人家,婆婆讓媳婦服侍伺候忙前忙後是很常見的事。當人兒媳婦的,要伺候老人,要服侍丈夫,要照顧孩子……長年是吃不上熱飯,穿不上新衣。這種日子從她過了門,差不多要一直過到自己熬成婆婆為止。到時候,她可以把這麼些年的不平和怨氣再轉嫁給自己的兒媳婦。一代一代的,都是如此。

  李老太太是個十分要強的人,雖然從生兒子,婆媳間處得不錯,但是這回娘家親戚這麼塌台,李老太太未免覺得面上無光。四奶奶既要把這事兒處理好了,又不能太傷李老太太的顏面。

  所以四奶奶一直沉得住氣。李老太太沒想讓這個遠房親戚給自己兒子做妾,李光沛自己更是把這“青梅竹馬”的一段往事看做是年少糊塗,所以四奶奶有什麼好著急的?

  著急的是陸家人。

  陸秀雲急著想誑一個冤大頭負擔她的下半輩子順便替她養孩子,陸家夫妻倆也未必不想和李家親上加親,攀附富貴。

  “陸嫂子請坐。”

  “四奶奶太客氣了。”

  昨天兩人匆匆見了一面,彼此都沒有細打量。秀雲的嫂子這會兒心裡有事,對四奶奶就看得仔細。

  四奶奶並不十分美貌,瘦瘦的,談不上有什麼豐腴,什麼身段。論長相,她可不如自家小姑。看說話作派,陸秀雲也顯得更溫存多情,四奶奶則是一個看起來慈善,其實很精明能幹的婦人。

  怎麼看,四奶奶都是一個殷實人家的當家主母,而陸秀雲……好象卻不大上得大檯面兒,顯得小家子氣——天生倒是象個要當妾的。不會持家,不會理財,和夫家、族人的關係一塌糊塗,做事情欠考慮,還拈輕怕重的……可不是個當妾的好料子?

  秀雲的嫂子本來就不是太有底氣,一打量四奶奶這作派,心裡更是發虛。

  “昨天晚上睡得還好?趕了幾天路想必大人孩子都累壞了,原該好好歇歇的。聽說一早你還去給老太太請安去了?”

  秀雲的嫂子說:“表姑母對我們家一向很關照,這次秀雲不懂事,冷不丁跑過來,給你們添了好大的麻煩,我原該去和表姑母道謝的。”

  “都不是外人,應當的。就是個要飯的經過門口,我們老太太看了孤苦無依的可憐人,也會伸手幫一把的。”

  秀雲的嫂子被這話噎了一下。

  四奶奶肯定心裡亮堂的,她再繞圈子也是白搭,不過白白讓人笑話。她想起以前聽說的李家的事情來,李四爺納過一個美妾,但是生下孩子就死了,四奶奶家裡家外把得很嚴實。雖然她只來了一天,也看出來這家裡的事情都是四奶奶打理操持,李老太太並不問事,李家四爺也只管外頭鋪子生意的事情。

  秀雲的嫂子原來想了一肚子的話,現在卻覺得不那麼好說了。

  她原來想和四奶奶說,陸秀雲很是可憐,年紀輕輕守了寡,還拖著個孩子,實在沒什麼好出路。要是四奶奶能容下她,那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一來,秀雲是李老太太的娘家親戚,四奶奶等於向婆婆賣了個人情,對她自己的名聲也有好處,顯得賢慧嘛。二來陸秀雲是寡婦之身進門,硬氣不起來,肯定不能和四奶奶叫板,以後一定恭敬聽話,服侍李四爺和四奶奶。三來……

  現在也甭什麼一二三了,四奶奶不是好糊弄的人。

  看她那個樣子,對陸秀雲的盤算,對自己的來意,那是心知肚明。

  那些騙人的鬼話也不用說了。

  秀雲的嫂子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我是有件事兒,想求四奶奶幫幫忙。也不是旁的事,就是我家小姑。徐家那些叔伯翻臉不認人,容不下她們孤兒寡母,她又沒一點錢,一寸地傍身,還拖著個孩子,這下半輩子怎麼過?我和她哥哥給她瞅了幾戶人家,都不太中意……四奶奶認識的人多,要是有閑,還請您幫著打聽打聽,給她找個著落。”

  秀雲嫂子這麼識相,四奶奶倒是有點兒意外:“哦?”

  秀雲嫂子覺得手心黏乎乎的都是汗,兩個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她現在這樣兒,找個人老實能過日子的就行了。要不然,就尋點事情做。于江這裡鋪子多,來往的人也多,看有什麼小買賣她能做得來的,您要知道,就幫著指點指點。”

  四奶奶把茶盞放下:“你這樣說,我不上心也不行了。你們既然都來了,還帶著孩子,就多住兩天吧。我和我們老太太合計合計,一起拿個主意。”

  秀雲的嫂子千恩萬謝的出去了,四奶奶松了口氣,往後一靠。

  翠香過來替她揉著肩膀,小聲說:“這個陸嫂子,倒是個很機靈的人。”

  “男人不爭氣,女人被逼得不能不機靈。”四奶奶說:“她剛進來的時候倒像是滿懷心事,我還以為她沒遮沒攔的就要把事情捅穿呢。”

  “就是啊,倒是幸好沒說穿,要不然老太太臉上可不好看。”

  娘家人不爭氣,實在打臉。當年的事情雖然沒幾個人知道,但李老太太一定心裡有數。陸秀雲生得好,還識字,又是李老太太的娘家親戚。要是和李光沛成就姻緣,倒是親上加親的好事。但是陸秀雲覺得李光沛讀不成書,沒有大出息,這山望著那山高,倒想攀上李光沛的三堂兄。李老太太性子剛強,對陸秀雲是失望透頂了。

  而現在陸秀雲死了丈夫,拖著孩子,處境十分不堪。她看著李家殷實,還覺得李光沛對她念念不忘,還把自己當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一樣,覺得只要她勾勾手指頭,李光沛就會滿心歡喜的接她進門?

  做她的白日夢。

  四奶奶才不會讓這個女人進自己的家門。

  要不是礙著李老太太,早把她打發了。

  她沒了丈夫是可憐,可是沒哪個女人會因為可憐別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分出去讓別人共用吧?

  “對了,剛才舅爺打發人送了兩擔鮮藕和一簍螃蟹來,還有好些別的東西,說是給咱們嘗鮮的,您正沒空,姑娘就讓人收下來了。”

  四奶奶精神一振:“哪位舅爺?”

  “是越秀的二舅爺。”

  四奶奶就笑了。這不同於剛才見客時候的客套的笑,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四奶奶家姐妹兄弟共五個,她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她就非常能幹,和哥哥嫂子們的關係也都要好。其中二哥和她特別合得來。

  “打發誰來的?捎信了沒有?”

  “捎的口信兒。”翠香笑眯眯地說:“是報喜的,二舅奶奶有喜啦。”

  “真的?”

  “可不是麼,報信兒的人說,已經有四個多月快五個月了,大人孩子都好。本來是打算出一趟門,經過于江的時候來咱們家的。說這一下可不敢出門了。”

  四奶奶喜氣洋洋,嫂子已經有了兩個兒子,都生得可結實了,人也機靈。可是多子多孫多福氣,沒誰會嫌自家香火繁盛。

  “還說了別的沒有?送東西的人呢?”

  “到老太太那兒去請過安,大姑娘讓他們先去吃飯了,一大早的就往這裡來,看樣子是又累又餓,不過精神都好。”

  “那可不是麼,”四奶奶笑著說:“人適喜事精神爽。你看他們一早趕路沒吃飯,可是又林舅舅肯定沒少散喜錢賞錢給他們,有錢頂著,趕路辦事兒都有勁兒。”

  “奶奶說得是。我去看一看,領他們過來吧?”

  “快去快去。”

  又林正看那些送來的東西。二舅舅是個很細心的人,不光送了瓜果時鮮,還有些玩意兒。比如用草筋編的小蟋蟀小兔子,還有漂亮的可以紮鍵子的山雞毛,有給弟弟的,也有給她的。去年夏天又林跟四奶奶一起去了二舅舅家,那些天過得別提多輕鬆舒坦了。舅母只養下兩個兒子,沒有女兒,特別稀罕她,都快把又林給捧上天了。挖空心思的給她弄好吃的好玩的。兩個表兄帶她去莊子上玩,摘瓜,撈魚,打鳥——當然,他們的技術不佳,魚是沒捉到,最後只逮到了兩隻泥鰍。

  平時舅舅家也隔三岔五的讓人捎來東西。有好吃的也沒忘了她,有什麼好玩的、衣料,舅母也都少不了她這一分。

  她說反正家裡頭是兩個小子,這些衣料什麼的他們是穿不上了,給又林正合適。

  聽到舅母又有孕了,又林也替她高興。李老太太有了年紀,最喜歡聽到這種消息,一時間家裡上上下下都顯得喜氣洋洋的。

  唯一例外且不和諧的,就是陸家人暫居的小院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09 PM

第三十三章 窩裡反

  舅舅送來的這些時鮮東西,當然不能全留自家獨享。一來東西多,天氣熱,吃不完又沒冰箱擱,十分浪費。再說,李家人多,比如三伯家,七叔家,這些關係特別親近的,平時有什麼東西都會分送,這些更少不了他們的份兒。

  這親戚再近,也要往來。走動少了,親兄弟也不親了。走得多了,沒有關係的兩家人也會變成關係密切的近鄰。要往來自然少不了相互送東西,要不有個詞怎麼叫禮尚往來呢?

  所以有個笑話,說過年時有人提了兩包點心去走親戚,點心包紙讓他不小心弄了塊油在上面。這包點心被大家拎來拎去,從姑姑家跑到舅舅家之類的,遍游一周之後,居然又被送回到了這人自己的手裡頭了。

  雖然是個笑話,但是也可以說明,這時候禮是多麼重要,缺了禮數是萬萬不行的。

  這些又林以前都不明白,這輩子從頭一點一點學起。要做事,先做人。這應酬來往就是一門大學問,一輩子都在研究,一輩子都和它打交道。

  不但要分送這些東西,還要給舅舅家打點回禮,尤其是舅母有身孕了,送什麼東西過去可得好好斟酌,有些犯忌諱的自然不能送,而且要挑點兒有吉祥寓意的才應景。

  四奶奶看女兒扳著手指頭算著要送這家送那家的,抿著嘴笑。

  女兒大了總得打發出門,一般人家總覺得女兒得嬌養。四奶奶卻覺得,趁著現在還有機會,把能教給她的全都給她,省得將來嫁出去了象她姑姑那樣,後悔就晚了。

  “都分派好了?”

  又林想了想:“好了。”

  “都有誰家的?”

  又林一家一家的數,除了關係親近的三伯、七叔,一牆之隔的周家,還有三家是平時來往較多的。

  四奶奶點頭說:“不錯。想得很周到。不過你沒給石家姑娘備上一份?”

  “石家?”

  “總不能白吃了人家的茶,你也得回禮啊。”四奶奶說:“正好這麼脆的藕,新鮮的瓜菜,平時咱們都不大見,石家從北邊來,想必也鮮少嘗到。你也打點一份兒送過去吧。”

  又林應了一聲:“好。”

  把事情都安排好,四奶奶招手讓又林到她身邊坐下,替她整了整發繩:“後天是吉日,你就正式給段夫子行禮拜師吧,以後要好好的學。”

  正說著話,外頭有人說:“奶奶,周家大奶奶來了。”

  四奶奶有些意外:“怎麼這會兒過來了?”她看看衣裳,倒是不用換:“快請她進來。”

  周家大奶奶笑眯眯地進了屋,四奶奶迎了上去:“你今天怎麼得空過來了?快坐,翠香,去沏茶來。”

  “別,我又不是什麼外客,剛在家吃了茶過來的,你就別再麻煩了。”

  兩人都坐下之後,又林也給周家大奶奶問安。周家大奶奶笑著問:“你這兩天怎麼也沒到我們家去?你周姐姐還念叨你呢。”

  “我也想去呢,上次我過去您非得留我吃飯,那道醋椒做得特別好吃。”

  大凡長輩,都喜歡能吃的孩子,能吃是福氣,是康健的象徵。又林這麼一誇,周伯母更高興了:“那你回來跟我一起去,我讓人給你單做醋椒吃。”

  說笑幾句,又林很有眼色的出去了,周家大奶奶也不繞圈子,單刀直入地問:“聽說你家裡請了個女先生?”

  四奶奶一笑:“你消息真靈通,這人才剛請到家,還沒正經的開始教呢。”

  周家大奶奶說:“我可聽說了,這位女先生在杭州府都很有名氣的,聽說還教過前任知府的千金呢,是個有真材實料的,一般人輕易請不到。咱們這樣好,你都沒事先和我說一聲。”

  “你知道,我又不大識字,這是我們家他七嬸給請來的,全是仗著她的面子——大約是沒出嫁之前她們認識。”

  “唉,我也想給我們家閨女找個先生學一學呢。你也知道,我們家老爺子和石家老太爺當年認識,所以他們遷了回來,到我們家來過。那京城來的姑娘,作派,談吐,待人接物,硬是和咱們這小地方的不一樣。聽說她們在京城有的念過閨學,有的請過人在家教導。這將來要議親事說起來也是臉上貼金的好事兒啊。”

  四奶奶已經明白周大奶奶的來意了。

  果然周大奶奶說:“你瞧,你不聲不響的,倒一下子就把人請到家裡來了。那段先生好說話嗎?我們家閨女和你家又林也要好,平時就跟親姐妹似的,能不能跟那先生說說,讓榭兒也跟著一起學學?反正一個是教,兩個也是教啊。她們姐倆兒還能作個伴兒,學著也不悶。”

  四奶奶有些躊躇,倒不是她小氣,主要是不曉得那段夫子肯不肯。

  周大奶奶又添上一句:“咱們又不虧待她,不會讓她拿一份兒銀子幹兩份兒活的,你跟她談了一年多少錢?我們家也照樣出一份兒。”

  四奶奶伸出一個巴掌來,又說:“還有兩季四身兒衣裳。”

  周大奶奶拍了下腿:“這不算多,我們家也照樣出。對了,她吃住是在你們家——那我家再多出些做米糧菜蔬的添補也成。”

  四奶奶白她一眼:“你跟我算這麼明細的帳目做什麼?再說,那先生答應不答應我們還不知道呢。”

  “那就要勞煩你了。”周大奶奶笑著說:“就憑你的口才本事,說動她還不是小菜一碟?你就替我家榭兒多上幾句好話,要真成了,我一定好好謝你。”

  “謝我什麼啊?”

  周大奶奶慷慨的許諾:“老戴家銀號的頭面首飾你隨便挑一件。”

  瞧,當爹娘的為了兒女,真是割肉都不覺得疼啊。

  都是當娘的人,疼女兒的心也是一樣的。

  四奶奶也不跟她打趣了,直接說:“我知道了。回頭我就去問她,再打發人去告訴你。”

  周大奶奶差不多是千恩萬謝了:“成,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她話風一轉:“你們家這些天怎麼總是來客人?大熱天兒的不好生在自己家裡待著,到處的串親戚也不是回事兒啊?”

  “兩撥,都是不速之客。”四奶奶提起這事兒就沒好氣:“送走了親姑姑,又來了表姑姑,現在更是一大家子都來了,我們老太太心裡不自在呢,覺得娘家人不給她長臉了。”

  兩家離得太近,下人們之間傳話最快,李家的事情周大奶奶都心裡有數:“可不是麼,你家老太太要強了一輩子了,這會兒娘家的親戚這樣,也怨不得她煩心。這窮不怕,就是皇帝家,也肯定有幾門兒窮親戚。可是窮得沒了骨氣志氣,總想著在旁人身上揩油,就不招人待見了。”

  “可不是麼。”四奶奶就說了這句,沒再多說。

  周家兒子多,事情也多,周家大奶奶沒多留,就起身告辭。四奶奶說:“我娘家二哥打發人送了些時鮮的瓜菜來,剛才我正和又林說分送給親戚朋友都嘗嘗鮮。你家的那一份兒也備好了,正好你現在過來了,就一起帶走吧,倒省得我讓人往你家送了。”

  周家大奶奶也沒推辭:“多謝多謝,那我就讓人去搬了。你家的梅子醃好了沒有?要好了也給我裝些?”

  “知道,已經讓人去裝了。”

  送走周大奶奶,又林進來問:“周伯母來說什麼?”

  四奶奶先徵求女兒的意見:“你周伯母說,想讓段夫子多收一個弟子,一次教倆。”

  又林馬上明白了:“周姐姐也要學嗎?”

  “嗯。你是想一個學,還是兩個人一起學?”

  “當然兩個人好了。”又林馬上說:“有個人作伴總比一個人強啊。”

  “好吧,那回頭我問問段夫子是個什麼意思。”

  別看家務事瑣碎不起眼,可是一樣樣分派安排下來也很累人,四奶奶一直到晚上,才聽胡媽媽回話,說客院兒裡頭吵起來了。

  “怎麼吵起來的?”

  胡媽媽說:“其實也不算是吵,就是高聲說了幾句,後來聲音就變低聽不清了。”

  “因為什麼啊?”

  “先前像是因為孩子的事,因為陸家兩個孩子老是不安份,總惹陸秀雲的閨女。結果這小丫頭看著不聲不響,下手也夠狠的,把她表弟的臉都抓花了,這當娘的看見哪有不心疼的!陸家嫂子就和她小姑子嗆了幾句。然後又扯到別的事情上。”

  “嗯,還說什麼了?”

  “聽著是陸秀雲說她嫂子指望不上什麼的……”

  四奶奶微微點了下頭,心裡很是滿意。

  瞧,開始窩裡反了。

  陸秀雲的嫂子雖然也市儈小氣狡詐,但她比陸秀雲清醒,已經看出來了李家上下都沒有要接納陸秀雲的意思,再糾纏下去只怕一點僅存的親戚情份都保不住了。

  可是陸秀雲自己不這樣想,她想的是哥哥嫂子都不願意替她撐腰為她說話,這世上就沒有什麼人是值得相信的。靠爹娘?爹娘已經死了。靠丈夫?丈夫也死了。靠哥嫂、靠親戚?

  其實誰都靠不住。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0 PM

第三十四章

  李老太太一直沒有見陸秀雲,固然是不想聽她哭訴哀求,也是給自己和親戚都留點體面。話說盡了,事做到頭了,只能讓雙方徹底交惡,以後也再難來往。

  可是陸秀雲並沒體諒到李老太太的一番苦心,她一心以為姑母必然會偏向娘家外甥女兒,之所以一直不見他,肯定是四奶奶從中作梗,只要她見著李老太太了,事情必然不同。

  自己可是表姑母的親戚,不比四奶奶強麼?四奶奶待姑母那不過是婆媳的面子情份,能有自己這個外甥女兒貼心親近嗎?

  嫂子見風使舵,哥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得爭一爭,替自己和女兒爭一爭。

  抱著這個信念,陸秀雲真是屢敗屢戰,百折不撓。李老太太在魏媽媽又一次進來,說陸秀雲要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手指微微用力,一直在數的念珠被緊緊掐住了。

  魏媽媽很少看到李老太太七情上臉,有些小心地問:“老太太?”

  李老太太低垂的眼皮微微撩開條縫:“讓她進來。”

  魏媽媽眼皮一跳,沒說別的,出了屋子之後,站住腳松了口氣,才出去傳話。

  陸秀雲又驚又喜:“老太太願意見我了?”

  魏媽媽根本懶得糾正她的用詞,看陸秀雲又抹頭髮,又拉扯衣襟,努力想讓自己更齊整些,然後才往院裡去。

  瞧她的樣子,還以為老太太會有什麼好臉色給她?

  魏媽媽搖了搖頭。

  翠芝在一邊悄悄問:“老太太怎麼願意見她了?”

  魏媽媽說:“你在窗戶外邊兒等著,要是屋裡沒什麼事兒你就別進去,要是老太太叫人……你再進屋。”

  翠芝有點懵懂,魏媽媽也沒細解釋。

  老太太的娘家人不爭氣,這事兒知道的人當然越少越好,即使是用了好些年的老人,又或是現在身邊最貼心的丫鬟,也最好別近前。

  陸秀雲進門的時候只覺得兩腳發飄,心裡亂紛紛的,拼命的想著自己該怎麼說。

  李光沛是個孝子,李老太太守寡不易,將他撫養長大,所以李光沛對母親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違逆。要是李老太太點了頭,自己這事也算是成了一大半了。至於四奶奶……只要老太太和李光沛點頭了,她還能怎麼樣?

  屋子裡不那麼亮,李老太太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仿佛一尊泥塑木雕,倒讓陸秀雲心裡咯憕一下。

  “給姑母請安。”

  陸秀雲有意把姑母前面的表字省了,結結實實的跪下磕了一個頭。

  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倒是真的意外了。

  李老太太年紀並不算很大,可是頭髮已經快要全變白了,人也瘦,全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

  有快十年沒見著了她了吧?女人真是不禁老。

  李老太太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起來吧。”

  “噯。”她應了一聲,扶著地下的青磚起身。結果越想表現得好些,越是忙了手腳,站起來的時候踩了裙邊,栽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

  “你來了也不少日子了,住得還合心?”

  “合心。”陸秀雲忙說:“都挺合心的。”

  李老太太慢慢撚著手裡的念珠,半響沒再說話。陸秀雲原來想好的話,不知怎麼,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她原來想說的話很多。

  想說以前的事,她還小的時候,因為避痘第一次隨母親到李家來,李老太太那時候還沒有守寡,是個說話聲音很響亮的婦人,眼睛有神,臉色紅潤。

  第二次再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李老太太已經守了寡,也從本家搬了出來。那會兒李家住的並不是現在這地方,是在鎮子那邊靠河的地方,屋後面就是河,夏天熱根本不敢開窗子,屋裡悶得象蒸籠一樣。下人也辭了許多,就魏媽媽和另兩個有年紀的下人還跟著伺侯。

  可是現在她站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男人去了多久了?”

  陸秀雲愣了一下,小聲說:“就冬天的事兒。”

  “那病了多久啊?”

  “斷斷續續的,也有一年多……請郎中吃藥,家裡都折騰窮了。”

  說完這兩句,屋裡又靜下來了。

  翠芝坐在窗戶底下,屏著氣聽著。

  屋裡頭,陸秀雲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始零碎而斷續的訴苦。婆家人的刻薄,處境的窘迫,娘家哥嫂的難處——

  她一直在說,後來一邊哭一邊說,李老太太只是那麼靜靜的聽著。要不是翠芝知道老太太在屋裡,簡直會以為這屋裡只有陸秀雲一個活人。

  陸秀雲抽抽噎噎的,泣不成聲。起先她只是為了打動李老太太,說著說著,自己也悲從中來,想到自己的坎坷艱難,想到自己和女兒的孤苦無依,越哭越是傷心。

  哭聲漸漸的弱下去。

  李老太太一直沒有表示,連一聲都沒出。

  陸秀雲心裡有些不安,收住聲抹淨淚,看著李老太太。

  她眼睛揉得有些酸澀,看人看東西都顯得有些模糊了。

  “嗯,是不容易。”李老太太終於說了句:“我也是這麼過來的,我知道。”

  這話裡的意思不明,聽不出喜怒來。

  可是她終於出聲了,總比那樣一直沉默著好。

  “我……也不求別的,就是想找個人,下半輩子能有依靠。可是旁的人,我怕他們虧待了亭兒。姑母從小就一直很照顧我,表哥對我也好。是我自己沒福氣,任憑爹娘做了主……”

  陸秀雲說了一會兒話,忽然從椅子上起身,朝前兩步,撲通就跪在了李老太太面前:“姑母……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求求你了,可憐可憐我們娘倆。我下半輩子會當牛做馬伺候您……”

  李老太太眼皮又抬了一抬:“你說的事,我不答應。”

  這話說得聲音並不算大,陸秀雲卻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一下子懵了。

  李老太太看著她:“你說的事,我不答應。明天你就和你哥嫂一起回去,盤纏我會給足。”

  陸秀雲像是還反應不過來,呆呆的說:“為什麼?”

  李老太太注視著她。

  陸秀雲從小就生得很不錯,娟麗清秀,人人見了都誇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所以她只雖然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卻有一種大家姑娘的嬌矜之氣。人人都難免讓著她,慣著她。撒個嬌,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闖了什麼禍,也總是避重就輕推託過錯,別人也不會認真追究。

  現在她已經不是孩子,不是個小姑娘,可是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改變。

  李老太太從當年她做了那樣的事之後,早就對她徹底失望了。

  李家如今家業興盛,一團和睦,李老太太決不會允許陸秀雲橫插進一腳來,給這一切造成什麼變數。

  翠芝遠遠看見又林牽著德林的手過來了,急忙朝她們擺手。

  又林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翠芝不能明說,只是示意他們這會兒不能進屋。又林看看她,又看了看屋門,明白了她的意思,彎腰哄著德林,兩人又原路回去了。

  翠芝剛松了口氣,卻聽著屋裡啪的一聲響,像是打碎了什麼東西。

  她吃了一驚,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屋去。

  李老太太喚了一聲:“來人,送客。”

  翠芝忙應了一聲,緊著走了兩步進了屋。

  老太太還坐在那裡,陸秀雲站在一旁,地下有個打得粉碎的茶盅。翠芝不敢多看,低頭著說:“您請吧。”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1 PM

第三十五章 拜師

  陸秀雲不肯走,又哭嚷起來,李老太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想留餘地,可是陸秀雲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餘地了,非得緊緊抓住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可。她哭著說自己走投無路,母女倆沒有活路,又說李老太太必定是嫌棄她嫁過人。翠芝一個姑娘,力氣和潑辣勁頭都不比成過親有了孩子的女人,根本擺佈不了她。

  魏媽媽遠遠聽著不對,又帶了一個婆子進來。

  陸秀雲一看這架勢,折騰得越發厲害了,嘴裡嚷著她活不了了,不活了,魏媽媽半勸半拉的,她倒掙扎著要去撞牆了。

  “都鬆開手!讓她去死!”

  李老太太這一聲把屋裡的人都震住了。

  陸秀雲也愣了,披頭散髮的站在那兒,一隻鞋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

  “告訴你,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我見多了,你要死就乾脆點死,撞牆一下只怕還撞不死人,魏媽媽,去拿剪子和繩子來,你想吊死還是想抹脖子都隨便,我就在這兒看著,你想死沒人擋你!”

  陸秀雲想死嗎?她才不想死呢。

  李老太太看著她說:“我不怕告訴你,我嫌棄你,不是一天兩天。這和你嫁沒嫁人沒有關係。就算你今天還是黃花大閨女,帶著金山銀山的嫁妝,我也不會點頭讓你進門!”

  陸秀雲活了快三十年,之前差不多一直順風順水的。面對李老太太,她壓根兒算不上一盤菜。

  “一個女子,長相才學嫁妝這些都次要,最重要的是德性。你品行不端,我絕不會讓你玷辱李家的家門。去,你去拿剪子去!”

  魏媽媽當然不能當真去拿剪子和繩子,而是趁著機會,幾個人一起把陸秀雲給拉了出去。

  又林遠遠看著,搖了搖頭。

  有時候她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蠢。

  不,也許有時候不是因為蠢,而是因為太貪婪,也許是過往總是太順利,什麼東西都可以輕易得到,所以越來越不知足。

  又林摸了摸弟弟的頭:“瞧,做人不能那樣笨。”

  德林睜著圓溜溜的眼,天真的看著姐姐。

  第二天陸家人就都走了,四奶奶奉送了一筆不薄的盤纏打發他們上路。又林沒到大門口去,聽小英說,陸家人雇了一輛大車,陸秀雲母女倆可能是早上了車,一直沒有露面。

  終於送走了陸家人,不少人都松了口氣。不過又林例外,陸家人一走,她就正式開始跟著段夫子上課了。

  四奶奶和段夫子提了一句周家姑娘也想著跟著學的事情,段夫子並沒有直接拒絕,只是跟四奶奶說,一個是怕教不過來,要是只教又林一個,自然全心全意。再有一個學生,那多少總得分去部分心力的。

  四奶奶也知道這種情形,但是想到自己女兒的個性,就算一個先生整天整夜的盯著她,她也肯定有偷懶的辦法。有個人伴著一起學,說不定倒比她一個人學要好些。再說,段夫子倒是個很負責任的人,絕沒有聽到能多收一份兒束修就立刻滿口答應,而是對主家很盡責的把醜話說在前頭了。

  四奶奶既然不介意,段夫子當然也不會把送上門的差事往外推。她也得趁自己尚且年富力強的時候多掙些銀錢養老,時間是寶貴的。既然同一段時間裡頭能同時教兩個學生掙兩份兒錢,為什麼不同意呢?

  只不過段夫子還是謹慎的,說要先看看姑娘如何。如果是癱泥糊不上牆的,那給錢也不能接,砸自己的招牌。

  周大奶奶一早兒帶了周榭過來了,因為還不到及笄之年,所以並沒挽起頭髮,而是梳了辮子,紮著頭繩。段夫子抬眼一瞧,看神情舉止,倒是個很穩重的姑娘。

  一邊是求教心切,一邊是順水推舟,這學生也就收了下來。周榭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她從小到大,除了有一次去鄰鎮的親戚家,一次遠門也沒有出過。對外面的一切是什麼樣子,是既渴望,又有些隱約的懼怕的。段夫子聽說待過許多地方,走南闖北的,見識廣,有真材實料。周榭想,她的將來,大概也就和她的媽媽、伯母嬸娘們一樣,未出嫁時就一直待在自己家裡,嫁了人之後就老老實實待在婆家,再也不會去別的地方。

  能在現在多學到一些東西,多長一些見識,這機會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和又林挺投緣,雖然又林比她小,可是主意大,兩人在一起總有許多話說,一點都不悶。周榭一想到以後每天至少大半天都和又林在一起,心裡就止不住的歡喜。

  出了屋門她就拉著又林的手說:“咱倆以後可也算是同窗了吧?”

  又林用力點頭,笑著說:“算!”

  段夫子教導的方式確實和她們想的不一樣。四奶奶按段夫子說的收拾出來兩間屋子,屋裡除了桌幾之外,就是屋角放了一隻魚缸,裡面養了兩尾玲瓏可愛的金魚。頭一天上課,兩人心裡都沒底。段夫子也沒有先給她們來個下馬威立好規矩,而是十分和氣地問她們平時都喜歡什麼,做些什麼。她語氣溫和,又很會說話,周榭雖然對先生還是敬畏有加,但是已經不象一開始拘束了,說自己喜歡做些針線,還喜歡看書寫字。又林可不喜歡做針線,她喜歡在廚房鼓搗些吃食,書她當然也喜歡看。在這個社會裡女子想出趟門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瞭解外界的辦法太少,讀書是其中最為重要的途徑。
不過又林可沒有因為段夫子和氣就完全放下心防。

  她上輩子見過的老師多了去了,笑面虎型的不是沒見過。非常和氣的跟你拉家常,問你有什麼煩惱,耐心開解……這種行為還有個別稱,叫做思想工作。

  段夫子初來乍到,既然想把學生教好,就得瞭解她們,然後才能更有針對性的制訂她的教學方案吧?

  所以又林回答一律很小心簡單,反正她年紀在這兒放著,大可以倚小賣小,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太過敷衍搪塞。

  段夫子於是讓她們鋪開紙,研了墨各寫了幾個字。寫完之後,段夫子把兩人寫的字都看了,微笑著說:“寫得不錯。”又特別指出來周榭的字寫得更端整。這個又林是服氣的,她耐心的確不太好,毛筆剛拿到手裡的時候,特別不習慣。寫的字是忽大忽小有粗有細——簡直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經過練習,她現在起碼寫的大小均勻,也稱得上工整了。

  然後又讓她做一點兒針線活,很簡單,把一段細細的絹布擰成帶子,再釘到布片上,做成一個紐絆。這個周榭做得也好,又林就差遠了,光紉針就紉了好一會兒,擰成的帶子粗細不勻,還沒縫到布片上就已經散開了,不得不從頭再來。

  周榭已經儘量放慢速度等她了,又林出了一腦門的汗終於完成了,作品歪歪扭扭,一拉即散,不管是從美觀還是從實用上來講,這都是一件失敗的次品。

  段夫子又誇獎了周榭,並且安慰又林:“李姑娘年紀還小,針線女紅倒是不用著急,慢慢來,總是會好的。雖然說將來未必一定得學會裁減縫紉量體裁衣,可是要做雙鞋,做個荷包,繡個枕罩手絹什麼的,總得會一些。”

  周榭聽得懂段夫子的意思,臉有點兒微微發紅。

  這會兒姑娘出嫁到婆家,是要給婆家送上針線活計的。比如心房裡的枕罩,公婆的鞋,平輩的姑嫂妯娌送些小東西,按規矩逗的是新娘子親手做。再手笨懶惰的姑娘,這也是不能省的,過場總得走一走。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請人代做了拿去分送,只是紙裡包不住火,路遙知馬力,手裡沒點真本事,早晚還是會漏餡的。

  段夫子很和氣地吩咐周榭可以先回去了,又林卻得留下來,把剛才那活計再重複一次。

  又林沒辦法,只能再從頭開始,穿針引線。過了好一會兒,交出來的作品比剛才只能說稍好一些。

  “比剛才那些好些了。”段夫子不緊不慢地說:“一開始做不好沒關係,慢慢的做,總會好的。剛才紮著手了吧?疼不疼?”

  又林搖頭:“不疼。”

  從這一天開始,又林的日子可逍遙不起來了。段夫子十分認真,把兩個姑娘一視同仁,並不區別對待。從行走坐臥舉手投足,一直教到什麼樣的場合該說什麼話,該怎麼樣行禮。夏天過得很快,前一天人們還在感歎暑熱難耐,結果下了場雨,一夜之間到處都彌漫著濃濃的秋意。

  又林兩輩子的時間加起來,撚針引線的次數也沒有這兩個月裡頭多。一開始總是心浮氣躁,靜不下心來,手指更是不知被紮了多少下。

  但是許多年後她想起這段經歷來,不由自主的感喟——那一段時間打磨了她的性子,也讓她學會並習慣去忍耐。

  要不然的話,也許後來的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1 PM

第三十六章 一字之差

  關於陸秀雲的事,又林只是後來模糊的聽說,她沒嫁人,自己開了個小鋪子——但是以陸家的家底來說,她開鋪子的鋪面、本錢是哪裡來的,可都不好說。據胡媽媽她們隱晦的說法中透露的資訊,她像是做了一個富商的外室。

  無論如何,那都不關李家的事了。因為這件事同時牽扯到老太太、李光沛和四奶奶,所以家裡上上下下閉口不提,仿佛世上就沒有這麼個人,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一樣。當然,下人們私底下會不會議論,這個可就管不住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頂風也能傳十裡。四奶奶再帶又林去七奶奶家的時候,七奶奶迫不及待,讓喜鳳把又林趕緊領出去,急著問:“你們家那事兒,到底是怎麼個說法?真是你家那位的青梅竹馬?”

  這要換個人問,四奶奶准保覺得對方是想看她的笑話,但七奶奶和她關係是不一樣的。再說,四奶奶肚裡有話,也憋了好些天了,沒個人能說。

  “就算是吧,表哥表妹好作親。他們還小的時候,好像我婆婆也有點那個意思。”

  七奶奶小聲說:“我還當是她們胡說的呢,想不到還真是。”

  “她們?”

  七奶奶撇了下嘴:“老五老六家的,整天遊手好閒沒得事兒做,就除了會嚼舌頭。”看著四奶奶的神情,她有些納悶:“你不好奇她們是怎麼說的?”

  “那有什麼好奇的,狗嘴裡總不能吐出象牙來。”

  七奶奶一愣,噗哧一聲笑了:“可不是,就是這個理兒。”

  樹大有枯枝,李家族人早早的分過家各過各的,有人過得好,有人過得拮據。那過得好的自然招人記恨,沒事兒說不定也得在背後嚼舌頭,現在逮著點破綻,豈有不趁機大說特說的道理?

  四奶奶把陸秀雲去的事簡單說了兩句,七奶奶冷笑著說:“一個寡婦拖著孩子,還當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天仙不成?你也沒一口啐到她臉上去。”

  “瘋狗咬你一口,你也要回咬狗一口不成?”四奶奶淡淡地說:“她不嫌疼,我還嫌她髒呢。”

  七奶奶觸動了自己的心事,頗有幾分同仇敵愾:“可不是,她男人死了還不到一年呢,這就沒羞沒臊的非上趕著給人當小老婆去。就算她不守,老老實實再尋個人做正頭夫妻難道不行?無非就是看上你們家日子過得好,才死活要巴上來。”

  四奶奶想,還有更下作的事呢,只是不便說出來罷了。說到底陸秀雲也是李老太太的娘家親戚,要不然四奶奶可不會對她這樣客氣。

  七奶奶問:“那位段夫子教得可還好?會不會太嚴厲了?”

  “嗯,我看著還好。”四奶奶說:“又林的性子太活泛了,正得好好治一治,在自己家裡太嬌慣了,將來嫁出去到了婆家,哪還有人能再縱她?”

  “我看又林挺好的,人機靈,規矩也不差的,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你們也不要太拘著她了。”

  四奶奶只是苦笑。

  看著又林親姑姑那樣,還有陸秀雲,她哪敢放鬆?同是女人,她們可都是前車之鑒。

  這世道對女人太過苛刻,不能有半點兒行差踏錯。她情願現在對女兒嚴苛一些,將來過得順遂。

  周家大奶奶把周榭也送來一起學,其實她們想的都一樣,都是當娘的,都是一顆心為了兒女。喜玲進來送茶,七奶奶吩咐她:“讓紅兒上次捎來的那花樣子,找一找拿過來。”

  喜玲答應了一聲出去了,過了片刻有個丫鬟把花樣子送來了。

  四奶奶沒見過這個丫鬟,很面生。但是生得不錯,皮膚白皙,鵝蛋臉,胸脯鼓鼓的,腰身卻很苗條。

  等她出去了,四奶奶試探著問:“這丫頭……新來的?”

  七奶奶沒精打采的嗯了一聲。

  四奶奶頓時明白了。

  這個丫頭長得明顯就太不安分守已的,七奶奶這是給七爺預備的。

  她的壓力實在太大,自己這幾年來都沒懷上,也實在心灰。兩口子起先都不死心,試了又試,屢次無果,所以現在七爺連試都不想試了。也是註定不會發芽的地,還使勁撒種幹什麼?撒了也白撒。他一去這麼久沒回家,七奶奶忍不住要想,他是不是在外面已經找了外室,有了相好的了?他長得可算是一表人才,又不缺銀錢……只要他自己願意,身邊還能少得了人?

  七奶奶思前想後,萬般無奈,這回是終於下了狠心,才讓娘家人幫忙,送了這麼個丫頭來。一家子的賣身契現在都扣在七奶奶手裡,不怕這丫頭不聽話。要是……要是她能生個兒子,七奶奶就會抱過來養。到時候再把這丫頭一家人遠遠打發了,也算是個穩妥的辦法。

  四奶奶心裡也不太好受,她想起自己還沒生德林的時候了。又林再懂事,那有什麼用?最緊要的是兒子。七奶奶剛過門的時候,和七爺也是非常恩愛的,只是生活一點一點把熱情都磨光了。

  又林提著褲子,怕被草葉勾到。這種草葉很是討厭,邊緣都是鋸齒。她穿的裙子是薄薄的絲絹,很是舒服,但是特別不禁刮,很易勾絲。

  她踮著腳看著矮牆的牆角那裡,有鳥兒在那裡做了個窩,她個子矮,只能聽見幼鳥嘰嘰的叫聲,卻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麼鳥兒。

  喜鳳不太放心,怕她磕著碰著,在後面催她:“六姑娘,快下來吧,這裡熱,咱們去屋裡吃果子好不好?”

  又林轉頭看了她一眼,雖然屋裡比外頭更悶,但是喜鳳也不容易,她是自在了,卻讓身邊的人提心吊膽的。

  又林從石頭上跳下來,喜鳳嚇了一跳,還想伸手扶她,又林已經穩穩地站著了,伸手不慌不忙的把裙子理了理,笑眯眯地說:“咱們走吧。”

  喜鳳松了口氣,心說這位六姑娘可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瞧李家其他姑娘們,大姑娘二姑娘是早嫁了,可是其他幾們姐妹還小,哪有一個象六姑娘這麼好動的?真像是個小子錯投了胎。

  牆外頭有人喊了一聲:“李家妹妹?”

  這個叫法再沒有別人……又林毫不意外的轉過頭來,隔著矮牆,那邊大大小小一排男孩子,領頭的正是周家的大哥周富輝。

  這些日子又林沒見著他們,聽周榭說這兄弟幾個學功夫學得正在興頭兒上,連睡覺都不忘練拳,夜裡把床板敲得嘭嘭響,也許是夢到了金戈鐵馬,快意江湖?

  “周大哥,你們這是從哪兒來?”

  周富輝臉被曬得黝黑,可見這一夏天有多麼不安於室。他從身後拿出個魚簍來,從牆頭上遞過來:“我們逮了好些魚,這是幾條大的,還活著呢,給你拿回去吧。”

  喜鳳看著那個又髒又濕又腥的魚簍,只覺得額角青筋亂跳。幸好六姑娘沒伸手接,還客氣了一句:“你們去捉魚了?我現在在七嬸嬸家,不好拿著這個,要不你們回去時經過我家再送過去吧。”

  周富輝點點頭說:“行,那我們先走了。”

  他一招手,一幫子人又跟著他呼嘯而去。

  又林自己是沒有多想,可喜鳳難免想得多些——

  這周家的哥兒,和六姑娘的關係,是不是忒好了些?捉幾條魚還惦記著給她,難不成他對六姑娘……有點兒意思?

  這很有可能。

  年紀差得不算多,兩家住得又近,關係特別好,算是門當戶對,知根知底。這周家的哥兒和六姑娘這麼時時能見著面,天長日久的……

  可是六姑娘的年紀,實在是小了一點兒。

  又林可猜不著喜鳳這會兒心裡琢磨什麼,她在想,這魚要是新鮮,就讓廚房用來做個湯。這幾天李老太太胃口不怎麼好,要是湯做得好了,她興許能多喝兩口。她一走神,就只聽見喜鳳後半句話。

  “……一論起來,原來還都是親戚呢。”

  又林問:“誰和誰是親戚?”

  喜鳳替她把裙角提一提,怕被草葉樹枝給勾破了,一面回答說:“從京城來的朱家的少爺啊,前天他上門來呢,原來他叔祖母是我們家奶奶的姨表姐,讓他捎帶了東西來。六姑娘,這麼說起來,下次朱家的少爺見了你,還得稱你一聲姑姑呢。”

  又林眼睛快變成蚊香眼了。

  朱家的少爺?好像是叫朱慕賢吧?他怎麼和自己家扯上親戚關係了?

  這姑姑和姑娘,只差了一個字,可是自己的輩分陡然拔高了一輩。

  好在這親戚關係已經遠得很,又沒什麼見面機會,稱呼什麼的也就無所謂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4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12:58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過年

  秋去冬來,過年的時候又林一家人都回了一趟本家。過年可以說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當然,也很折騰人。李家的祠堂已經提前打掃得乾乾淨淨,可是再乾淨,也掩蓋不了祠堂空曠寒冷的事實。四奶奶一早有所預備,給他們姐弟都穿的十分低調厚實。所謂低調,是指沒有象二房一樣恨不得都讓人知道他們家今年賺了大錢,父母孩子身上全是金光閃閃的。果然族老等族長——也就是本家那位大伯主持過祭祀之後就開始訓話了,大意還是讓族人們不要忘本,不要奢靡浪費。這話說的是誰,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都知道。

  別看這位族長乾瘦,可是嗓門卻很洪亮,中氣十足。又林要管他叫一聲叔公,這位老爺子早年中了秀才之後,在舉業上就再沒有什麼進益了,一肚子懷才不遇的酸氣,平時可遇不上這種在眾人面前露臉的機會,逮著就說個沒完,又林的腳早站麻了,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女人又不能進祠堂裡去,院子裡異常的冷。好不容易終於等他說過了癮, 又林覺得臉都凍木了。

  好在這樣的罪一年也只要受一次,咬牙忍忍就過去了。

  四奶奶心疼得要死,一回到騾車上就張羅著給他們姐弟拿手爐,又從暖寮裡把一直保溫的茶壺拿出來,讓他們快點喝些熱水。

  又林握了一把四奶奶的手,四奶奶的手比她的手還涼呢!

  “娘也暖暖。” 又林把手爐塞到四奶奶手裡。德林有樣學樣,也把手爐往四奶奶手上塞。

  四奶奶笑著把一兒一女攬住。孩子懂事,當娘的心裡就夠暖了。

  玉林沒有來祭祖,家裡人的說法是她的身子不好來不了。

  但是真實的原因又林知道。

  玉林的名字沒上族譜。 作為一個小孩子,尤其是還處在半懂事的年紀,又林沒法兒去問爹娘為什麼玉林沒有上族譜。是她娘的出身太不光彩了嗎?

  曾有人說玉林的生母是個風塵女子,是李光沛替她贖的身。如果脫了賤籍的話,那也沒什麼不能寫的,大不了在玉林生母上頭寫上妾某氏就可以了,或者記在四奶奶名下,很多人家都是這樣做的。

  還是說,四奶奶對玉林的存在其實心中有很深的芥蒂,所以從中阻撓? 這不太可能…… 也許爹娘自有他們的考量吧?

  過年這些天又林和周榭不用上課,段夫子提前給她們放了假。

  四奶奶挽段夫子留下過年,被她婉拒了。不論古今,人們在過年的時候總有一種回家的情結,哪怕老家已經沒有人了,只剩下兩間空屋,那裡仍然是根,是人們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

  沒了先生管束,又林和周榭都松了口氣。尤其是又林,每天穿針眼兒做女紅早就膩煩了。一開始特別靜不下心來,漸漸的,她也習慣忍耐了。 不管她怎麼焦躁煩悶,活兒都是要做的,而且不能敷衍了事。這在這件事情上又林找不到任何一個站在她這一邊的人。從李老太太到她的爹娘,甚至連周榭都覺得姑娘家都該當會做針線活兒,哪有姑娘家不會做點兒針線的? 就是手拙的,也得能做個鞋面縫個紐子吧?

  正月裡人們相互走動,串親戚,拜年,小孩子們特別喜歡過年,過年的時候可以盡情的自由自在的玩耍,吃果子,穿新衣,放鞭炮, 還有壓歲錢可以領。又林收了一大把紅包,各式的錁子,福錢,精緻的小玩意兒收了滿滿一大兜子,她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會認真把今天的收穫盤點算好,分門別類一一收起。

  “十七,十八……”又林把最後一個銀錁子數完:“今天收了十八個。”

  小英對自家姑娘的財迷勁頭早就習以為常了。再說,她小時候家裡不寬裕,要不然也不會把賣做丫鬟了。

  自己手裡有多少錢,當然要算個清楚,姑娘這麼做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初六那天又林跟著四奶奶出門,先去了本家的大伯母她們那裡,幾家都打了個轉,出來又去了七奶奶那兒。七爺李光新過年終於回來了,他當年想必是個什麼風流倜儻的少年郎,現在微微發福,笑起來很和氣。

  “又林又長高了。”七爺很痛快的給了紅包,又林收得心安理得。

  七奶奶家還有旁的客人來拜年,大人們湊在一起說話,孩子們在院子裡放炮竹玩。又林一眼就看到了朱慕賢——這人已經半大不小了,卻還算不上大人,站在一群小孩子裡頭顯得有點尷尬,放爆竹抽陀螺這些他是肯定不願意玩的。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們最是彆扭,也最敏感。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可是大人的世界他們還一知半解,無法參與進去。青黃不接,半生不熟。

  他也瞧見又林了。過年圖個喜慶,又林穿著一件緞子繡花的小襖,小辮子上的頭繩打的是吉慶雙魚扣,看起來就顯得什麼伶俐可愛。

  四奶奶在打扮女兒這件事情上是不遺餘力的,也許天底下當娘的人都是一樣的。

  “李姑娘? 你幾時來的?”

  “剛到的。”

  過年的時候大家經常會碰面,有時候一上午會碰到好幾回——當然和在不同的親朋家裡。

  一想到上次喜鳳說,這個朱慕賢還要喊她一聲姑姑,又林心裡就覺得特別古怪。

  又彆扭,又想笑。 不過和朱慕賢站在一起,又林感覺到有點壓迫感--朱慕賢個子可真不矮,和又林平時見的那些人都不一樣。朱慕賢從京城來的,北方的米麵大概特別養人。相比起來,于江算是江南小鎮,放眼望去,不止女子嬌小玲瓏,男子嘛……恩,也是像老爹一樣,斯文秀氣的偏多。

  又林手裡正好拿著半包炒糖豆,既然沒什麼話說,她禮貌性的問了一聲:”你要不要吃糖豆?”

  又林真的只是客氣一句,可這人還真不見外,伸手抓了一大把。炒糖豆並不特別甜,脆生生的,吃起來咯吱咯吱很有嚼頭,且越嚼越香,又林和朱慕賢站在臺階旁邊,嘴巴裡都在嚼個不停。“這糖豆……挺好吃的。是自家炒的嗎?”

  “恩,我家裡上上下下都喜歡吃這個,每年過年都要炒許多。我祖母牙口不好了,以前她也愛吃這個。”又林心裡有點兒奇怪,不知為什麼朱慕賢他們沒有回京過年。

  又林和朱慕賢又不熟,且顧忌著他家中河東獅——據周榭的描述,那位於姑娘的醋勁不是一般的大,朱慕賢嘴裡提個旁的姑娘的名字都不成。上次揀回去的那只大風箏,被扯個稀巴爛,周家的下人收拾了去,直叫可惜,說太糟蹋東西。

  于姑娘是沖著風箏去的嗎?顯然不是,她是沖著自己來的。要不然上次詩會的時候,為什麼于佩蕓看她的目光那麼奇怪?先是挑剔,後面有些輕視。顯然一開始于佩蕓對她是充滿敵意的,但經過評估,認為自己不會對她構成威脅,所以才放鬆了警惕。

  如果又林再和朱慕賢多說話,保不齊于佩蕓又會產生危機感,進而再生出什麼是非。又林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自己才這麼點年紀就和什麼桃色緋聞三角戀情扯在一起。女孩子家的名節要緊,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可是事情就是這麼巧,你越想躲開什麼事,卻偏偏會撞到一起。又林這邊要走,于佩蕓正穿過院門朝這邊過來。她穿著一件水紅的斗篷,邊緣滾著雪白的兔毛,襯著一張臉就像嬌妍的花朵一樣。雖然年紀小了些,但只要她不開口,模樣就是標準額仕女圖的美人樣。可只要她一開口,立刻顯得尖酸刻薄傲慢。。。。。。也難為朱慕賢怎麼忍下來。將來兩人要是成了親,他家後院的葡萄架八成天天都會倒。

  “表哥,”于佩蕓果然一開口就是埋怨:“你怎麼一個人到外頭來了?我尋了你老半天。”

  朱慕賢好脾氣地說:“屋裡人多,又是女眷,我待著實在不便就出來透透氣兒。”

  于佩蕓斜了又林一眼:“李姑娘怎麼也在這兒?”口氣像在審賊。

  朱慕賢有些緊張地開了于佩蕓一眼,目光轉投向又林時,眼睛裡帶著也許他自己都沒發覺的乞諒與歉意。可見朱慕賢也不是個糊塗蛋,于佩蕓什麼性格他很清楚。

  總算有一個明理的人。不過他也不必這樣擔心,又林又不會和于佩蕓一般計較。

  “我跟我娘一起來的。”

  又林不想跟她多說,正要走開,于佩蕓卻驚訝地喊出來:“表哥你這是吃的什麼東西?”

  朱慕賢手裡還有幾顆炒糖豆沒吃完,被她看見了。他有些訕訕地攤開手:“炒糖豆,很香的,你要不要嘗嘗?”

  于佩蕓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表哥,不是我說你。這麼大冷的天兒,你非跑到外頭待著,要是著了風寒怎麼辦?這隨便什麼人給的東西就能亂吃嗎?我平時的囑咐你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

  這話說得也太不中聽了,又林不和她計較,于佩蕓卻一點不懂得見好就收,反而蹬鼻子上臉了!

  又林站住腳,笑眯眯地說:“于姐姐,其實這件事是你的不對啊。”

  于佩蕓一愣,聲音頓時拔高了一截:“你說什麼?我怎麼不對了?”

  朱慕賢嘴唇動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想勸于佩蕓還是想攔又林的話。

  又林不等他開口,笑著說:“于姐姐這麼不放心你表哥,說了他也不聽,你就應該找根鏈子拴在他腳上,走到哪兒把他待到哪兒,也不怕他會丟了找不見,也不用怕他不聽你的話,更不用怕他亂吃別人給的東西,你說是不是呢?”

  于佩蕓的臉色氣得煞白,朱慕賢的臉卻漲了個通紅。

  又林對朱慕賢微微有點抱歉,畢竟討人厭的是于佩蕓不是他。但是起因在他那裡,要不是他,也沒有現在這些麻煩了。

  于佩蕓簡直像是條惡狗看著骨頭一樣,把朱慕賢看得死死的。不管是八歲還是八十的女性接近,她都會露出獠牙來向人示威。

  真不知道這對表兄妹的相處模式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的。

  旁邊跑來跑去的孩子突然間放了一個極響的爆竹,“嘭”的一聲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響。于佩蕓一愣,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朱慕賢連忙安慰她:“表妹別怕,有我在這兒呢。這爆竹只是聲兒響了一些,不會蹦著人的。”

  于佩蕓抽抽噎噎,仿佛受了莫大的驚嚇和委屈一般。朱慕賢只顧著安慰她,把又林全忘了個精光。

  又林看得目瞪口呆。

  得,這種相處模式真是。。。。。。好吧,不服不行。

  于佩蕓看來也不是以為放刁使蠻的,必要的時候她也可以示弱,而且姿態如此動人。絕不是張開嘴哇哇的幹嚎,那樣既不中聽,更談不上什麼美感。看這哭功厲害的,眼淚說來就來,且只有流淚沒有流鼻涕,真像是梨花帶雨——書上的形容一點兒都沒有錯。

  更重要的是,她對症下藥,朱慕賢就吃這一套。

  後院裡可沒有什麼秘密,更何況于佩蕓哭還沒有避人,回去的車上四奶奶就問又林:“那個于姑娘哭什麼?你們拌嘴了?”

  “沒有。”又林堅決予以否認。

  這事兒可不好解釋,解釋起來麻煩多了,四奶奶堅決不會願意聽到自己鍾愛的女兒捲進這種爭風吃醋的風波裡頭。

  “那些小孩兒放鞭炮,把于姑娘給嚇著了才哭的。”

  四奶奶看起來並不完全相信,但是一來又林從不主動挑釁惹事,而那位于姑娘的比起也是有名的陰晴不定,所以四奶奶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搖頭說:“這姑娘實在太不懂事。大過年的這樣喜慶,她卻哭天抹淚的,還是在你七嬸家裡,豈不是觸你七嬸黴頭?”

  七奶奶可是一心想求子呢,近來特別在乎這些。就算沒有這樁事,大正月裡走親戚跑動別人家哭鬧,這也實在是說不去。

  四奶奶告誡女兒:“你以後少同她來往,知道嗎?”

  又林從善如流的應了下來。

  就算四奶奶不說,她也不打算和于佩蕓再有什麼來往來。

  再說,他們是從京城來的,早晚還是回京城去的,到時候天高皇帝遠隔著十萬八千里,誰又管得著誰的閒事呢?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5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12:59 A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冬日

  又林順口問了一句:“他們怎麼在於江過年了呢?不回京城嗎?”

  她只是順口一問,四奶奶卻很鄭重地說:“這件事以後可不要提起,知道嗎?”

  又林疑惑地看著她,四奶奶知道女兒平時很懂事,但這件事情,小孩子肯定不大會明白。四奶奶儘量淺顯地解釋了一句:“他們家裡有些事兒,有些麻煩。所以那位朱二夫人打算讓他就在杭州府的書院念書,你七嬸說石家那邊張羅著,已經打點好了,出了正月就要住到書院去了。”

  那他們家的麻煩一定不小。是朱老爺子丟官了?還是惹了什麼別的大麻煩?

  雖然杭州府的書院也是家有名氣的書院,出過狀元的,但是離京城畢竟是太遠了。而京城左近明明有更大的書院,要不是另有苦衷,何必捨近求遠呢?

  “那于姑娘呢?”

  她總不要讀書,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流連快半年了,又不是至親之家,她家裡人就不擔心?

  四奶奶微微一笑。又林很熟悉她娘,四奶奶這種笑法,就是不上心,不在意的意思。

  後來才聽說,于佩蕓的親娘早就過世了,繼母不怎麼管她的事情——難怪放任這麼大的姑娘到處亂跑。

  有時候又林覺得,到底誰是穿越來的呀?她一直小心翼翼,怕露出破綻,怕被人當作異類,可是這些本土姑娘們卻大大咧咧無所顧忌,做事從不怕引人側目。

  過年的時候家家都會做年糕,反正天氣冷,做完了可以吃久也不會壞。煎炸烹煮,各種吃法樣樣有。年糕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嘛。又林家的年糕做得就很好,經常還會分送給親戚鄰里。周榭和石瓊玉過來又林這兒。三個人沒吃別的點心,就把年糕切成小塊兒在火上烘了,軟軟的,燙得很,可是特別香,一人吃了兩塊兒就不敢吃了,怕積食。

  石瓊玉小聲說:“我家也做年糕了,可是廚房雇的那兩個人回了家,我家原來的那個廚子做不來。那年糕蒸出來坑坑窪窪的,象長滿了癩疙瘩的蛤蟆一樣,看著還特別黃,根本不能吃。全扔了。白糟蹋了那麼些上好的糯米面……後來也沒再蒸。就買了現成的,比平時貴多了。”

  “那自然,過年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貴。”周榭插話說:“魚肉菜蛋什麼的都比平時貴了幾倍呢。要只是貴也不說了,還特別的少,平時常送貨來的人家因為過年也不來了。”

  又林端著一杯熱茶,舒舒服服盤腿坐在那兒:“石姐姐你們原來在京城都怎麼過年的?”

  “也是差不多,守歲,祭祀。串親戚。”石瓊玉說:“不過京城的官宦人家多,往來的講究、規矩也多。沒有家鄉這麼濃的人情味兒。”

  石瓊玉很會說話,既沒貶低京城,又讓周榭和又林聽著心裡舒服。

  “對了,聽說你們倆可是出息了,請了先生教導呢,上回重陽叫你們出門都沒叫出來。怎麼,這些天有空了?”

  “先生也要回鄉過年啊。”周榭說,剝了一把花生仁遞給又林:“幸好是離得也不算遠,先生的老家就是杭州府的,也不過兩天的路。過了十五先生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又不得自在了。”

  只要是學生,沒有不喜歡放假的,古今皆同。又林覺得自己又找到了上輩子放寒假的感覺,像是出籠的小鳥一樣,早上盡可能的多賴一會兒床,也沒人整天看著盯著讓她總是不自在。

  當然,憂慮還是有的。就象拼命瘋玩的學生擔心交不上寒假作業一樣中,又林覺得,段夫子一回來,肯定要比之前更嚴厲,好把這段時間漏下的時間給補回來。

  石瓊玉笑眯眯地說:“我家以前也請過先生,不過不是單教我一個,是我們叔伯家的幾個姐妹都一塊兒學,那位女先生早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小 姐,棋畫詩詞都很精擅,家道敗落後,不得已要自己謀生糊口。她倒是個很和氣的人,我們姐妹幾個都喜歡她。”

  “那她現在不教了麼?”

  “嗯,從我們大姐姐出嫁,我們家又回了于江,就沒再見過她了。”石瓊玉也有些惆悵:“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懷念的未必是那位夫子,更有可能懷念的是過去的一段時光。

  石瓊玉的母親,那位石夫人是個保養極好的婦人,而且很會穿著打扮。既不讓自己顯得奇突,又在一些精緻細微處與眾不同。石瓊玉的相貌完全是隨了石夫人,可見石夫人相貌年輕時必定十分姣好,現在也一樣是風韻猶存。

  石夫人也是一雙小腳。纏了腳的女子走起路來當然不象天足那樣穩當,有那種輕薄文人讚美這種步態有如風擺楊柳。石瓊玉和石夫人母女倆的步態的確也顯得婀娜多姿,但是這要吃多少苦頭,外人看不見。

  和石瓊玉熟悉之後,又林知道她不能久站,更不能走遠路,否則腳就吃不消。

  又林不知道多慶倖于江纏足的風氣不盛,自己總算逃過一劫不會變成半殘廢。周榭也沒有裹,周大奶奶兒子多,女兒少,實在捨不得女兒受纏足那份兒罪,因此雖然周榭小時候也有人勸說過她,周大奶奶猶豫一番,還是沒有答應。

  而四奶奶和李光沛兩口子的的意見是,女人的德言容功,沒有哪一條說了女人非得纏小腳不可。往上數個千兒八百年,那些賢後、烈女,哪一個是纏了腳的?這纏足之風分明是一股歪風,讓她生生作踐自己女兒,四奶奶可幹不出來。四奶奶自己就沒纏,李老太太也沒有纏,難道她們的品性就因此變得不好了?

  鎮上也有纏了足的女孩兒,家人覺得纏了足才嬌矜,三步不出閨門,品性什麼的當然也好了,將來有很大可能說一門好親事。

  石瓊玉的目光落在周榭和又林的腳上。因為守著炭盆,又林只穿了一雙淺口的軟底鞋子,鞋口露出白生生的襪子。一雙天足又自然,又大方。

  石瓊玉的神情有些黯然——纏足的時候苦不堪言,夜裡痛得無法入睡。纏過之後,這件事也不算完,一輩子她的腳都不可能再生長,象又林她們這樣自然,這樣舒坦。她每天早上起來,都專有一個婆子伺候著,把腳仔細裹起來,然後才能穿鞋著襪。這個過程永遠不會令她感到愉悅,只是從一開始的痛苦,變成了如今的麻木。

  她哭過,求過,鬧過,甚至曾經兩三天不肯吃飯……但是現在她學會了平靜的接受一切。

  因為很多事情,人們即使掙扎,反抗,可是到頭來還是不得不去接受。

  所以她很羨慕又林和周榭,不止是一雙腳。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6 PM

第三十九章 探病

  李光沛這些日子忙得很。過年對孩子來是放假,是過節,但對大人來說,事情陡然間多了一倍不止,簡直快把人壓垮了。

  年關年關,過年可不就像是一道難關。

  莊子上的帳,鋪子裡的帳,別人送來的禮,自家送別人的禮,一絲也錯不得。尤其是一些平時不怎麼來往的親戚,有些家中不那麼寬裕,他們的節禮和回禮就要認真斟酌。不然,要是一個疏忽,旁人不說你是事忙出錯,倒會覺得你目中無人。

  又林幫著四奶奶登記禮單,哪天來了什麼人,送了什麼東西,回送了什麼東西,都單記下來。四奶奶不大識字,身邊的丫鬟也沒有這樣能幹的人手,所以又林倒真是幫了大忙。有時候想不起來什麼事,就讓又林把記下的簿子拿出來翻一翻,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性再好的人,那麼多人情往來也有記岔的時候,而錄在紙上,釘成冊子,就可靠得多了。四奶奶覺得女兒真是聰明伶俐,兼有自己和丈夫二人之長,看來將來出了嫁,也是個當家管事的合格主母。

  識字的用處,四奶奶是深知道的。瞧女兒這才多大,就因為識字,已經能幫上她很大的忙了。識字才能明理,才能增長見識……

  所以四奶奶給女兒請先生。她希望女兒將來比她過得更強更好。

  過了年,女兒又大一歲了,這兩年已經有人拐彎抹角的向過四奶奶打探過,四奶奶一概以女兒還小就打發過去了。但是這婚事,早晚是要結的。四奶奶和李光沛昨天晚上還說起過這件事情。

  李光沛對四奶奶的心事不以為然:“孩子還小呢,操這麼早的心幹什麼?那些人再上門來你也不要理會就是了。”

  “你看你說的。”四奶奶和他的意見不同:“這婚事又不是做買賣。兩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三五天就辦成事了。好女婿可不好找。一要看本人怎麼樣,二要看他家裡頭日子好過不好過。那出色的,一早兒就讓人盯上定下了。你現在不急,到了女兒該出嫁的年紀,你就現抓瞎吧。”

  李光沛有些疑惑:“不會的吧?”

  “怎麼不會?”四奶奶扭了他一把,李光沛低聲求饒:“好夫人,輕點兒。女兒的事情我自然上心,只不過,你想尋個什麼樣的女婿。你得先和我說一聲啊。”

  四奶奶扳著手指數給他聽:“首先這人品得好,貪花好色的可不成。得有真才實幹,不拘是做官、經商,總得能撐起一個家。養活老婆妻兒。”

  “說得是。人品才幹都很要緊。人品不好的那絕不能要。只要有本事,哪怕家裡窮得要命啊,自己也能掙下來一份兒家業。”

  “這生得也不能太醜了。”

  “對。這是應該的。”

  “還有就是他家裡了。人口太多的不行,人多必然是非也多,爭產奪利的……婆婆也很要緊,要是遇著個刻薄惡毒的婆婆,那日子可過不好……還不能嫁得太遠,人離鄉賤。更何況是嫁進別人家裡。要是離得近些,受了委屈也好找娘家人哭訴求助。要是離得遠了。吃了虧也只能自己忍著啊。”

  李光沛也緊張起來:“這麼說起來,還真得提前打聽預備了,要不到時候現找可難保能找個方方面面都周全的。”

  四奶奶嗯了一聲,枕著胳膊靜靜的想心事,李光沛怕她明天起來又說膀子疼,替她把被子朝上拉一拉:“別琢磨了,快睡吧。實在不行,隔壁好幾個兒子,咱們招一個來當上門女婿吧。”

  四奶奶縱然滿肚子事兒,也讓他給逗樂了:“去你的。你當是買菜呢?還想把人家的兒子挑挑揀揀?”

  “這不是知根知底麼。”李光沛也是開玩笑:“要是真和周家結了親,那周大奶奶不就是成了咱閨女的婆婆了?她的脾性你可是最瞭解不過了,不怕她對咱閨女不好。這離得也夠近,他們家要敢怠慢咱閨女,隔著牆喊一聲咱們就知道了。”

  “去,淨胡說。”

  雖然話岔開了,可是四奶奶卻從此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

  姑娘要嫁人,那是一輩子的頭等大事,萬萬馬虎不得。

  周家幾個小子雖然是四奶奶看著長大的,人品脾氣都放心,可是看鄰家小子和看女婿,那標準可不一樣。

  周家幾個小子,小的不說,大的……還行。

  可是要做女婿的話,還是欠了點兒。

  時間過得真快,似乎昨天還是抱在懷裡的小小囡,一轉眼就長大了,要不了幾年年,就要議親、出嫁……

  小時候總盼他們快長大,可是現在一想到長大了他們就要離開身旁,卻當真捨不得。

  四奶奶摸了摸自己的臉,孩子都大了,她也老了。

  又林她們倆原來和石瓊玉說好了,元宵節時約著一起去鎮上看花燈,可是那天石瓊玉失約了。周榭第二天來找又林:“石瓊玉病了。”

  “病了?”

  “是啊,聽說是著了風寒。”周榭有些不懂:“她以前不是住在京城的嗎?都說京城冷,咱們這兒比京城那應該是暖和的,她怎麼倒病了?”

  又林眨眨眼:“人家那裡冷,可是家家屋裡都燒炕啊,一到咱們這兒來,冷清清的,自然住不慣。”

  周榭替她可惜:“那麼好的花燈,偏偏她病了沒看見。這還是她頭一次在於江過元宵節吧?就錯過了。”

  “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啊。”又林說:“她病的重不重?咱們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就想和你說這件事呢,空手去不好,我想帶點吃的,又不知道她服什麼藥,萬一沖著就不好了。”

  “我看不用帶吃的,她也肯定不缺一口吃的。要我說啊,你窗子外面的臘梅開得正好,又香又美,折一枝臘梅給她帶去吧。她病了只能悶在屋裡,說不定臘梅花也要錯過了,你給她送去讓她看看也是好的。”

  周榭眼一亮:“這主意好。不過,光拿花嗎?”

  “再拿本書?讓她躺床上的辰光也好打發些。”

  書也挑好了,花也折好了,四奶奶做主,說還沒出正月,讓她們帶些了年糕和茶果過去。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6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2 AM 編輯

第四十章 茶盞

  石瓊玉臥病在床,連元宵節也不得出門,本來就悶得夠嗆。在于江老家她熟識的人不多,唯二兩個就是周榭和李又林。周榭很溫厚,又林很聰明,石瓊玉也就跟她們倆還談得來。

  但是,即使是和她們,也是有好些話是不能說的。

  又林和周榭進門的時候,石瓊玉已經知道她們來了,重新梳了頭,衣裳他換了一件。屋裡門窗緊閉,點了兩個炭盆,一進門就一股熱浪撲面。

  “哎喲,你這屋裡好熱。”

  周榭和又林剛從屋外進來,都差點讓這熱浪撅一個跟鬥。

  “今天這麼冷,你們還特意過來看我。”石瓊玉格外高興:“把斗篷解了吧,我娘怕我病加重,特意讓人多點了一個炭盆,我也覺得熱呢,讓她們撤一個下去。”

  撤了一個炭盆總算是比剛才好多了。又林脫了外面的斗篷,裡面穿的是一件魚鱗領的紅色小襖,滾著粉藍的細緞子邊,十分俏麗。因為天氣漸冷,也不大出門,曬得黑黑的臉兒漸漸又白了回來,這襖襯著臉,看起來也很有幾分年畫上頭金童玉女的喜慶意味。

  “這襖真好看,新做的?”

  “嗯,單為了過年做的,今天剛上身。”又林一慣覺得衣服結實耐穿就行。她不象別的小姑娘那麼喜歡光鮮料子。但四奶奶熱衷於打扮女兒,由不得又林抗旨不遵。就拿這件襖兒來說,這個魚鱗領掐得如一層層的碎波浪一般,很費工夫,光一個領子就得做一兩天,而現在的年紀身體長得快。這襖也只能穿今年一年,準確的說是只能穿到開春之前。到明年這時候,這襖肯定會小了,不能再穿了。

  又林覺得這樣挺浪費的。雖然自家殷實,可是這麼精工細料的做出來的,只能穿一兩次,實在可惜。

  好吧,過年總要穿新衣戴新帽,圖個喜慶。總不能穿舊衣過年,那也太不吉利。

  石瓊玉說:“這襖兒你穿著好看。我記得有一年過年的時候。因為京城那陣子流行胡服,有好些人都做了胡式的短襖穿,那襖兒腰身掐得好,顯得人身量高。身姿窈窕。去護國寺上香的時候,放眼望去,還以為那裡成了胡寺呢——全是穿胡服胡襖的人。你的襖倒有點象那個。”

  周榭有些好奇:“胡襖是什麼樣子的?”

  “啊。我還有兩件呢。”石瓊玉說:“讓人找出來給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還是別找了,你還病著呢,別太勞累折騰了。”

  “那有什麼折騰的,東西放在哪兒都有數的。”石瓊玉叫來丫鬟吩咐了一聲。茶送了上來,石瓊玉親手端了一隻靛藍蓋盅給了周榭,又將一隻白月霜瓷盞給了又林。

  去找襖兒的丫鬟也回來了。拿著一隻暗紅綢布的包袱。

  胡服的樣式顏色都很獨特,十分豔麗。看得出來這做了之後也沒有穿過兩次。還很嶄新。

  “瞧,這領子,這掐邊。”石瓊玉說:“象吧?”

  “是有點象。”

  周榭也拿起來比了比:“是挺好看的,就是……太豔了點。”

  “我這個已經改得簡素了呢,胡人穿的那樣式還要更豔。”石瓊玉比劃了一下:“前襟這兒,用各種不同色的錦緞料子拼接起來,越豔越好,大紅大綠的,比這豔多了。”

  三個人說得很是投機,石瓊玉對她們帶來的書和梅花特別喜歡,吩咐丫鬟將架子上的一隻瓶子取下來灌水,把梅花插起來,擺在桌案上。虯枝嫩蕊,清香縈人,讓屋裡的燥熱也消彌了不少。

  “怎麼好好的傷風了?”

  “頭次在這裡過冬,不太習慣。”

  周榭點頭說:“一換個新地方,是得適應適應。”

  石瓊玉那裡來了客人的消息,石家其他人當然也知道了。于佩蕓正和朱慕賢下棋,聽丫鬟說了這事,將手裡的棋子一擲,玉石的棋子又砸回棋盒裡,發出清脆的響聲。

  “來就來吧,又不是來看我的,和我有什麼相干?”

  朱慕賢勸了她一句:“不相干便不相干吧,用不著置氣。這局還下嗎?”

  于佩蕓瞪他一眼:“為什麼不下?當然要接著下。”

  可是她心浮氣躁,再抓起子兒來怎麼也理不清棋路了,索性把棋盤一推:“不下了。她們來了我要不去見,倒像是我怕了她一樣。”

  這個她是指誰,朱慕賢當然明白。

  “算了,她還是小孩子,你何必一直耿耿於懷呢?”

  于佩蕓拿白眼丟他:“什麼小孩子?她心眼兒大著呢。走,去瞧瞧去。”

  兩人披了斗篷出門,在院門口當面迎上了楊重光。

  楊重光的笑容和話都很少,朱慕賢對他一向很尊重,但于佩蕓就有些瞧不起這個寄人籬下,身份尷尬的人。石伯父和石夫人待他好,可他這人總是一張冷冰冰的臉,仿佛別人永遠欠他八百吊錢似的。他有什麼好傲的?

  三個人都是去看石瓊玉的,兩路並做一路進了門。

  屋裡頭一股暖暖的香意拂面而來。三個人一進門,目光就先投到了那枝梅花上頭。因為清早才折下來的,花瓣十分新鮮嬌嫩。

  “咦,哪來的花兒啊?”石家園子裡可沒有梅樹。

  石瓊玉微笑著說:“是李家妹妹和周家妹妹帶來給我的。她們說我病了一場,錯過了元宵賞燈,也不能到外頭去賞梅花,所以特意挑了一枝花來送我。”

  楊重光的目光從梅花上移到又林和周榭的身上。雖然來的客人有兩位,但楊重光就覺得,拿主意的應該是穿紅襖的那個小姑娘,看著眼睛就顯得很亮,很靈透的樣子。

  幾個人相互見過禮,重新坐下來。于佩蕓因為上次又林對她毫不客氣的反擊,到現在都沒消氣,故意對又林視而不見,倒是找了許多話來和周榭說。又林也懶得理她,于佩蕓不找麻煩最好,省得大正月裡大家都鬧心,回頭又要被四奶奶的教訓她沉不住氣。

  又林到石家來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見到這個楊重光才是第二回。這人在石家的存在感很低,幾乎象個隱形人一樣。可是聯想到他尷尬的身份,也並不讓人覺得奇怪。給人當上門女婿本來就夠尷尬吧,吃岳家的飯,穿岳家的衣,明明自己姓楊,但這家裡的人全姓石。沒有人真的和他是一家人。

  比做上門女婿更糟的事還有——未婚妻已經死了。

  于佩蕓的目光落到那兩隻茶盞上頭,有些酸溜溜地說:“表姐可真偏心,平時請我吃茶也沒見你用這樣考究的杯盞。”

  石瓊玉看了她一眼:“你忘性真大,上次我那只素月杯不就是你打碎的?瞧你這麼毛手毛腳的,我哪還敢再給你什麼東西用?”

  提到那只杯子,于佩蕓頓時有些氣短。

  杯子是她打碎的不錯,當時她還言之鑿鑿的說賠她一個。可是回頭一說才知道,那只看起來不起眼的杯子竟然值七八十兩銀子,于佩蕓哪有那麼多錢拿出來賠?

  所以石瓊玉一提,她就覺得說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7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4 A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來信

  雖然周榭和又林不知道那個素月杯是什麼典故,但是看于佩蕓的樣子,也知道這是她的短處。

  周榭性子最厚道,從來見不得別人受窘,岔了話題:“我每次得風寒,家裡都煮藥茶喝,省得過了病氣給其他人,姜棗蘇葉茶就很好,石姐姐家呢?”

  石瓊玉也不想在客人面前繼續和表妹齷齪口角:“一樣的,不是柴胡飲,就是九生湯,都常服,每次都折騰得家中裡裡外外一股藥氣,人人不得安生。”

  “小心無大錯,”楊重光說:“仔細些總比生了病好。”

  石瓊玉低頭一笑,問他:“旬末你和表哥就要去書院了,東西都備齊了嗎?”

  “都預備妥當了,嬸母光是衣裳就給我打了兩個大包,生怕我不夠穿。”

  “這裡天氣和京城很不一樣,還是多預備些的好。”石瓊玉轉過頭來解釋:“以前我總覺得江南水鄉,肯定是四季溫暖如春的,想不到這裡冬天比京城還難熬,家裡好幾個人手上居然都生了凍瘡了,這股子濕冷真叫人受不了。”

  周榭說:“還沒有下雪呢。有一年下雪,到處濕嗒嗒潮乎乎的才要命,衣裳鞋襪都得用炭火烘,根本晾不幹。”

  于佩蕓插不上嘴,沉著臉坐在一邊。除了朱慕賢還殷勤小心,替她拿點心端了茶,其他人有意無意的將她無視了。

  並不是什麼勢力眼又或是別的原因,于佩蕓一開口就讓所有人都不愉快,大家沒必要非拿熱臉硬貼上去,給自己找不自在。

  “我已經吩咐廚房了,做了幾樣兒精細小菜,中午你們可一定別走。”

  又林笑著說:“放心吧。你趕我們都不走,我們可不是空手兒來的,怎麼也得吃個夠本再回去。”

  一屋人都笑起來。

  于佩蕓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

  石瓊玉果然讓廚房做的都是精細小菜。看著素淡不起眼,其實大費工夫。蘿蔔絲兒面卷,豆腐皮飯團兒。三味盅,只一道葷菜是雪菜冬筍燜肉。又林尤其對那道豆腐皮兒的飯團讚不絕口。說特別的鮮。于佩蕓說:“能不鮮麼?這腐皮是用雞湯煨出來的,一般人家哪能這麼吃?”

  石瓊玉抬頭看她一眼:“佩蕓你在家中的時候,難道不這麼吃麼?”

  于佩蕓噎了一下既不能說是又不能說不是,張嘴恨恨的咬了一大口飯團。

  石瓊玉低頭喝湯。

  于佩蕓家的確也吃得起,但是繼母會不會這樣待她就不好說了。

  石瓊玉也不想揭人創疤,可是于佩蕓自己實在也太不識趣。

  雖然礙于朱慕賢的面子,石家總不能開口趕客人走。但是上上下下,真沒有一個待見她的。

  等朱慕賢去了書院讀書,于佩蕓也沒什麼理由再留在石家了,石瓊玉想,最後這十天半個月,她就忍了吧。

  又林吃得很香,至於在座其他幾個人之間的暗潮湧動,那和她有什麼關係?

  于佩蕓生得是俏麗,但是脾氣之壞是有目共睹。但是男女之情這回事兒嘛,又不是做買賣。非得揀好的買,要公平交易,要講理。朱慕賢就好這一口兒的,和旁人沒關係。好在他也沒強迫別人非得和他一樣欣賞于佩蕓。他知道于佩蕓的性子不大討人喜歡。所以總是因為她而為難,為了她向別人道歉。

  在他眼裡,于佩蕓非常可憐,生母早亡,繼母不疼惜,她所有的缺點都是自來有因的,都是足可憐愛的。

  瞧,當事人自己千情萬願的事,要別人多什麼嘴呢?

  石瓊玉送了周榭一打杏花箋,送了又琳一盒剛才吃的豆腐皮飯團,連做法都抄了一份兒給她。

  回去的馬車上,周榭翻看著杏花箋,忽然問:“那位楊公子看起來比朱公子年歲大,怎麼以前沒進學讀書嗎?”

  她沒聽到又林回答,抬頭看見她正摩挲著那個裝飯團的盒子出神,不由得笑了:“你啊,就記得吃。”

  又林嘿嘿一笑。

  楊重光這個年紀還沒進學是奇怪,但是又不關她們的事。

  他寄人籬下,肯定有很多事情不能順心遂意,但這是石家的家事。

  周榭又小聲抱怨:“于姑娘這人,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又林把飯盒放下:“她大概要回京了吧?”

  “是嗎?沒聽說啊?”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于佩蕓不是石家的正經親戚,她是朱慕賢的表妹。朱慕賢進書院讀書,她也不好再留在石家。

  于佩蕓應該是心中恐慌吧?她平時的個性未必會是這樣,處處帶刺。但是眼下她和朱慕賢分離在即,朱慕賢這一讀書,說不定會讀個三年五載,兩人都見不著面。三年五載中的變數太多了,京城到于江又路途遙遠,書信來往也不方便。于佩蕓的心裡又怎麼會不惶恐?

  她沒有別人可以倚靠,她全心全意信賴著的只有朱慕賢一個人。

  她怕,他要是把她忘了怎麼辦?他要是變心了怎麼辦?他……要是前程遠大,從此再也見不著面,更怕他會娶妻生子,棄她於不顧。

  這時代的女子,終極的幸福,就是找一個良人託付終身。

  不但于佩蕓,連同她自己,周榭,石瓊玉……所有人都不例外。

  又林捧著飯盒去了李老太太屋裡,正好四奶奶也在。對於晚輩的孝心,李老太太當然來者不拒。

  “喲,你到人家家去探病,居然還連吃帶拿的,當心惹人家笑話。”四奶奶吩咐人把飯團拿去熱,拉著她的手問:“外面冷不冷?中午石姑娘招待你們吃什麼了?”

  又林笑著一一答了,又問李老太太和四奶奶中午吃了什麼,合不合胃口。等飯團熱好了端上來,李老太太奶奶嘗了一個,笑著點頭說:“果然味道不錯,京城的人就是比咱們吃得富貴。這個……是用雞湯煨過吧?”

  又林挑起大拇指:“奶奶您真厲害,一下子就嘗出來了。”

  “這有什麼。”李老太太接過布巾擦了擦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大煮幹絲不也是用雞湯煨麼?和這個作法其實差不多。還都見了什麼人?”

  “沒見著石伯母和石伯父,聽說石伯父到清淮的莊子上小住,石伯母今日有事,所以都沒有見著。”

  四奶奶摸著又林細軟的頭髮,輕聲說:“你回去換衣裳歇一會兒吧。”

  又林應了一聲,又轉頭看李老太太。李老太太笑著擺手:“去吧去吧,中午煮了湯圓,還給你留著呢,讓小英去廚房給你盛。”

  芋頭豆沙湯圓入口甜糯,熱騰騰的,可惜不敢多吃,怕積了食。小英盯著她吃了幾口,就把碗接了過來:“姑娘今天做客玩得可玩心吧?回來得這麼晚。”

  “家裡沒什麼事吧。”

  “沒什麼事——啊,臨州好象來人送了信來。”

  “姑姑送信來了?說了什麼事沒有?”

  小英搖頭:“這個可不知道。今天上午看見周家嫂子進來,說臨州打發人送了東西,還捎了信來。”

  剛才四奶奶在李老太太屋裡,可能就是為了這件事。

  姑姑回去也有半年多了,不知道馮家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年過剛完,年禮也送過了,照理這會兒不應該再送信兒來。肯定是有什麼事。

  又林既替姑姑擔心,也擔憂冬梅的處境。

  四奶奶和李老太太雖然都不大識字,但好在捎信兒來的人說的很明白。

  那位新姨娘有孕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8 PM

第四十二章 春暖

  捎來的信又林的姑姑也沒放心讓別人代寫,就是她口述,表姐冬梅寫下來的。上頭的字儘量寫得工整,而且並沒有錯字和汙跡。

  足見寫信的人十分用心。

  這信四奶奶給又林看了,又林還給李老太太和四奶奶讀了一遍。信上都是大白話,倒沒什麼難懂的。說到家之後一切都好,請娘和哥嫂放心。吳姨娘已經進了門,大面上倒也規矩。馮煥松和他大哥因為瑣事吵了一架,馮家長房和二房的關係現在並不太好。信上沒說吳姨娘有孕的事,不過來送信的是又林姑姑當年陪嫁過去的人,是可靠的心腹。

  又林讀完這信,倒是放下一樁心事。

  看來冬梅表姐日子過得不錯。在李家的時候,她識字還沒這麼多,更不要說提筆寫信了。而且那時候她和姑姑之間的母女關係也實在談不上親近。可是過去了這麼半年,冬梅能識得、書寫不少字,而且還替姑姑寫這樣私密的家信,可見她的處境,還有和姑姑之間的母女關係,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另一方面,姑姑也有進步啊。以前捎信來,總是抱怨訴苦居多,現在居然會說一切都好——離鄉遠遊的人,總是會對家鄉的親人報喜不報憂,恐年邁高堂憂慮傷身。這個道理,又林姑姑活到今日,終於明白了。

  雖然懂事的晚了些,可總比老天真到底要強。

  馮姑父不是最信賴他大哥的嗎?怎麼會因瑣事鬧翻呢?

  姑姑信上沒細說,想必傳話的人一定詳細說給李老太太和四奶奶聽了。這其中無非是婆媳相忌,妯娌不合,鬥心眼兒,使絆子,挑撥、欺瞞……活脫一出精彩的宅鬥戲。

  姑姑終於學聰明了。懂得爭鬥了。

  以前那個任性的直脾氣的姑姑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又林出了一會兒神,真說不上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可是每個人都必須長大——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又林抬起手,對著窗子看。指縫間有光亮透過。

  她將來也會嫁人。一樣要面對公婆姑嫂妯娌那些人,李老太太、四奶奶、七嬸嬸,還有姑姑她們走過的路。也是她將要走的路。她們做過的事,也一樣是她要做的事情。

  七嬸嬸預備了一個看起來就好生養的丫鬟。想讓她生下個兒子來。四奶奶對可能擠進自己家門的陸秀雲毫不留情,姑姑對那個吳姨娘又要拉攏又要打壓……

  又林不知道自己將來是不是會象她們一樣,殘酷的剷除異己。

  又林不覺得她們這樣做是錯的,為了自己的家庭,為了孩子,為了活下去,怎麼做都不為錯。可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自己到時候是不是做得出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二天下了一場雪,因為于江並不常下雪,所以小孩子興奮得要命,周榭說他家的幾個兄弟一夜都沒踏實睡,幾次起來看雪還下不下,生怕雪只下一點兒就停了。又林一天都聽著隔壁吵吵嚷嚷,男孩子們一點兒都不怕冷似的,在雪地裡又叫又跳,雪球到處亂飛。好幾個越過院牆砸到了又林家的院子裡。

  又林也捏了一個雪球,放在窗臺上。

  周榭比她文雅多了,是用一隻薄胎描金盤子盛了潔淨的雪,也是擺在窗臺上看。

  周家幾個半大小子玩雪玩得大半衣裳都濕了。樂極生悲,被周大奶奶拎著耳朵教訓,一人灌下了一大碗濃濃的姜湯,周家的姜湯又林是領教過的,姜像是不要錢一樣的放,一口湯下去,眼淚立馬嗆出來。李家的姜湯好歹放些糖,周家的一點兒不放。又林總覺得,與其說那姜湯是為了驅寒,不如說是周家大奶奶在變著法兒給兒子們點教訓。

  雪一化,天顯得更冷了。簷下結了長長的冰棱,有人折了冰棱在手裡玩,還有人就吮起來。小英看得直咋舌:“他們就不嫌牙疼。”

  又林只是笑,小英勸她:“姑娘你可不能吃那個,都是冰疙瘩,吃了要鬧肚子疼的。到時候生病受罪,別人可替不了你。”

  “我知道。”

  雪一化,天就漸漸暖和起來了。春暖花開,屋後的的桃花杏花兒都開了,一片粉粉嫩嫩的,四奶奶怕孩子被蜂子蜇了,總不讓他們到花底下去。減了棉衣,裁制春裝,四奶奶驚喜地發現又林長個兒了。翻出去年春天的衣裳現在往身上一比,竟然顯得有些短促緊巴。

  “娘您看,這會兒的孩子就是吃衣裳啊,長得真快。”

  李老太太點了點頭:“可不是麼。女大十八變,咱們大妞妞越變越好看嘍。”

  又林抿著嘴笑,別人以為她是不好意思。

  其實又林琢磨著,她再漂亮,也不可能比妹妹玉林更漂亮。人家先天基因好啊!

  而且李老太太是親奶奶,四奶奶是親娘,她們看自己,那是怎麼看怎麼好,評價極不客觀。又林自己照鏡子的時候,就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頂多是過了一冬天捂得白淨了些。

  桃花兒落了,樹梢掛上了指肚大的青毛桃的時候,又林姑姑又捎了信兒來,說是吳姨娘生了個丫頭,母女平安。馮家老太爺身子骨越發不好,已經臥床不起了,郎中說,只怕熬不過今年夏天。馮家老太太一慣偏心,老太爺一死,只怕馮家長房二房就要分家。老太太不用說,肯定是跟長子住。分家的時候,只怕也會偏著長房。

  又林姑姑自己有錢,並不在乎馮家那仨瓜倆棗的家什,但是在這種事情上頭,無論如何不能退讓。

  這倒不是簡單的錢財的問題。分家是大事,在這種大事上都退讓了,任人宰割了,以後人家只會越發的踩到他們頭上來,當他們好欺負。

  再說,他們是當爹娘的,不能不為孩子考慮,借著分家這事,也得讓他們知規矩懂世情。

  如果馮老太爺真去世,李家肯定要去弔唁的,這可馬虎不得,須得提前預備起來,省得到時候顧前顧不得後。而且馮家要分家的話,不用問,做為娘家兄長,李四爺肯定得過去給妹子撐一撐腰壯一壯氣。

  馮家雖然曾經是官宦人家,可李姓也是大族,不是任人隨便欺負拿捏的。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19 PM

第四十三章 周歲

  段夫子對又林和周榭這兩個女徒弟非常滿意,周榭細心,只要什麼事說透了講明瞭,她必定牢記不忘,很少出錯。又林呢,年紀小些,可是非常聰明,且對數算、理家之類的特別在行。段夫子誇獎她時,又林低頭做害羞狀。她想,夫子您不知道後世專門有個科目叫統籌學呢。怎麼合理安排,讓有限的人力和物力最大限度發揮作用,對她來說並不困難。

  周大奶奶和四奶奶也對段夫子十分滿意,教了大半年,姑娘們的言談舉止明顯更有法度了,比如又林,已經很少再蹦達跳脫了,遇事也不會什麼都放在臉上,看著穩重不少,周榭呢,倒是更大方了開朗,沒象過去一樣對面家裡的僕人也那麼靦腆,她會很自然地分派她們作事,有次罰灶房一個沒看好火的婆子月錢時,也沒手軟。

  兩位主母的感謝直接反映在物質饋贈上,於是段夫子也更盡心了。

  周榭轉過年虛歲十三,已經是可以議親的年紀了。周大奶奶細心看著挑著,周榭的行情是相當好的,不少人家明裡暗裡探問周大奶奶的意思——周家就這麼一個女兒,陪嫁必定豐厚。更重要的一點是,周大奶奶有五個兄弟,她自己又生了四個兒子,周榭呢,一看她的臉盤和腰身,那沒跑,也是個益夫旺子相。這會兒人們最看重的還是這個。再加上周榭現在還跟了女先生學習,更加分加了不少。

  又林看看自己細細的胸骨和腰胯,再看四奶奶瘦的模樣,自己在這一點上是無論如何趕不上周榭了,這是先天條件決定好了,除非她再投一次胎投到周大奶奶肚子裡去。

  對於周榭的好行情。四奶奶並不忌諱。周榭比又林大呢,又林要議親至少得比她晚三年,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不存在急奪優勢女婿資源的問題。

  又林有次聽到李老太太和四奶奶商量這事,只覺得無語……她這年紀擱現代還沒上中學呢,家裡人居然已經開始攢嫁妝準備把她嫁出去了。

  好吧。入鄉隨俗隨俗……要是自己能控制控制……就晚兩年再生。

  早生的話,身子都沒長開。那純粹是自殺啊。這年頭兒靠著穩婆、幾個土方……雖然有郎中,可郎中是男的,又不進產房,風險大大的!但是,對女人來說,生兒子是立身根本,生了個兒子。在婆家站穩了腳,下半生有了倚靠,風險大,收益也同樣很高。所以女人們前仆後繼,為了生兒子,真是拼了命也要上啊。

  不說別人,就說四奶奶吧,當時懷上德林情形就不怎麼好,百般保胎,生的時候又險些沒命。現在還一直吃著藥,冬天的時候不大敢出屋子。但是即使這樣,四奶奶還惦記著再生一個。畢竟一個兒子還是太單薄了。有兩個,就更穩固了。

  又林沒了再聽下去的興趣。慢慢走開了。

  上輩子的時候,有個女同學因為考試太苦,感歎著說:“唉,過去的女人都不用考試,到時候父母給找個人嫁了就行了……多幸福。”

  要是現在女人知道後世的女人可以上學、找工作、自己找丈夫,還能離婚,更要羨慕得死。

  不,不是,她們根本不會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地方,有這麼幸福的女人生活在那裡。

  二舅母生的兒子周歲時,四奶奶帶著又林他們姐弟三個一起去了越秀的舅舅家。

  又林還好,德林和玉林可是頭一次出遠門,從于江到越秀坐船要一天多,德林高興得要命,一刻不停地在船上亂轉,四奶奶實在受不了,不得不把他緊緊看住,這要掉進水裡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玉林畢竟是小姑娘,文靜得多。她還能老老實實的坐在凳子上,只不過眼睛也是一直盯著舷窗外頭,看著河岸上的一切,有人趕著車,有人在走路,有人在河邊洗衣裳,旁邊就有一個在淘米洗菜的。不遠處還有人牽著牛在河邊喝水。

  四奶奶看著孩子們看得著迷,用帕子拭了一下眼角,一旁胡媽媽看著了,說:“這水面上反射著太陽光,太刺眼了,把簾子放下來吧?”

  “放一半吧。”四奶奶說:“瞧他們那個勁頭兒,怕是飯都不想吃了。”

  德林只聽見個飯字,回過頭來說:“吃飯?吃飯!”

  一船的人都笑了,四奶奶說:“真是個饞貓,光惦記著吃。這才半晌午呢,吃什麼飯?你要是餓了,讓人拿點心給你吃。”

  又林找出點心匣子,給德林拿了一塊兒糕,也給了玉林一塊,不多給,怕他們吃了點心一會兒就不吃飯了。

  兩個孩子教養都很好,拿著點心規矩的坐好吃了。玉林下巴上點了點碎渣,又林拿帕子給她擦了,玉林抬起頭來朝她甜甜的一笑。

  又林也沖她笑了,轉過頭來卻看到四奶奶正看著她們,目光略有些奇怪。專注,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探究。

  四奶奶對玉林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沒短她東西,但是也不親近。這次,是玉林頭一次被帶著出門,去的還是親近的舅舅家。

  不,不止四奶奶,全家人都極力淡化著玉林在家中的存在。

  對四奶奶來說,這個孩子是丈夫有別的女人的證據。雖然她已經不在了,可人過留影,雁過留聲,她留下了孩子,這令她的存在無論如何抹煞不了。

  對李老太太來說呢?她是個十分注重規矩的人,玉林的母親出身不好,就算贖身從良了,可從前的經歷肯定讓李老太太如魚哽在喉。

  對李光沛自己來說……當時可能是為了傳宗接代,也可能是逢場作戲,或者他就是看中了玉林生母的美貌——原因已經不可考,但是對他來說,大概……像是一個污點。李光沛對玉林的態度雖然要溫和關切得多,可是和又林不能相比。

  這些,玉林都還不懂。她還小——但是她會長大,慢慢的,總會明白。她會明白她喊娘的人並不是她的親娘,會猜想自己的名字為什麼遲遲不能寫上族譜,會明白家裡的人為什麼對她另眼相待。

  儘管這些並不是她的錯。

  又林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她不光模樣生得好,性格很乖很文靜,很聽話,尤其比較親近又林。

  而且她還聰明。

  又林給德林念書,德林還懵懂的時候,玉林已經奶聲奶氣跟著念了,一篇百家姓沒幾遍她就能複述出大半篇。這要是個男孩子,簡直天生是個念書種子,將來說不定會中舉登科,光耀門楣。

  真可惜。她要是自己的親妹妹就好了,那她也不會受這麼多區別對待。

  上一代的是非對錯又林不想評判,可是玉林並沒有做錯什麼。

  德林纏著又林,問岸上都是什麼,又林一樣一樣講給他聽,玉林也跟著聽得特別入神。傍晚時他們的船停靠在岸邊,在船上地方不那麼寬敞,四奶奶不放心德林,摟著他睡,又林就和玉林一起睡。

  白天一整天都興奮著,玉林這會兒也累了,可還是不肯睡,躺在那裡,小手摸過來拉著又林的兩根手指,小聲喊:“阿姊。”

  又林嗯了一聲,問她:“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又林也聽不見她說話,她已經睡著了。

  舅舅家喜氣洋洋,上上下下張燈結綵的,比孩子出生和滿月時更熱鬧。這時候小孩子夭折率太高,這個孩子到周歲時依舊結實健康,足以讓人放下一大半心事,因此這周歲辦得更隆重。

  那孩子長著一頭黑黢黢的頭髮,的確很壯實,不光能滿炕亂爬,還能搖搖晃晃的走幾步。笑起來咧開只長了幾顆糯米牙的小嘴,特別可愛。

  四奶奶尤其愛得不行,抱著就捨不得撒手了,小孩子也會嫉妒,德林扯著四奶奶喊娘,又張著手讓抱。舅媽指著他笑:“這麼大點兒的小人兒,他也會吃醋啊。”

  又林笑著說:“我也吃醋,我娘抱了表弟,那舅媽快抱抱我吧。”

  舅媽笑著把又林攬在懷裡:“你弟弟吃醋也就罷了,你都這麼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玉林羨慕地看了看四奶奶,又看看二舅媽。

  四奶奶朝她招了一下手,玉林愣了一下,然後才邁步走到四奶奶跟前。

  四奶奶分出一隻手來攬住她,玉林似乎有點不太習慣,也可能是一下子得到這樣的對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四奶奶的膝蓋上。

  後來又林聽到舅媽這麼勸四奶奶:“你這樣就對了嘛。她娘做過什麼,和孩子又沒關係——再說,大人也不在了,撇下個孩子,她知道什麼?你好好待她,她將來自然也孝順你。”

  四奶奶只說:“我也不指望她孝順我,只要將來別成個仇人就行。她生的也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四奶奶沒說,又林猜著,肯定不是誇讚,要麼就是說不安分,要麼也是類似的意思。

  女人就沒有不八卦的,二舅媽壓低聲音問:“聽說她那個娘,當年很是有名氣的?究竟長得什麼樣子?”

  四奶奶提起這個很不自在:“我也沒見過,魏媽媽去過兩次,只看見一眼,回來以後說生得很是妖嬈。”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0 PM

第四十四章 相聚

  既然魏媽媽這麼說,那對方肯定是個美人了。魏媽媽是四奶奶的心腹,肯定不能誇對方生得貌若天仙,只能往貶義裡頭說。妖嬈二字,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又林真心好奇,到底那未素未謀面的姨娘生得什麼模樣?真是風情萬種絕代佳人嗎?因為李光沛沒把她帶回于江老家來過,所以眾人對她的認知只有這麼一星半點,連她姓什麼又林都不曉得。

  李光沛平素對又林很寬容,但是他從來不提起這個過世的妾。是下意識想抹掉那段過去,還是因為太過傷心才不提的呢?

  四奶奶她們很快換了話題,轉到了周歲宴的主角身上。四奶奶賣力的誇讚這孩子結實健壯,二舅母自然十分欣慰,又對四奶奶面授機宜,如何保養,同房時又要怎麼樣之類……四奶奶固然是虛心受教,又林躺那兒裝睡也聽得津津有味。這都是過來的人有效經驗啊,花錢都沒地方買去,此時不學更待何時?

  大舅舅沒有來,舅媽和表嫂們倒是來。又林的姨媽也來了,這位姨媽和四奶奶雖然是親姐妹,可是生得並不太象。四奶奶解釋說,她長得象外公。這位姨媽白白胖胖的很是富態,一見又林就要把腕上的鐲子摘了給她。幸好那鐲子是活口的,要不然還真不大容易摘下來。又林看了一眼四奶奶,見她沒反對,才收下了這份兒頗為沉重的見面禮。

  當然,這些都是相互的。姨媽送了什麼給她,四奶奶也得回送相應價值的東西給姨媽家的那位表姐。禮尚往來,互不吃虧。

  又林在自己家中是長女,可是在舅舅家,再沒有比她年紀小的女孩兒了。當老麼的好處就是大的兄姊們都處處讓著她,有好吃好玩的先盡著她。滿月宴上有一碗羹味道很是鮮美,大表姐看又林吃得香。問她:“喜歡吃這個?”

  又林點了頭,四表姐於是堂而皇之把一整缽的羹湯全挪到自己和又林跟前來,看她一碗喝完又接著給她盛一碗。喝得又林肚子漲得不行,實在喝不下了才算完。不知道的還以為表姐是和她有仇呢。

  “聽說姑姑給你請了女先生?先生都教些什麼?”

  又林想了想,還真概括不出來先生都教了些什麼,似乎什麼都沒刻意教。她籠絡地說:“什麼都教一點。”

  這樣的回答顯然表姐們是不滿意的,追問端詳。又林扳著手指頭數:“念書,寫字,算帳,繡花。站立坐下行走進食的姿勢都有講究,見人怎麼說話怎麼應酬,對不一樣的人分別該行什麼樣的禮……”

  四表姐兩眼快變成蚊香圈了,十分同情地說:“怎麼要學這麼多啊?先生很嚴厲吧?是不是挺累的?”

  又林搖頭說:“也不覺得,要學的東西雖然多,可又不是要擠在一天學完。再說,平時表姐們在家,就算不請先生,這些東西也得學吧?”

  可不是麼?姑娘家當然要學這些,不然將來嫁了人怎麼辦?總不能現嫁現學吧?還是指望婆家的人教你?

  雖然不象又林這麼正式的請了先生進行系統教學。可是平時她們的一舉一動,做事說話,母親和長輩們也都在指點、教導她們。

  一想通了,表姐們也不再糾纏這個請先生的話題了。小姑娘們平時難得見一回面,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又要一直覺得奇怪,四表姐的兩頰怎麼紅通通的兩塊,又不是多搽了胭脂。她忍住了沒問,結果卻是五表姐問出來了:“你這臉是怎麼啦?”

  四表姐一臉懊惱:“別提了。就端午那天,我跟哥哥他們出門去看龍舟,也不知怎麼就給曬成了這樣子,郎中說,只怕得一冬才能褪得淨。”

  大家捂著嘴偷笑,四表姐用袖子擋著臉,十分懊惱的站起身來:“你們再笑,我可就走了。”

  五表姐忙上前拉著她:“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不笑了還不成麼?你別惱。我告訴你個辦法能快點兒白回來。”

  四表姐頓時眼前一亮:“真的?什麼辦法?”

  “我聽人家說,塗珍珠粉,臉會變白的。”

  “我好象也聽說過……那我回去試試,要是真有效驗,我再謝你。”

  “塗一天兩天肯定不會立竿見影的,我覺得,起碼也得塗一百天吧……”

  四表姐連連點頭贊同:“對對,我肯定有耐心。”

  又林臉上一本正經的,肚裡使勁兒憋笑。

  這會兒都入秋了,再過個一百天,都快過年了。這曬紅的地方就算不塗珍珠粉,只怕也已經白回來了吧?五表姐看著斯斯文文的,一肚子都是鬼主意。四表姐是直脾氣,一點兒沒察覺自己被繞了進去。

  表哥們閑來無事,去莊子後面下套兒,抓了兩對鳥兒來,又張羅著找籠子,找鳥食,特意要送給她帶回家去玩,還是四奶奶說活物路上實在太不方便帶才作罷。

  又林很喜歡這一幫表姐表哥,彼此嘻嘻哈哈打打鬧鬧。

  李家族裡姐妹也不少,又林排行第五。不過她和族裡的那些姐妹親近不起來,尤其是老五老六兩個堂叔家的女孩兒,和爹娘一樣的尖酸刻薄,見著別人有什麼東西,張口就討。討不著的,甚至會給偷走。又林就曾經有一對虎頭鈴鐺銀鐲,她挺喜歡。有一次摘了就放在床頭上沒有收起,過後就找不著了。隔一天,那個鐲子堂而皇之的戴在六叔家小女兒的手腕上。

  不不,偷拿東西不算什麼,小孩子都有糊塗的時候,可是大人不該糊塗啊。自家多了什麼東西,當爹娘的就這麼心裡沒數?分明有意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四奶奶還勸又林不要在意這件事,又林也並不是在乎一對鐲子。

  只不過,對那幾家人,她是真喜歡不起來。

  三表哥年前定了親,這次沒少被人打趣。不過他可穩重老成多了,人家調侃他,他也會從容應對,次數一多,大家覺得沒意思,也就不拿他開玩笑了。他給又林找了兩本書,順口問起:“對了,我們書院今年來了兩個京城的學子,好象是你們于江鎮上的親戚?”

  又林翻著兩本書,正愛不釋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姓什麼?”

  “一個姓朱,一個姓楊。”

  “對,說起來還跟我們族裡七嬸兒家沾親呢。”又林鄭重地朝他福禮:“多謝表哥,這麼老遠還替我把書帶來。”

  “你瞧你,跟我客氣什麼。”三表哥摸了摸她的頭,忽然有些感慨:“到底那兩個人都是京城來的,不比咱們這小地方。有一次說起時事,先生都誇讚楊重光見識獨到呢。聽說他以前並未進過學,可是論四書功底,書院裡能蓋過他的沒幾個人。”

  聽表哥的意思,書院裡那些人大概不知道他是寄居石家,處境十分尷尬。

  象他這個年紀沒正經讀過書,也算是少見了。至於石家為什麼不給他讀書……這個,旁人也無權去干涉。

  快活的日子過得極快,抓過周,吃過酒,大家都得各自回家。二舅舅和舅媽很是捨不得又林和德林,直要留四奶奶多住些日子。

  四奶奶倒是想和娘家哥嫂姐妹們多親近,可是眼看要秋收了,正是忙的時候。再說,家裡有丈夫有婆婆要伺候,她不回去不成。

  帶著三個孩子出來,四奶奶心裡著實也有些惶恐,生怕有個什麼閃失,還是早回去早好。

  眼見留不住客,又林舅舅舅媽準備了許多土產,讓她們帶回去,坐的還是來時的那船,大半地方都塞滿了東西,船身被壓得吃水很深。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1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5 A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同行

  同行二舅舅一家和姨媽他們殷殷送別,從家裡送到碼頭,又送到船上。尤其姨媽和舅媽,拉著四奶奶的手,有說不完的話。這談話間不免又提到了玉林的事,姨媽聲音不大,但又林耳朵久經歷練,特別的靈敏。

  姨媽說的和舅媽可不一樣:“我的姐姐噯,你可不能犯糊塗,讓你們家老太太,還有德林他爹幾句好話幾碗迷湯一灌,就把那小丫頭當親生一樣看待了。這不一個娘胎出來的,她肯定不會跟你,不會跟又林他們姐弟一條心吶。你的私房,那都要留給我外甥和外甥女兒,還有你將來的孫子孫女兒的,德林要娶媳婦,又林出嫁要嫁妝,哪樣省得了?可不能便宜了那小丫頭。”

  舅媽和姨媽的看法不同,但都為了四奶奶好,到底聽誰的,就看四奶奶自己的了。舅媽則更關心的四奶奶的身體:“你平時別太操勞了,能放手的事兒就放開手,自己要多保養些。從上次見你到現在,看著一兩肉也沒長,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呢?”

  看著這天色,再不拔錨起航,又林她們就可以下船回舅舅家再睡一夜了。舅舅勸了幾次,送行的人才戀戀不捨的下了船,船工這邊正要收起跳板,三表哥忽然急慌慌的又折回來了,揮著手顯然有話要說。又林肚裡好笑,這又要話別?別呀,哥哥姐姐們,這一別又不天涯海角,至於如此離情依依麼?又林雖然不至於歸心似箭,可車也坐了,船也上了,總在這裡耗著不能開船。也不回事兒啊。

  好在三表哥只說了兩句話:“姑姑,我有個同窗好友,有急事要趕回于江去。錯過了船,能不能請你們搭載他們一程?”四奶奶自然一口答應,雖然船上裝了足有半船東西。可要住個把人的空兒還能騰倒出來。結果等三表哥的同窗隨後趕了來,又林一瞧。喲,這不熟人麼!

  朱慕賢,楊重光——這二位怎麼跑越秀來啦?

  四奶奶也些訝異,這兩個人她都認得,朱慕賢還算沾點親的,就算不侄兒來拜託,她也不能看他們搭不著船而袖手不管。“你們兩個怎麼到這裡來了?”朱慕賢有些赧然之色。作了個揖:“本來聽說越秀有一位老先生,學問很好,所以特地來請教。結果人沒有找到,原來搭的那船也耽誤了。幸好遇到了陳兄,原來他說的姑母就您。”

  四奶奶寬容地說:“你們年輕的人不常出門,想不周全也有的。那航船一天裡幾時開船可不固定,人滿了就會早開,要人少可能今天就不開了,沒有準兒的。你們快上船來,坐好咱們也好開船了。”兩人道了謝。四奶奶讓人騰出一個小間來給他們。不過她心裡也有些疑惑。平時裡自家侄子們出門,要走水路,兩人包一條不大的船也有的,通常還會找自家相熟的船家。隨到隨走,來去方便,要停留多久也都能隨自己的意思,價錢也並不貴,一吊錢就能雇個三天、五天的。就算朱慕賢和楊重光北方來的不太懂得這裡頭的道道,可兩人出門連個長隨、書僮都沒有帶,難道一應大小事務全兩人自己打點的不成?家裡就放心讓他們兩個單身出門?有點兒家底的人家,不比那些清寒書生,通常都會破費些個錢,給兒子買個小廝。跑腿打雜磨墨挑擔。那更講究的還會帶著丫鬟出門呢。

  四奶奶即使有疑惑,也不會放在臉上,張羅人給他們送茶送水噓寒問暖的,照應得很周到。而且因為船上板壁薄,不怎麼隔音,四奶奶也約束下人不要大聲說話,更不許談論客人的事情。

  又林也覺得有些奇怪。看他們兩人穿著青布袍,書生巾,這倒沒什麼,書院的學子們常常都這樣穿,質料式樣都大致一樣,就跟制服似的並不奇怪。但他們穿的鞋子,都一樣的方口黑布鞋,鞋上還沾了許多的污泥,象走了許多路。這種鞋子一看就出自外面作坊店鋪,不自家手工。又林從小到大,就從來沒穿過外面的鞋。外面的鞋子哪有自家做的結實舒適合腳?也不夠精細。

  晚上的時候停了船,僕婦買菜整治晚飯,四奶奶讓人請他們過來一同用飯。船艙裡地方小,桌凳也擺得緊湊。四奶奶招呼他們:“來來,出門在外,只能一切從簡,想講究也講究不了,不管合不合口,吃飽了才要緊。”朱慕賢笑著說:“您太客氣了。不滿您說,我們連昨天加上今天,都兩天沒吃上熱飯了。”四奶奶“噯喲”一聲:“那怎麼能行呢?吃冷飯就算一時不覺得什麼,時間長了終究還有害處的,以後再不要這樣了。快,多喝點熱湯。這魚剛從河裡打上來的,摳了腮下鍋時還在撲騰呢,特別鮮。”

  魚湯果然很鮮,雖然在船上佐料也不太全,但喝起來有一股魚肉特有的甘甜醇香。嫩嫩的燒豆腐,金黃的蛋羹,還有從舅舅家帶來的幾樣滷味,簡單的一頓飯其實也算得上豐盛。

  這男孩子的飯量就不一樣。有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朱慕賢和楊重光已經算斯文,可等吃完了收拾,菜盤、湯缽,飯缽裡都已經空空如也了。玉林睜著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看著,她不大和人一起同桌吃飯,大概這兩個人風捲殘雲一樣掃蕩飯菜的架勢把她給驚著了。

  做長輩的總對晚輩的飯量持鼓勵嘉許態度,個個都恨不得孩子吃得白胖圓溜的。似乎大家都認為能吃=健康。四奶奶尤其欣慰。客人吃得多,說明吃飽了,吃滿意了。這對一個女主人來說很有面子的事。不過四奶奶也擔心他們消化不良,囑咐人沏了釅茶給他們,又多給了兩支蠟燭。“雖然你們這些書生啊,總喜歡晚上看書。我看你們這兩天肯定也勞累著了,還早些睡吧。明天咱們就能到于江了。實在想看,就翻一會兒也使得,只要小心燭火,別點著了書和帳子,也別燙著自己了。”朱慕賢和楊重光一起謝過四奶奶提點。四奶奶笑著讓他們去歇著去了。

  等過了一會兒,四奶奶忽然輕輕地說:“這兩個孩子倒都不錯。”魏媽媽心領神會,也輕聲接了一句:“就年紀差了一點兒。”四奶奶點了下頭:“啊……”她也就白感歎一聲,自家女兒還小,要大著個兩三歲,就好說了。如果沒有那些兒事,這兩人真上好的女婿人選。當然,楊重光人品才貌都有,就……他那個家世,不大好結親,這一點朱慕賢可比他強。

  楊重光和石家的關係實在太複雜了一些。但朱家現在的事也不好說,誰知道會不會滿門獲罪呢?不知道石氏夫婦怎麼個打算。要麼呢,就乾脆好人做到底,收個義子,給他個正經身份,也省得孩子這樣為難,或者從石家的族裡再找個姑娘嫁給他,一樣做親戚。要麼呢,就說他已經成丁,乾脆讓他自立門戶去得了,把人這麼吊著,不回事兒。

  魏媽媽猜度著說:“石家……不還想接著召他當女婿?”“絕無可能。”四奶奶說:“聽說當初石家大姑娘自幼就體弱多病,有郎中說,便養得大,將來姻緣子嗣上也艱難,說白了就沒法兒生孩子。石家不因為這個原因才把楊重光自小養在自己家的,可不好說呢。”魏媽媽吃驚地說:“那不……把他當個童養媳待了?”“大概如此吧,石家可能怕他出息發達了,不認這門親,所以一直不給他進學讀書。不過對外頭說的因為石家子行伍出身,所以才不重讀書的。可要直這麼著,怎麼他家的兩個兒子早早兒就開蒙讀書了呢?這個孩子,聽說學裡先生誇他個好苗子呢,生被石家給耽誤了。石家倒盤算得好,結果那大姑娘沒等成親就沒了。二姑娘咱們都見過,生得好,身子也沒問題,石家肯定要給她說門好親,怎麼能許給毫無根基的他呢?”

  魏媽媽也跟著歎氣,一邊替四奶奶揉腿,一邊小聲說:“那朱家……真壞了事嗎?”四奶奶朝她擺了擺手,魏媽媽連忙噤聲。四奶奶低聲說:“聽說已經罷了官了,所以才不敢讓孩子回京,放在這裡,萬一有什麼事,說不定還能保住這一個。”魏媽媽也跟著歎了兩聲氣:“這做官的人家,平時看著赫赫揚揚,一落了罪,比平頭百姓還不如……”

  又林哄著玉林玩絨球,門突然被敲了兩下。門其實沒有閂,只虛掩著,又林說:“請進來吧。”進來的朱慕賢。他有些不好意思。自打于佩蕓那次被又林諷刺過之後,他一直有些抹不開面子。“打擾你了李姑娘,若方便的話,想跟你借筆墨一用。”又林說著:“都不外人,不用這麼客氣。”

  朱慕賢臉一熱,但絕對和男女之情無關。因為他想起來,他還得管這個小姑娘喊一聲姑姑呢!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1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6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心思

  又林把包袱裡德筆墨硯盒取出來交給朱慕賢,他一副不自在的樣子,個中原因也不難猜。

  又林忍著笑說:“要是墨不夠,再來拿就是了。”

  朱慕賢還是臉皮沒練到家,對著她總覺得彆扭。按理,這聲姑姑是該叫的,可是對七奶奶四奶奶他能叫一聲,對又林是怎麼都叫不出來。

  “夠了,夠了。”朱慕賢覺得是不是艙裡頭有點太熱了,或者是另一個小姑娘玉林好奇的目光讓她覺得不太自在,捧著筆墨急急告辭。又林覺得他以前可不是這麼拘束的人,難道書讀多了,顧忌也更多了?

  不知道他那位表妹于佩蕓怎麼樣了。從開春于佩蕓離開,就再沒她什麼消息了。

  船本來就不大,朱慕賢他們住在下面一層,又林和玉林的艙房就在他們頭上。中獎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艙板,又林能聽到底下的動靜,燈光從小小的縫隙透過來,是微弱而溫暖的昏黃。還能聽到他們在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說什麼,那就像風吹過成熟時的稻田,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刷刷的聲響。

  玉林洗漱完,已經自己乖乖爬上床等著了,看又林看她,還一副討好狀的拍拍外面的被窩,示意她快上來。

  又林一笑,突然有種自己提前當了娘的感覺。嗯,又或者,像是養了一隻小狗?

  等又林爬上床,玉林馬上把一本書塞了過來,指著其中一頁:“這個,講這個。”

  這還要聽故事。

  玉林摸摸她的頭,輕聲念起了勸學篇。玉林托著腮,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她已經對這個故事熟的不能再熟了,卻依然樂此不彼,逮著機會就讓又林給她年這一篇。

  到底這一篇裡頭有什麼東西這麼吸引她的?又林很是納悶。

  她聲音輕,念得又慢,差不多念完的時候,身邊玉林已經睡著了。又林自己卻沒了睡意。舷窗開得高而窄,讓人覺得有些氣悶。船上的床也絕對沒有自己家裡、舅舅家裡的床舒服。

  又林閉著眼也睡不著,又怕翻身會把玉林弄醒,所以一直靜靜躺著。

  一板之隔的下一層屋裡頭,楊重光和朱慕賢也儘量放輕了動作,寫滿字的紙張一張張攤在桌上晾乾墨蹟。夜已經深了,連沖澡蛙鳴也銷聲匿跡。只有水浪輕輕拍打船舷的聲音還在響著,既規律,又單調。

  又林早上醒的有些晚了,船也已經開了,船頭激起的水花拍得船邊嘩嘩的響。玉林揉著眼也坐了起來,好像一時還沒明白自己睡在什麼地方,張開小嘴打著呵欠,左右看看,然後一頭紮進又林懷裡:“姐姐。”

  “嗯,乖。”又林給她把衣裳穿好,又替她梳了梳頭發。玉林頭髮還短,用紅繩在頭頂上系個小辮就行了,很是省事。又林牽著她的手出來,正好當面遇見朱慕賢和楊重光。他們兩人顯然已經梳洗過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衣裳也換了一身,又林著意看了一眼他們的鞋子,也不是昨天的了。今天這雙,顯然更體面也更潔淨。

  不過兩人眼中都盡是紅絲———又林琢磨著,他們不會熬了一宿沒睡吧?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趕著在回到于江之前辦?

  “李姑娘好。”

  “朱公子好,楊公子好,你們晚上睡得可好?其實在船上也沒有事情,可以多睡一會兒。”

  楊重光顯然不是很善於應酬,知識微微一笑,朱慕賢笑著說:“在書院的時候,這會兒都背過一遍書了。”

  又林適時的感歎了依據:“念書可真不容易。”

  楊重光忽然出聲,他說:“念書其實並不難。”

  玉林仰起頭看著這兩個人,一雙烏溜溜的眼裡盡是好奇,但是沒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她兩手扯著又林的袖子,嘴裡嚷著:“糕糕,吃糕糕。”

  又林拉起她的手:“好,去吃糕。”

  早飯依舊豐盛,不過看得出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上頭,四奶奶在想著回家以後的種種安排,莊子上的事兒,鋪子上的事兒。秋天總是特別的忙。又林在想,一夏天熱得難熬,四奶奶身子本來就不是太好,這會兒再一忙……

  “你瞧你,發什麼呆?”

  又林鬆開手裡都快被捏成渣的蒸糕:“想著要到家了……不知道爹和祖母這幾天都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

  這話也不算是純然撒謊,李老太太夏天的時候鬧了一場肚子,李光沛則是天熱就不太吃得下東西,進來雖然天氣轉涼,可是不知道這幾天他們在家怎麼樣,是否安泰。四奶奶自然也憂,不過她安慰女兒:“還有半天功夫就到家了,這會兒就別胡思亂想了,快把粥喝了吧。”

  又林應了一聲,撥了些醬菜在碗裡,吧半碗粥喝完了。

  朱慕賢還誇讚:“到于江也有一年多了,還是覺得您家的醬菜最好吃。”

  四奶奶一笑:“那是,這可是我們家的秘方呢。只要一醃好,左鄰右舍,遠親近鄰的都來討要,所以每年會多醃許多。以後你要想吃,只管來。”

  “成,既然您這麼說,那我以後肯定厚著臉皮上門來討吃了。”

  順風順水,船走得又穩又快。又林哄著德林玩了一會兒,玉林自己拿著個荷包也能把玩半天,倒是好哄——但也足見往日身邊的人事怎麼對待她的。乳母肯定隨便丟給她個什麼東西,管她玩得開心不開心,反正是看住她,管她衣食飽暖,至於別的,也是在不是乳母一個人的責任。

  又林摸摸她柔軟的頭髮,玉林抬起頭來朝她一笑,活像個玉娃娃般可愛。玉林這個名字,她著實當得起。

  四奶奶不喜歡她情有可原,她越可愛,越是顯得她生母必定美貌不凡。

  船漸漸慢下來,魏媽媽進來說,前面要轉河口了,頗有些擁擠,怕是要等好一陣,不如趁這會兒先整治了午飯吃了,左右天黑之前肯定能到于江。

  四奶奶倒不是很急,問朱、楊而二人的意思,他們當然說客隨主便。於是他們的船便泊下來,買菜燒飯。

  玉林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咯咯笑,又林問她:“你笑什麼啊?”

  玉林指指前面兩個少年,先說“豬”,又指另一個說“羊”。

  聽到的人都是一愣,原先誰也沒往這上頭想,現在一細聽,一朱一楊,聽起來還真是有些逗。

  連四奶奶都笑了,指著玉林說:“可不能瞎說八道。”

  這大概是四奶奶跟玉林說的最和氣最親近的話了。旁人不知道,魏媽媽卻覺得有點兒意外。

  朱慕賢和楊重光兩人對視一眼,也都笑了。三兩歲的孩子話,只讓人覺得童稚可愛,並沒有什麼惡意。

  朱慕賢原本肯定也是家中嬌養的小公子,對怎麼討中老年婦女的喜歡很有一手,問四奶奶那些大小不同的船是什麼船,又問船上的旗子是什麼意思。四奶奶並不是那種沒見識的女人,於是一一告訴他。

  又林聽他似乎對那些跑貨的船特別有興趣,問了許多這上頭的事。

  而楊重光知識沉默的聽著,眼望這滔滔綠波,明明是正青春少年的時節,兩肩上卻像是壓著山似的重負一樣。

  陽光在水面上躍動閃爍,又投射到船上,那水波樣的光紋晃動著,映在人的臉上,明明暗暗,變幻不定。

  他保持一個姿勢良久都沒動彈,他出神,又林也跟著發了一會兒呆,不知不覺黃粱炊熟,僕婦過來說午飯備好了,楊重光才慢慢抬起頭來,緩緩的松了一口氣,似乎終於想通了意見十分重要的事情。

  兩人的目光一觸,又林也趕緊回神,而且心裡納悶自己這半天腦袋空空究竟為何而來?難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楊重光是生的是俊,氣質也很好,可是……可是完全不可能有什麼可能性啊。

  這會兒的又林看起來呆呆的,臉也讓太陽曬得泛紅,楊重光朝她一笑,又林只覺得陽光正在這人臉上躍動散射,莫名的覺得眼暈,趕緊低下頭轉過臉去。

  四奶奶其實心裡也有數,這兩個半大的孩子,跑到越秀西面去,一陣奔波,大概並不止為了向一位老先生請教學問,他們的行蹤,大概是商量好了,一期瞞著石家長輩的。但四奶奶並沒有去干涉過問的心思。一來,這不關李家的事情,他不過是順道載他們一程。二來……四奶奶也覺得他們都不容易。朱慕賢也好,楊重光也好,都是勤學實幹的孩子,他們即使有所隱瞞,也不是去作奸犯科。

  力爭上游並沒有過錯,水往低處流,而人總要往高處走。

  自家也是如此,婆婆青年守寡,丈夫幼年喪父,受人排擠欺淩……尚若丈夫不思上進,哪會有今天的好日子呢?

  所以四奶奶也揣著明白做糊塗,就這麼含糊過去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2 PM

第四十七章 添丁

  船到了于江,靠岸時四奶奶要讓人給他們雇個車好回去,朱、楊二人一致不肯,四奶奶也不勉強,只囑咐他們早些返家,以免家人懸心。

  李家早已經打發了人在岸上接他們,李光沛親自來了。大概妻子很久以來沒有一下子離家數日了,更何況兒子女兒都一起帶走了,撇下他一個人實在孤清。四奶奶下了船,見他一壺茶已經泡成了白水,不知道沖了多少回,毫無茶意了,猜他一定等了不少時辰,心裡甜滋滋的,嘴上卻得說:“你看你,何必親自來?差個管事來接我們一下也就行了。耽誤了不少正事吧?”

  李光沛一本正經地說:“夫人的事情才是頭等大事,其它不過瑣事爾。” 四奶奶回頭看了看,下人和孩子都不曾聽見。她嗔了一句:“貧嘴。”

  李光沛悄悄拉起她的手,四奶奶往後抽了一下。拉的人固然沒用力,抽的人也只是做做樣子。
有的時候,有些話不用說出來。一個眼神,一個小小的動作,彼此就都明白了。

  其實別人縱然聽不見,一看四奶奶滿臉嬌羞,多半也能猜得出來夫妻兩人說了些什麼。

  光是從船上卸那半船禮物就卸了不少時候,主人家自然先坐車回去了,魏媽媽特意留下來看著,讓他們別磕壞碰壞了東西,一樣一樣的看著都搬齊了沒有遺漏,才跟著一起上了車回去。

  李老太太望眼欲穿,終於把孫子孫女兒給盼回來了,一把摟在懷裡頭就不肯撒手了。而且非常心疼地說德林瘦了——這話太沒有事實根據。德林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哪裡瘦了?又林覺得好象小臉兒又胖了些呢。但是老太太說的話中,對的是對,錯的也是對。一旁胡媽媽她們也跟著附合,指望這些婆子們幫理不幫親那簡直是期望公雞下蛋。

  李老太太一邊哄孫子,四奶奶一邊回話,總體意思是:先感謝領導給她機會回娘家探親,說娘家哥嫂向李老太太問好。讓她代為請安,帶了些土產回來。

  李老太太問孩子好不好。四奶奶說:“好,挺好的,挺壯實的,扶著床都已經可以走兩步了。”

  說了一會兒話,李老太太才戀戀不捨的鬆開了手:“你們快去歇著吧。趕路也累著呢。”

  小英已經準備好了水,又林舒舒服服洗了個頭,又洗了個澡。在舅舅家雖然挺好,但是也有很多地方不便。比如這洗澡就是其中一樣。家裡人都知道又林喜歡潔淨,但是出去做客可沒有這麼方便的條件,再說舅舅家這次請客也忙。又林不願意給他們再多找麻煩,將就擦洗一下也就算了。這回到自己家裡了,當然要從頭到腳好好洗洗。

  四奶奶也累得不輕,她本來就覺淺,在外頭總是睡不實。頭一沾枕,差不多立刻就睡著了。再睜開眼時看著外面天色黑沉沉的,四奶奶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辰了,喊了一聲人。身旁李光沛也醒了:“你醒了?”

  四奶奶摸了一下臉,又攏了下頭髮:“我怎麼就睡著了?這會兒什麼時辰了?”

  “晚飯你也沒吃。一直睡到現在,快四更了吧。你肚子餓嗎?”

  他不提還不覺得,一提起來,四奶奶還真覺得肚子餓極了。李光沛喊人,過了一會兒,送了粥和小菜過來,四奶奶用筷子輕輕撥了一下筍絲——這個她愛吃的,想必晚上的時候就做好了,這會兒開了火上蒸籠一熱正好能入口了。

  廚房的人沒這麼細心,肯定是李光沛事先吩咐過了,一直給她備著。

  四奶奶就著小菜喝了一碗粥,李光沛本來不餓,也跟著吃了些。兩人這會兒都沒睡意了,不免繾綣親密一番,所以反而起得遲了。好在還有旅途勞頓的藉口擋著——雖然魏媽媽她們臉上不約而同都露出些善意的調侃,顯然都已經看穿他們夫妻倆“小別勝新婚”的真相了。

  四奶奶一天臉都有點熱熱的——分明天氣已經涼了。

  隔了一天,朱慕賢和楊重光上門來拜訪,差不多專程為搭船的事情來道謝的。

  四奶奶聽到他們來,先有些疑惑,隨即明白過來。

  他們搭船回來的事情知道的人太多了,既然如此,不如做得大大方方的。搭了船,又是親戚,來謝一聲也理所當然的事。

  四奶奶說:“請他們廳上坐,上好茶。”然後和李光沛把其中原委說了。李光沛點了下頭:“既然這樣,我去見見他們。這樣的人,不能當孩子看待了。”

  在這些事情上,四奶奶全聽李光沛的,他主外,她主內。如果只把那兩個人當親戚家的晚輩看,四奶奶出面足矣。但李光沛的態度很明確,他把這兩個少年當成了有擔當有作為的大人對待。

  放了這麼幾天的假,果然一回來就被段夫子考校了,又林這幾天還好沒怎麼懈怠,雖然針線和寫字在親戚家不便做,可別的一點兒也沒放鬆。段夫子頗為滿意,又林和周榭兩個眉來眼去急不可耐她早就看在眼裡,於是大發慈悲,提前讓她們休息。

  周榭坐在又林旁邊,急著問:“怎麼樣?你在那裡幾天都做什麼了?熱鬧嗎?都見什麼人了?”
一口氣問這麼多,可見周榭這幾天憋得有多厲害了。又林忍著笑說:“不要急啊,我總得一件一件的說吧。先說吃的,舅舅特意從杭州府請了個廚子來掌勺,有一道雞絲粟米羹真好吃得不得了,還有冬瓜丸子,那丸子不知道怎麼汆的,特別滑嫩,吃著還筋道……”

  “誰問你吃的了,說點兒旁的。”

  “旁的?”又林想了想說:“我那小表弟虎頭虎腦,生得可好了,腦門兒眼睛和舅舅一模一樣。”

  周榭抿著嘴,伸出手來要抓她,又林連忙告饒,小聲說:“真的沒什麼別的啦……除了吃的,就見了不少人,我連舅舅家的大門都沒出一步,哪有什麼別的見聞可說?”

  周榭也情知道她說的實話。只又林能出趟門,總比自己要強得多了。這一年她都沒怎麼出過門了。

  “唉,你不在,先生只看著我一個人,怪不自在的,一下都不敢亂動。”

  又林笑眯眯地安慰她:“就因為咱們請了先生,所以周伯母才不大帶你出門了,要不然別人得想,這總出門,能學著什麼東西?別唬人的吧?”

  “話是這麼說……”

  “你放心吧,我看,今年過年,周伯母應該就會帶你四處走親戚串門子了,到時候你想不去都不行。”

  周榭很納悶,睜著一雙杏核眼問:“為什麼?”

  “我的姐姐呀,你已經到了該尋人家的年紀了,不把你帶出去亮相,別人怎麼知道你家有這麼大方端莊的姑娘呢?馬上姐姐家就會一家有女百家求,門檻只怕都要被踏破了。” 周榭頓時臉紅起來:“你這丫頭……你,讓你胡說!看我不把你的嘴扭掉!”

  “哎喲喲,我說的都實話啊……”

  段夫子在門口清一清嗓子:“嗯哼——”

  兩人急忙分開,各自端正坐好。

  段夫子看著她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和小姐妹手拉手說悄悄話,一起去偷摘鄰居家的花……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了的那些舊事,忽然點點滴滴兜上心頭。

  李光沛送走了客人,四奶奶問他都說了什麼,李光沛沒應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不錯。”

  他這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四奶奶不甚明白,但看得出來李光沛心情並不差。

  接下來果然如四奶奶預料的那樣,秋收時家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又林怕四奶奶再操勞過度,主動而細心的分擔過去一部分活計,連玉林都跑前跑後的想幫忙。可惜,幫忙不指望她,只要不添亂又林就謝天謝地了。

  秋天雖然忙碌的,但人人臉上都有歡顏,秋祭的時候格外虔誠,感覺穀神,感謝這一年來的風調雨順,讓他們有了個好收成。忙過這一個月之後,就陸續的清閒下來,冬季沒有多少事情做了,農閒時節。地裡雖然沒有多活計,人們又為另一件大事忙碌起來。

  進了臘月,年還會遠嗎?

  四奶奶從天冷起來之後,就十分懶怠,人懨懨的沒有精神,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來。她已經生育過幾次,因為月事也遲遲不至,自己心裡也有些存疑,只是不好嚷出來。萬一不是……又或是不穩妥,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李光沛也察覺到妻子的變化,勸了又勸,到底請了個相熟的郎中來看了。那郎中診完了脈,一臉笑容的恭喜李光沛和四奶奶,頓時家裡上上下下都知道這消息了。

  李光沛固然很歡喜,可也十分擔心,畢竟四奶奶上次生產就很不順,險些要了半條命。不過郎中說,這一胎很穩當,只要四奶奶不要操勞動氣,好生養胎,應該會比上一次順當穩妥。

  全家人把四奶奶象國寶般供了起來,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氣。這麼小心、欣喜,緊張了幾個月,到來年初夏時節,四奶奶給又林再添了一個弟弟。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3 PM

第四十八章 滿月

  新生兒給李家帶來了勃勃生機。李老太太一見她的大胖孫子就眉開眼笑,心肝寶貝的不離口。而四奶奶這一次生產比上一次生德林順當很多,月子裡調養得又精心,臉色紅潤,比以前看起來還要豐腴圓潤多了。

  滿月那天李家賓客盈門,又林的舅舅舅母們自然也來了,表兄表姐們也來了,浩浩蕩蕩一大幫子人,李家自己家客房有限,根本住不下。李光沛事先把離家近的一所客棧包了下來,有些遠路的親戚就只能安排在客棧裡頭了。擺滿月酒的時候,自家地方也不夠大,還跟周家借了地方,四奶奶現在不便操持,七奶奶和周大奶奶義不容辭,著實幫了不小的忙。而且還借了周家的地方擺宴。俗話說遠親還不如近鄰,象那些只會說風涼話,趁機想在你身上揩把油的本家族人,根本指靠不上他們,不給你添亂找碴就不錯了。

  又林一來的時候很不習慣,見四奶奶打發那些上門來打秋風的李家本家。那一家人既不缺手斷腳,也不是沒田可種,但是從老到小,全都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然後三五不時的去別家打秋風。要又林說憑什麼給他們好處?懶人就是這麼養出來的。但是都是同族,你還能看著他們餓死不成?多少都得打發一點。

  尤其象這種紅白喜事的場合,那些人更是浩浩蕩蕩,扶老攜幼的來吃白食。早中晚三排流水席排排都能找著他們的身影,走的時候一個看不嚴,還會把碗碟燭臺家什給你揣走。你說你家中正喜氣洋洋的,你能和他們吵罵計較嗎?要是白事的時候。他們連孝衣的便宜都要占,頭天領了孝衣,第二天都不穿來,總不能讓他們就這麼哭靈上祭吧?於是再給一身兒。這麼一來二去,他們家要是打漿子納鞋底,白布可是大大的寬裕。

  又林覺得這樣的族人,簡直就象吸血的臭蟲一樣,打不死,趕不走,甩不脫。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天生沒有廉恥心呢。還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養成了如此無賴的生活方式。

  舅媽他們那些人一到,當然先去給李老太太請安見禮,一下子見了這麼多親家的晚輩,李老太太自是歡喜,見面禮給得大方豪爽。又林笑著說:“老太太今天一下子可破費不少。”

  李老太太笑著說:“你這丫頭。淨說小氣話。我留著這些做什麼?要是能天天這樣興旺高興,我天天打發紅包封禮也樂意啊。”

  四表姐慧蓮笑著說:“老太太要是喜歡,那我們就不走了。在這兒住下吧,天天到您老人家跟前來討賞。到時候您可得心疼了吧?”

  李老太太也笑:“那敢情好,我這平白多了好幾個如花似玉的孫女兒,將來再招幾個有才有貌的孫女婿。這日子可就更熱鬧了。”

  一說招女婿,爽快的姑娘頓時也成了羞答答的樣子。想跟李老太太這樣活成精了的老人調侃過招。四表姐還早得很呢。

  一屋人都笑,笑得四表姐越發不好意思起來,往二舅媽身後躲。

  二舅媽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給女兒解圍:“這姑娘大啦,知道害羞了。說起來,今天又林一進屋,我都沒敢認,長高了,也變樣兒了,眼見也是個大姑娘了。”

  這個眾人有目共睹。

  又林確實長高了,比去年足足高了有半個頭。但是這變化又不僅僅是個頭兒上的。而是一種質的變化。從一個小孩子,變成了一個姑娘了。氣韻,姿態。全不一樣了。往人前一站,嫋嫋婷婷。立刻就讓人眼前一亮。

  四奶奶頗為自豪,看著出落的漸漸清秀貌美的女兒,再過兩年……也得給她議親了。

  眾人的注意力果然從四表姐身上轉到了又林身上,紛紛誇讚。這種場面又林可不怯,靠坐在李老太太身邊,微微笑著聽著。其實她自己越大方,越不在意,別人說著也就沒意思了。你越害羞,別人越是想逗你。

  果然她這麼落落大方,別人也就又轉了話題。

  四表姐找個藉口,把又林從屋裡喚出來。出了門,才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你們家老太太真是……”四表姐臉兒還紅紅的,自己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只說:“外頭人多亂糟糟的,我昨天夜裡給吵得沒歇好,今天早上險些起不來。”

  “那,表姐要不到我屋裡去歇一會兒吧,我那兒人少,還清靜點兒。

  一有大宴,總是到處油乎乎的,似乎連燒的水上面都飄著一層油星兒,喝著人直起膩。周榭特意用自家的灶燒了兩樣體己小菜,讓人提著和粥一起帶了過來。

  四表姐和周榭是頭次見面,但是兩人一見面就挺投緣,彼此見過禮,又序年齒,四表姐和周榭是一年人,只是四表姐生在二月裡,周榭生在七月裡,於是周榭也跟著喚一聲姐姐。四表姐很是歡喜,三個人盛了粥,就著脆瓜和美美的吃了一頓,清粥小菜,吃得別提多舒服了。

  “可惜了,咱們吃得舒服,三哥這幾天可不太舒服。他本來這些天腸胃就不怎麼好,席上那些東西又吃不下……”

  周榭忙說:“這個不難,我打發人給他單送去吧。”

  四表姐忙說:“這也太麻煩你了。”

  “瞧,跟我可不用這麼見外。”周榭說:“就是不知道他的口味……”

  四表姐也不客氣了:“咱們剛才吃的這些就很好,他平時的口味也差不多是這樣。”

  “那更好,更省事了。”

  周榭心細,答應了的事情絕不會漫不經心的拋在腦後。三表哥書昭特意為這個來謝又林,還給她買了點心,帶了兩樣小玩意兒。又林笑著說:“三哥你幹嘛這麼客氣?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給我帶吃的玩兒的。再說,給你送的那粥和菜人又不是我。”

  書昭愣了一下:“不是你?那是姑母讓人送的?”

  “是隔壁的周姐姐聽四表姐說你腸胃不適,特意讓人送的。你要謝,等下次見了她你當面謝她吧。”

  “周姑娘……就是我們才來的那天,和你一起上課的那一個。”

  又林點了下頭:“對,正是她。”

  劉書昭還記得那個姑娘,雖然只是匆匆的打了一個照面,周榭就告辭了。她是鵝蛋臉兒,穿著櫻草色的衣裳,舉止從容,雖然只聽見她說了兩句話,可是感覺很溫柔平和。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4 PM

第四十九章 吵鬧

    大舅舅家的家教很是嚴的,劉書昭絕對是個知禮守禮的人。他本來也不該盯著人家小姑娘多看,所以那天他迅速的側過身,俯下頭,根本沒看見更多,更不要說眉眼……只是那抹身影,卻記得很是清楚。

    他微微出神,又林說的下一句話就沒聽清楚。

    “什麼?”

    又林又重複了一遍:“哥哥你今年不是要應考嗎?我還以為你會在家裡靜心溫書,這次就不會過來了呢。”

    “作學問可不能只是死讀書。”說起這個,三表哥就自如多了:“如果把書死背下來,滾瓜爛熟了就能考中,那學堂裡的夫子們還用得著苦熬?早不就出人頭地去做官了?”

    又林一笑:“這倒是的。”她拿起劉書昭送過來的禮物:“表哥今天出去了?這點心是在哪裡買的?”

    “上午出去訪友了,回來時順路買的。”

    家裡實在人太多,也太吵了。抬頭低頭,認識不認識的,都得笑臉相迎,寒喧招呼,一個怠慢,只怕就會讓人背後說嘴。劉書昭出去混個清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正說著話,周榭恰好過來了。

    周榭一個月裡去了三天段夫子給假,其他時候全是在李家進進出出的,四奶奶笑稱自家平白多了一個女兒,實在是賺了。這幾日東主有喜,段夫子這幾天也給她們放了假,讓兩個人能跟著母親進出打理。

    周、李兩家好得跟一家一樣,周榭都推門了,小英和翠玉也沒有想著過來提醒一聲,屋裡還有旁人。

    “又林……”周榭一看到屋裡站著個男子,連忙收住了腳步。

    “周姐姐,這是我三哥。”

    周榭也知道這個肯定不是外人。劉書昭的名字他也聽又林提起過,聽說是個非常好學,挺有出息的人。

    劉書昭深深一揖。周榭也還了一禮。

    又林看著他們拘謹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兒,忍不住要笑。趕緊的咬住嘴脣。

    劉書昭不好多留,就順勢告辭了。到了門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微微側轉頭看了一眼。

    周榭半側著身站著,豆蔻年華的少女,穿著一件粉紫色的春衫,下巴到頸項那一段肌膚被襯得份外白皙而柔和。

    他頭一低,腳步比往常多了幾分匆忙。

    他一走,周榭頓時恢復如常,指著點心說:“好啊你。我在外頭替你忙活,你倒躲起來吃點心。我瞧瞧,喲,松仁兒餡的。”

    又林笑了:“這個還是托你的福呢。三哥以為那些體己的粥菜是我送的,才買了點心來謝我。來來來,既然你來了,就都拿走吧。”

    周榭微微一頓,聲音比剛才低了些:“是嗎?其實粥菜也不是我做的……你哥哥買了給你的,你留著吃就好。”

    “你不也是愛吃松仁兒餡兒的嗎?這家的點心做的不膩,來來。一塊兒吃。

    又林取了一塊點心給周榭,周榭用帕子托著,咬了一小口。

    點心的確香而不膩,周榭想。那個人……看著很守禮,也很細心的。

    剛才她也沒有抬頭,只看見一抹青色的袍襟下擺,還有下面露出的鞋尖。

    又林也拿了一塊兒點心,正要放嘴裡,就聽見外面有人大聲說話。

    又林仔細聽了聽,又朝周榭擺了下手,兩人都靜下來不說話了。

    屋外頭小英正一臉為難的攔著李心蓮:”六姑娘,我們姑娘確實沒在屋裡頭。您還是等會兒再來吧。“

    李心蓮瞪她一眼,硬是要往裡進:”就是五姐不在,我進去坐一會兒歇歇,等她回來還不成?你個丫頭反了天了,敢把我攔在外頭。“

    ”確實是我們姑娘吩咐過不讓人隨意進去啊。“小英雖然不太夠聰明,可是只要又林說的話,她一概全聽。這位六姑娘,還有她妹子,平時就和自己家姑娘不和睦,還鬧出過偷鐲子的事來,小英當然不能放賊進屋。

    上次她們來的時候,因為是大過年不好攔人,她們又非要進屋。結果李心蓮看中架子上擺的一隻小玩意兒,直接伸手拿下來就往自己懷裡一揣,嘴裡說著:”五姐,這個我喜歡,給我玩幾天吧。“

    對這種厚臉皮的人,你能說什麼呢?李心蓮的妹子和她姐姐一樣,這姑娘比她姐姐還糟糕的地方在於,她要是瞅中了什麼東西,要不到,她就可能想辦法給你折騰壞了。雖然分了家,可畢竟還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對這種人也實在沒有什麼好辦法。

    好在是不值錢的小東西,拿就拿走吧——當然,這東西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小英態度很堅決,屋子門也是緊關著,李心蓮糾纏了一陣,悻悻的走了。

    等她走了,又林和周榭才長松了口氣。

    周榭有些同情又林,雖然周家也不是沒有窮親戚,可是人家來打秋風的時候起碼好言好語,不會既要你家周濟又端著一副臭架子,鼻子抬得高高的,好象我到你這兒來是看得起你,你周濟我是應該的。更何況周家的親戚多半離得遠,不過是偶爾來一回,象李家這樣的大家族,即使分了家,也都住在一個鎮上,這些人象臭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脫。

    又林倒不在意,反正小打小鬧的,要折騰什麼大動靜,他們也沒那本事。就是癩蛤蟆上腳面,時不時的會噁心一下。

    ”忙過今天也差不多了。“周榭說:”明天客人都送走了,可就消停了。“

    ”哪能呢,還得收拾東西,好些傢什器物都是幾年不用的,費老大勁兒從庫裡折騰出來,還得收庫裡去。一不小心就會丟東西。“

    周榭深有同感:”這下人手腳不幹淨,是很討厭的。上次我家裡買了些稀罕的乾貨回來,還沒吃兩次,再讓廚房做,說是已經用完了。其實全讓他們偷吃偷拿了,可是你也沒什麼好辦法。“

    是啊,當下人的從主家揩油,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偷幾口吃的那算家常便飯。周家也算管得嚴的了,可有些事還是杜絕不了。

    兩個小姑娘在一起交流管家經驗,段夫子可以教給她們道理,給她們舉出例子,但是各家情形不一樣,遇到的麻煩也是各種各樣的。

    結果她們還沒說幾句,小英有些匆忙的從外頭進來了:”姑娘,您快去瞧瞧吧,那六姑娘跑到西院兒後頭屋裡去了,聽著鬧上了。“

    又林霍地站起身來。

    她可沒想到李心蓮沒在她這兒占著便宜,就跑到玉林那裡去了!

    玉林還小,她那個奶娘又指望不上,家裡頭又忙亂,她還真得過去看看。李心蓮又橫又不要臉皮,玉林非吃虧不可。

    周榭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又林說:”這種人我還對付得了。“

    又林提著裙子一溜小跑,要不是因為家裡有客,她也犯不著穿這麼累贅的一身兒。遠遠的就聽到玉林那邊有哭嚷呼喊的聲音。又林忙緊走了兩步,進了屋門。

    李心蓮果然在這裡,玉林正赤著腳站在地下,可是讓又林意外的是,哭叫的居然是李心蓮,不是玉林。

    這是?

    又林把目光投向站在一邊的奶娘。這個奶娘也實在是……不管玉林的身世怎麼樣,她也是家裡的姑娘,奶娘平時綿軟輕忽都算了,這有人找碴找上門來,她還縮在一邊一聲不吭,也實在是不象話。

    玉林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緊咬著嘴脣,死死盯著李心蓮,那神情絲毫不顯得軟弱,臉上也沒有眼淚,李心蓮卻頭髮散亂,哭哭啼啼。

    又林看了她一眼:”哭什麼?不知道今天是我家的好日子?要哭回你自己家哭去。“

    李心蓮嚇了一跳,明明又林還沒有她高,可是這麼被她看一眼,哭聲就噎在喉嚨裡發不出來了。

    ”你,你妹妹揪我頭髮,都揪掉了!“

    又林目光一掃,地下果然有幾綹頭髮,玉林手裡還攥著幾絲兒呢。

    這孩子手勁兒可真大啊,不知道李心蓮怎麼惹她了?

    ”胡說,她才多大,你都多高了,她怎麼能揪著你的頭髮的?難道你自己蹲下讓她揪的?“

    李心蓮一噎,不等她再說話,又林吩咐跟進來的林媽媽:”你帶六姑娘出去,前頭正熱鬧,別讓她去前頭了,省得擾了客人。“

    瞧,你想顧全大家面子,可有人就這麼蹬鼻子上臉。

    等林媽媽把李心蓮給弄走了,玉林緊繃的架式才慢慢松下來,可還是忍著沒哭出聲,眼淚沿著小臉兒淌下來,又林心疼地給她擦淚。這孩子臉上有好大一塊紅印子,小孩子皮膚薄,看著紅的要滴血了,不問也知道是誰幹得好事。不知道是她擰的還是掐的。

    ”別哭……瞧,都成小花貓了。別害怕,咱們去跟老太太說,以後不讓她進咱們家了。“

    她一安慰,玉林才忍不住抽噎起來,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話,又林沒聽明白:”什麼?“

    ”她說我是……婊子生的野種……“玉林雖然不明白這話意思,可是李心蓮話裡的惡意,她都感覺得到。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5 PM

第五十章 提親

    又林只覺得一股怒氣直頂上來!

    玉林的身世當然不是什麼秘密,裡裡外外肯定有不少人議論。但是當著一個小孩子的面,說得這樣刻薄惡毒的,李心蓮還是頭一個!

    當然,這位五叔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鳥。想當初四奶奶生了又林,好幾年沒有動靜的時候,他們家裡人就上竄下跳的。想把自己家的二小子過繼過來,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要說他們不是圖自家的錢,只怕鎮東那個有名的金家二傻子都不信。

    李心蓮能懂得什麼?那些難聽的字眼兒,肯定是五叔五嬸兒嘴裡念叨的。

    當初李光沛之所以在杭州納了玉林的親娘,族裡的壓力也是重要原因。

    又林從前,也不是沒聽過類似的話。就是那位五嬸兒說的。多半那會兒她覺得又林只是個小孩子,話還說不利索,也不會向人告狀,所以才肆無忌憚,說又林一看就是福薄的樣兒,多半會和她那個短命的姐姐一樣養不大。

    那會兒又林才知道她上頭還曾經有個姐姐,她並非李光沛和四奶奶的第一個孩子。

    想打聽的話,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的秘密。更何況這件事自家不說,不代表其他本家就不提了。

    四奶奶過門第三年才有孕,生了個女兒,李光沛十分欣喜,給這個女兒取名芳林。據說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但是日子不長,李家人就發現事情不妙。芳林她沒有一般孩子的反應— —她不會哭、不會動,連吃的本能都差不多沒有。四奶奶傷心欲絕,李家人尋醫問藥,但郎中們都說,這是胎裡帶的毛病,治不了。這個孩子養到快四歲,終於還是夭折了。這是四奶奶和李光沛的傷心事,所以家裡上上下下都對此事閉口不提。

    又林以前也對自己的名字疑惑過——為什麼要用又呢?

    這一下就全明白了。

    因為她不是頭一個孩子。既有芳林,再有又林,這才說的通。

    那位五叔,說起來和李光沛是未出五服的族兄弟,可是這種盼著別人家斷子絕孫好接收別人家產的——這是親人嗎?這簡直是仇人。聽說那時候五叔五嬸兒一進他們家就到處查看留心,顯然已經把他們家的東西當成自己家的了。

    只是後來李光沛要納妾生子,四奶奶又懷孕生下了德林,才打消了他們的念頭。要不然的話,還不知會生出多少事端。

    幸好他們雖然占便宜沒夠,臉皮厚手伸的也長,卻只是盼著、想著,還沒膽子做什麼謀財害命的事。

    即使這樣,以後也不能再讓他們家的人上門了。

    “別聽他們胡說。”又林摸摸她的頭:“咱們去老太太那裡吃點心好不好?順便告訴老太太,以後不讓她再來咱們家。”

    玉林認真的看著她,然後點頭。

    又林替她擦乾淨臉,又讓奶娘拿了衣裳給玉林換上。奶娘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都讓又林看見了,很是不安。找衣裳鞋子的時候忙中出錯,怎麼都找不到玉林另一隻鞋子。又林說:“ 算了,另外再拿一雙吧。”

    奶娘抹了把頭上的汗——天氣並不算是很熱,可是她這會兒出的汗,比過去幾天加起來還要多。

    又林拉著玉林的手先回了自己屋裡。雖然要去找老太太,可是這會兒李老太太那裡還有客人,不能貿然過去。

    玉林緊緊拉住又林的手,像是落水的人要找一個依靠一樣。

    確實……在這個家裡,又林是對她最關切的一個了。其他人……雖然沒有虐待她,可是也都一直在漠視她,淡化她在這個家裡的存在。雖然小孩子不懂得太多世情,但她們是最敏感的。她知道四奶奶和其他人都不喜歡她,不親近她。

    只有又林和德林是例外的。

    又林是因為不介意,德林則是因為還不懂事。

    又林拿了點心給玉林吃,等她打起了瞌睡,又林把她交給翠玉,自己把奶娘叫道外屋來問話。

    奶娘有點支支吾吾的,但是也不敢隱瞞。

    “她一進門臉色就不好,姑娘正玩兒一個香帶球,她就一把拽過去,姑娘不肯給,還被她推了……”

    又林皺著眉頭。

    奶娘的敘述中盡是李心蓮的作為——但卻一個字都沒想起她自己的不作為。

    她可是個成年人啊。李心蓮再會胡攪蠻纏,也還是個小姑娘,奶娘真要攔阻,她還能撒得了潑嗎?可奶娘的敘述中,沒有她自己的存在。她根本什麼都沒做,坐看李心蓮欺負玉林。

    不說什麼嫡庶的事兒,玉林是她奶大的孩子,也是她主子,這奶娘實在是……

    奶娘惴惴不安地站在哪兒,又林沒說她什麼,只說讓玉林這裡對付一會兒,把奶娘打發走了。

    玉林在又林床上睡得特別香,一次都沒醒過,一直睡到晚飯時分。

    下午發生的事,李老太太已經知道了。

    但是李老太太一個字也沒說,看又林帶著玉林進來了,也只是跟兩個孫女兒說笑,留她們一同用晚飯。玉林畢竟還是小孩子,睡了一覺起來,又見了好吃的,倒是高興起來。李老太太平素吃的也清淡,有一道青豆炒蝦仁,翠綠的青豆襯著粉嫩晶瑩的蝦仁,看著就讓人心裡喜歡。又林舀了兩勺菜放進玉林碗裡,她低下頭吃得特別歡。

    李老太太給又林夾了一次菜,很是慈愛的看著她說:“你很好,當姐姐的,就該護著弟弟妹妹。”

    這件事似乎並沒有在李家的平靜的生活中激起什麼波瀾。不過李老太太發了話,說四奶奶現在又生了個兒子,照顧幼子尚且忙不過來,李老太太就幫著照看教養兩個大些的孩子。說是兩個,德林那裡沒有變化,只是玉林搬家了,搬到了李老太太院子裡的西屋。

    這並不是一件大事,而且說起來也很正常很自然。李老太太畢竟日子過得寂寞嘛,有個小孫女兒在眼前,也可以解悶。四奶奶現在又添了個兒子,自然要在新生兒身上花費大量精力,哪還有心思顧到玉林?所以這倒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又林對李老太太的性格也算了解。

    李老太太守寡多年,最看重規矩。但她並不是一個冷漠嚴苛的人,玉林有她照顧,只會更好。至於那個混日子的奶娘,藉著玉林搬屋子,身邊換人手的機會,已經由李老太太出面打發了。

    四奶奶對這件事也沒有什麼不滿——她也沒有那個功夫。小兒子精力旺盛,她和奶娘兩個人有時候都支應不過來,再加上家務事,實在多一絲精神都分不出來了,她自己有三個孩子需要操心,玉林的事情,她即使有心,也無力去管。

    除了孩子,還有一件事占去了四奶奶的注意力。

    她的娘家嫂子,又林的大舅母回去之後沒有多久,就再次登門。

    她並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向四奶奶表明了來意。

    “向周姐姐提親的?”

    又林很是意外。

    翠玉小聲說:“上次咱們家裡辦滿月酒,周家那麼熱心的幫忙,大舅太太也見過周大姑娘了,覺得她性情又好,人又能幹。人人不都說,周姑娘是益夫旺子的福相麼?這樣的姑娘就該早下手討來做媳婦,若是一猶豫,被別家搶了先,那可不得後悔一輩子啊。”

    又林想了想:“可是周姐姐……要明年才及笄呢。”

    “哎呦,姑娘,現在只是提個親,要是能成,後面的事兒多著呢,先定下親事,過兩年再成親也不遲啊。”

    劉書昭和周榭?

    又林之前一點兒都沒想過,表哥會和周榭成為夫妻?這實在太突然了。

    可仔細一想,又林覺得這門親事還真是樁好親事。

    不是又林自誇,表哥劉書昭是個很有出息的人,脾氣也好,細心,比兩個哥哥更上進,足以做一眾弟妹的表率。大舅媽脾氣爽朗,不是個有小心眼兒的人,肯定不會像有的婆婆那樣,沒事兒就刻薄折騰兒媳婦。周榭要是嫁過去,不比那不知根底的人家,是絕對可以放心的。而周榭,又林和她的情誼不是姐妹,勝似姐妹。周榭是長女,溫柔和善,心地厚道,一看就知道她將來必定是十分標準的賢妻良母。

    要是周榭成了自己的表嫂……唔,好像也不壞。

    四奶奶也覺得這是門兒好親事。她是看著周榭長大的,也很喜歡這個姑娘。娘家嫂子既然開了這個口,四奶奶當然不會推辭,一口答應去探周大奶奶的口風。不過四奶奶素來謹慎,絕不把話說滿,只說要看周家的意思,雖然事成了是一段好姻緣,若是萬一不成,也請嫂子不要介懷。侄兒前程遠大,自然不愁找不著好姑娘來匹配。

    大舅母自然滿口答應。

    不過還有件事她沒和四奶奶說,這件事,雖然是大舅母看著周榭不錯,可是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劉書昭和周榭可是見過面的。

    這話可不能早早的說出來,萬一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再說,一早說這話,倘若事情不成,豈不是既壞了姑娘家的名聲,又壞了四奶奶他們與周家的交情?

    那可就不是結親而是要結仇了。許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是不能拿出來明說的。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5 PM

第五十一章 父母心

    四奶奶與周大奶奶是常來常往的,有句話叫熟不拘禮,有時候周大奶奶過來就走小門兒,帶個著婆子,空著手就走過來了。也有時候會帶點家裡新蒸的米糕、又或是旁的什麼東西。

    所以四奶奶並沒有特別刻意的收拾打扮,還是如往常一樣去了周家。

    周大奶奶有些意外:“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一面招呼人上茶。

    “今天好不容易脫出半天空兒,聽說你這兩天身上不舒坦,過來瞧瞧你。”

    “哪有什麼大毛病,”周大奶奶說:“就是那天不當心,腰扭著一下,所以這倆天也沒有出門,你還真當回事了。”

    兩人說了幾句家長裡短的瑣事,四奶奶也沒有掩飾來意,直接說:“我今兒過來,其實還有一件事。榭姐兒的親事,你這裡可有眉目了?”

    周大奶奶沒在意,周榭近來時常被人打聽,有人托到四奶奶那裡去也不稀奇。

    “還正看著。過年時我妹妹倒是也說起來一戶,其他的都好,就是離得太遠了。在明州府,一來一去的路程可不近,要有什麼事情也照應不到。”

    這時候一般要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沒哪個母親願意女兒遠嫁的。四奶奶自己也是有女兒的人,當然理解這種心情。嫁得近了,消息靈通,彼此才有照應。若是嫁的遠了,可不就象斷線的風箏一樣,想見面就難了。

    “那你看,東潭怎麼樣?可不算遠吧?”

    周大奶奶笑了,東潭可不就是四奶奶的娘家嘛。

    “行啦,你說吧。是什麼人家?”

    四奶奶是個很謹慎的人,若是那不合適的人家托她,她必然會推託回絕,不會到自己這兒來說。

    “你也見過,就是我娘家侄兒,叫書昭的那個。他屬馬,年紀也相當,我大哥家中的情形,你也都知道。我嫂子那個人呢,嘴巴是厲害一點兒,但是人是熱誠厚道的……”

    周大奶奶可真沒想到四奶奶說的就是她娘家侄兒。要說劉書昭,周大奶奶還真是見過。不但見過,還誇過呢。一表人才啊,相貌堂堂啊,知禮上進啊……雖然都是一般性的對晚輩的誇讚之辭,但是憑心而論,劉書昭確實當得起這些誇。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那有女兒的人家看著他,自然心中另有一番估量。

    至於四奶奶娘家嫂子,周大奶奶也見過,的確是個挺爽快的人,看起來不是那等以折騰教訓媳婦為樂的惡婆婆。而且劉家十分殷實,門風也不壞……和自家,算是門當戶對……

    周大奶奶心思活動起來。四奶奶笑眯眯地,她也沒指望一次就能說成,總之,看周大奶奶的意思,沒一口回絕,就說明有戲。

    自家侄兒四奶奶當然引以為豪。孝敬長輩、友愛手足、肯上進、人忠厚,實在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女婿。

    周大奶奶沒有當場表態——這事兒只要不一口回絕,就說明有戲。女兒不是周大奶奶一個人的,找婆家更是一輩子的大事,當然不能這樣輕許。四奶奶今天的任務目標已經達成,於是兩人開始閒聊。周大奶奶關切地問新找的奶娘怎麼樣。四奶奶說:“是老七家找的人,奶好,人也很壯實,話不多。”

    “這就很好了。”周大奶奶有點疑惑:“不是說她找了個丫頭嗎?這都這麼些日子了,怎麼還沒有動靜?”

    四奶奶也跟著嘆氣:“誰知道呢。我也不好問她。在她那兒撞見過那丫頭一次,頭髮已經盤上去了,看身條兒,也是收了房了,可肚子也一直沒有動靜,這也快一年了……”

    周大奶奶自己子嗣上不艱難,對這等生不出孩子的事情實在沒什麼好招兒,只能也跟著嘆口氣,說一句:“也許是命裡註定的……”

    命裡註定無子?四奶奶並不信這話。她覺得七奶奶請醫問藥也有好幾年了,郎中都說她身體無礙。那老七呢?老七會不會有點兒隱疾?可是這年月只要生不出孩子,都說是女人不行,男人是絕沒有一個肯承認自己有毛病的。苦果全是女人吞咽……就象七奶奶一樣。她生不出來,好吧,那是她有毛病。可是新置下的這個 丫頭也生不出來,那也是個丫頭有毛病?若是七奶奶再找一個丫頭,依然生不出來呢?那確定無疑,一準兒還是丫頭有毛病。

    但這種事,旁人也沒有什麼辦法。

    要定下一門親事,當然沒有那麼簡單。即使是四奶奶做媒,周大奶奶依舊慎重。女兒不是她一個人的,這事兒得和丈夫商量。周榭的父親周金良比周大奶奶年長六歲,過了中年便開始發福了,個子也不算高,看著他會讓人立刻想起“心寬體胖”這個詞。

    周金良從外頭進來,周大奶奶上去替他解衣裳遞茶。周金良笑呵呵地說:“這些事讓下頭人幹嘛。”

    “今天隔壁四奶奶過來了。”

    周金良問:“怎麼?說了什麼事嗎?”

    兩家好得跟一家似的,要沒什麼特別的事,周大奶奶肯定不會特意把四奶奶過來串門當一件正經事說。

    “嗯,她其實是受人之託,來探探咱們口風,打聽榭兒定了人家沒有。”

    周金良動作一頓。對於長女,也是唯一的女兒,周金良也是很看重的。家裡兒子多,女兒就一個,自然物以稀為貴。女兒的婆家,自然也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

    “哦?說的什麼人家?”

    “也不是旁人家,就是她娘家侄兒,她大哥家的兒子。”

    周金良摸摸下巴上的短髭:“他們家好象是在東潭鎮吧?一天的水路……倒不算遠。”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和周大奶奶想到一塊兒去了,先想到的都是女兒婆家的遠近。

    “可不是麼,說起來,算是近的。”

    “人有多大了?現在做什麼營生?脾性如何?”

    “屬馬的……”

    周金良馬上說:“那可大了三四歲啊。”

    周大奶奶覺得三四歲並不算很大,總不能尋個比女兒還小的吧?

    “一直在讀書,聽說倒是肯學,知道上進,今年就要下場了。”

    周金良忽然想起:“上月隔壁辦滿月酒,在席上見過李四的一個內侄,有十七八歲,看著倒是一派斯文——”

    “嗯,多半就是他,年紀也對得上。”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6 PM

第五十二章 祖孫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樁好親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周家固然以女兒為傲,劉家的兒子也相當拿得出手,哪怕讓最苛刻的小販來稱量,也只能得出半斤八兩,份量相等的結論。

    岳家當然總要挑剔女婿的,家底太薄,婆婆刻薄,本人沒有才幹,相貌不夠英偉……等等等等,只要想挑毛病,天仙來了也能挑出一筐。自家的女兒如珠似寶,怎麼可以平白的便宜了不知哪路來的毛頭小子?

    但是想歸想,現實還是另外一回事。女兒養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不管再挑剔,總不能把女兒留在身邊一輩子。

    周大奶奶可比丈夫理智多了。她可見過不少挑三揀四,最後反而嫁得很不如意的例子。那些人就是太貪心了,總覺得還有更好的在後頭的等著。可是姑娘家的青春攏共就那麼兩年,寶貴短暫,實在是耽誤不起。

    當然,親事也不是能隨便就定下來的。

    又林已經知道舅母有意替三表哥求娶周榭的事情了,意外之後,又覺得很歡喜。三表哥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周榭倘若嫁了他,不敢說一定有什麼大的富貴,可是日子一定過得平安喜樂。

    雖然周家還沒表態,但是又林十分樂觀,覺得前景一片光明。

    這件事兒,周榭還不知道。

    當然啦,好些事情,都是滿城風雨之後,當事人才最後一個知道的。周大奶奶對周榭寄望很深,當然不會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用這些事情來擾亂女兒的心境。不過周大奶奶也沒有攔阻她繼續跟段夫子學習。

    段夫子在李家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她也已經與四奶奶心照不宣,教到這一年年底,無論如何她也要走了。說實在話,她能教的東西,都已經掏給兩個女徒了,以後她們過得怎麼樣,要看她們自己的智慧和脾性。她再教下去,不過是對雙方的蹉跎和浪費。既浪費了東家的束修,又浪費了自己的時間。

    她也不年輕了,歲月不等人。趁著還有氣力,再多教幾處,多混些養老的資本。

    又林和周榭也知道,段夫子要走了。

    相處這樣久,多少都有感情了。在這個時候,一次分別,可能再也沒有相見之期。就算想通個音訊也不是那樣容易。周榭和又林商量著,師徒一場,送點什麼東西給段夫子當念想吧。可是送什麼呢?

    太貴重的,小姑娘們拿不出來。一般的,又覺得不夠份量,越商量越沒主意,周榭索性說:“我還是送幅繡品吧。只是繡什麼呢?小了不象樣子,大了又怕繡不出來。”

    “這個倒不急,反正還有半年功夫。”又林犯愁,她送什麼呢?她的針線雖然這一兩年也是突飛猛進,可是比周榭還是差了一截不止。

    當然,現在她是嬌養的姑娘,將來想必也不用自己動手做針線討生活。可是女紅的重要性,三從四德裡都有它的一席之地。將來嫁出去,做了當家主母,她可以不做,但是不可以不會。

    一開始自然做不慣,手上被扎了不知多少下,捏針都磨出血泡來——現在當然不會了。可是又林真是對針線女紅愛不起來。

    周榭並不遲鈍,她總覺得今天又林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同。

    不,不光是又林,今天好幾個人看她的眼神兒都有些不對。當然,這種異樣並不是惡意的。只是……讓人很不自在。

    她已經好幾次查看自己的衣裳是不是穿得不妥,頭髮是不是散亂,又或是戴了什麼不恰當的荷包?可是全看過了,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啊。

    這種感覺太怪異了,就象她們共同知曉了一個有關於她的秘密,偏偏她自己卻不知道。

    本來周榭是想追問又林的,結果一商量起送段夫子贈禮的事情,就把這件事給混過去了。

    又林先去看李老太太。春天的時候李老太太得了一場風寒,連著臥床數日,現在雖然已經痊愈,可是又林已經養成了習慣,早晚都要過來一趟才放心。她進屋的時候,李老太太正在念經,面前攤著一冊經書,手裡一顆顆的捻著念珠。玉林坐在李老太太對面的小桌旁,正提著筆認認真真的寫字。

    看見又林進來,玉林的小臉兒頓時一亮,可她沒象以前一樣跳下板凳就來找又林,而是先放下筆,然後看了一眼李老太太,見她沒有反對,還微微首肯了,才歡喜的站起身來。

    李老太太照看孩子,當然不是扔給婆子就不聞不問了。她是個十分嚴謹守禮的人,當然不會縱容溺愛孩子,更不允許玉林身上養成一些散漫的習慣。

    雖然李老太太嚴格,可是又林看著玉林,卻比過去好了。臉色紅潤,眼睛有神,看起來笑眯眯的模樣十分討喜,對李老太太不但不畏懼,反而透出真心的親近來。

    真心總要真心換,可見李老太太對她的心意也不摻假。

    李老太太念完這一段,才放下念珠,合上經書。李老太太早年吃過苦頭,養成了節儉的性子,即使現在家境寬裕,也從來不愛鋪張奢侈。身上少見綾羅,多為布衣,頭上也沒有堆得一頭珠翠,只輓了個髻,插著兩根圓頭金簪,系了一塊布包頭。雖然一身打扮素簡,但是她的背脊總是挺得直直的,讓人覺得很有精神。

    又林陪李老太太說了幾句話,玉林把自己寫的字拿過來獻寶。又林笑著接過來了。上頭的字當然很簡單,一二三,天地人。

    “寫得真好。”又林不吝誇讚:“比前幾天寫得還要好,大有進步。”

    玉林小臉兒紅紅的,眼睛笑成了彎月牙。

    又林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臉兒,心想,這丫頭要是長大了,可真了不得。她現在見的人裡頭,最好看的應該數石瓊玉了。可是自家妹子要是長大了,大概比石瓊玉還要貌美。

    什麼東西太出眾、太招人注目了,好象也不太好。

    希望玉林的美貌帶給她的會是幸運,而非麻煩。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7 PM

第五十三章 說親

    玉林原來是沒人管沒人教,純粹是放養著的。李老太太一接手,頓時不一樣了。行為舉止,坐臥言語,都有了規矩。

    以前那個乳娘也不是個壞人,但是她既自私,又無能,除了管著玉林沒餓著凍著,別的一概不問。玉林是個孩子,不是個小貓小狗,給一口吃的之外,就再也不用理會她了。

    再說,玉林養在李老太太身邊,對她將來,也有莫大好處。她的身世不說人人皆知,可是也瞞不了人的。到她長大成人,該說親事的時候,那外頭的人自然會打聽得清楚,正房奶奶生的,和贖了身的窯姐和生的孩子,那能一樣嗎?出身不一樣,嫁妝不一樣,這說起親事來差別可是天差地遠。

    又林摸摸玉林的頭,又看看擺在小桌的書。李老太太識字有限,雖然對著經書念誦,可上頭的字她可認不全,只是念得多了,經文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她要教玉林規矩可以,教她認字念書就不大在行了。

    紙上的字,有兩個寫得不太對的,又林提起筆來替她改了一下:“喏,是這樣寫的。”

    玉林抿著嘴一笑,有點不好意思。

    “你再寫一次試試。”

    玉林點了下頭,抓起筆來,顫巍巍的又把剛才那兩個字重新寫了一遍。這孩子挺聰明,教一次就不會再忘。

    玉林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那雙眼睛特別靈動,象會說話一樣。這會兒就正在無聲的問她,是不是寫對了?又林摸摸她的頭。突然有一種提前當了娘的感覺。

    玉林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這一回沒有錯,她璨然一笑,又林也朝她一笑。

    上輩子她是獨生女,沒有姐妹兄弟。這輩子卻當了長姊,下頭有弟弟妹妹們需要照顧。這種體驗既新奇,又很幸福。

    玉林很耐得住性子,低頭繼續重複寫著那兩個字。她既聰明,又很好學。

    德林在這上頭就不如她。當然,男孩子總是頑皮好動的。要他們讀書,總得等年紀再大一些,進了學堂之後。那會兒有先生管著,有板子威嚇著,還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大道理震懾著。他們才會發憤讀書求取功名。

    李老太太看了她們姐妹一會兒,才說:“你弟弟還得過兩年開蒙,現在畢竟還是小。不大懂事。你閑的時候,就一起教教他們兩個。”

    這兩個,當然指的是玉林和德林了,那個襁褓中小的當然不算。

    李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白。又林也笑眯眯的答應了:“是。不過我自己學得也是不怎麼樣。到時候教壞了,您可別怨我。”

    李老太太也露出一絲笑意。但是她的目光在轉到玉林身上的時候。嘴角的那絲笑意就消失了。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別的痕跡來,但是又林還是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變化。

    四奶奶月子調養得好,出了月子之後便如掌的教養孩子,操持家務。添了一個孩子,還有娘家嫂子要向周家提親的事,多出來的事情令她忙得不可開交。

    幸好李老太太出面,白天把德林和玉林攏在一塊兒照管,讓四奶奶省了不少心,騰出許多功夫來。丈夫外頭事情也多,縱然有下人——可哪個當娘的放心全讓下人照管孩子?

    而且李老太太也不是別家那等古怪刻薄的寡婦老太太。比如他們李氏族裡頭。就有那麼一位,也是年輕守寡,只有獨子。等媳婦娶進門之後。把兒媳看得有如家畜,百般挑剔作踐。生的孩子全抱到自己身邊來,教唆得與親娘一點兒都不親。就算許多當婆婆的,都怕兒媳把兒子、孫子都搶了去,自己無人孝順,也沒有那麼過份的。好端端的一家人,整得象仇人一樣。四奶奶摸著胸口想想,自己要是攤上那樣一個婆婆,只怕早就被銼磨死了。

    李老太太很是明理,這做人總是用真心換真心的。李老太太既然這樣,四奶奶和李光沛當然加倍的孝敬恭順。

    周家商量過之後,給四奶奶遞了句話。過了幾日,四奶奶請客擺酒,請的是周家大奶奶和一位姑奶奶,陪客就是她的娘家嫂子,劉書昭的親娘。

    這場請客,又林和周榭只露了一面兒,見過了人行過禮,就老老實實回屋去了。劉書昭的娘對周榭的笑容格外和氣熱情,還給了一份兒不薄不厚恰到好處的見面禮。周大奶奶笑著說:“您也太客氣,這可不敢當。”

    但這話只是說一說,那隻鐲子,周大奶奶並沒有讓女兒拒收。

    周榭自己也隱約的有所感覺,腕上被套的這個鐲子,只覺得沉甸甸的,又火燙燙的,戴著不是,摘了也不是,坐在那兒悶不作聲的,臉也慢慢漲紅了。

    她也不是傻子,這些日子以來,家裡人在商量什麼,她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後來慢慢也猜出來了。

    又林怕她不好意思,揮揮手讓小英她們兩個都出去了,自己給周榭倒了一盅茶。周榭有些心不在焉,接過茶喝了一口,握著杯子又繼續沉默。

    “周姐姐?”

    “嗯?”周榭嘴裡應著,眼睛卻沒看她。

    就算兩個人再要好,姑娘家一提到婚嫁之事,總是忐忑不安,而且又羞又怯的。

    “下個月天氣更熱,我娘說若是有空,帶我下鄉去小住。”

    “是嗎?那挺好的,鄉下總比鎮上好,又寬敞又涼快……”

    周榭完全是本能的在回答,心根本沒在這上頭。又林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周榭才算是漸漸放鬆下來,覺得額上頸上都潮乎乎,摸出帕子擦汗。

    其實今天天氣還算涼爽,周榭一向穩重,這汗多半不是熱的,而是急的……嗯,也可能是羞的。

    “周姐姐,咱們的交情可不是一年兩年,從我們家蓋了這宅子,咱們兩家做了鄰居就認識了。那會兒我路還走不太穩當吧?”

    “是啊,我可記得,我娘頭次帶我過來的時候,你扶著椅子站著……”周榭輕聲說:“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

    “嗯,可不是麼。眼見著家裡頭要給咱們尋親事了,不知道將來咱們還能不能象現在這樣整天親親熱熱的湊在一處。”

    這麼一說,周榭的神情也慢慢沉澱下來。

    可不是麼,倘若兩人各自嫁了,消息不靈便,一年半載的難通一封信……可能連對方的死活都難以知曉。

    “應該不會的……”周榭含含糊糊地說:“你爹娘這樣看重你,不會捨得你遠嫁的……我家只怕也是,咱們將來還是能常來常往的。”

    又林憋著笑。周榭的意思,其實是說,她們只怕馬上就要做親戚了,這樣一來,當然不會連個消息都傳不了。周榭要是真嫁到又林的舅舅家,跟於江也不過就是一天的水路,來去方便。而且成了親戚之後,這關係只會比以前更親近,而不會疏遠。

    周榭把話說得這麼含糊,無非是姑娘家臉皮兒薄,不好意思說自己的親事,又林當然明白。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7 PM

第五十四章 定親

    又林小聲開解她:“你瞧,我三表哥你是見過的,人品,性格,我都能給你打包票,橫豎是比嫁一個從來不認識不知道的人好些吧?要是他敢做什麼對不住你的事,我舅媽那個人你也知道,肯定是向著你,不會向著他。再說,還有我呢,要是他敢對不住你,我給你撐腰出氣!”

    她這副挺肚凹腰的樣子讓周榭十分好笑中,臉還是紅紅的,不過心情的確輕鬆多了。

    “指望你啊?誰知道你這小丫頭到時候在什麼地方呢?”

    是啊,她這已經好多了。比那到了洞房揭蓋頭的時候才知道新郎長相的姑娘要幸福多了。那種盲婚啞嫁身邊多的是,是好是歹全媒婆一張嘴,麻皮臉也能說成英俊不凡,酒色之徒也能誇成勤學上進——

    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一來二去,周大奶奶都快把劉書昭當自己孩子待了。他又不是長子,將來奉養父母,照顧弟妹,擔子並不算太重,周榭嫁了她,這兒媳的責任也輕省些。這公婆、丈夫,妯娌姑嫂都沒得挑,兩家可算得上門當戶對,重要的是,劉書昭絕對是每個丈母娘心目中的好女婿人選,斯文有禮,好學上進,不過十幾歲已經是秀才了,今年下場,一個舉人大概也不難拿到,十足十的潛力股!瞧,他要是一中,自家女兒豈不成了舉人娘子,到哪兒都得有人恭恭敬敬的。更不要說,若是劉書昭能再博個一官半職的。自家女兒可不就是官太太了?

    周大奶奶並非貪慕榮華富貴——可是誰不希望孩子過好日子?

    又林的大舅母也十分滿意周榭。這姑娘性格厚道,細心,又能幹,家裡家外的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面相好,她叔叔舅舅多。兄弟也多。絕對是旺子多福的。

    兩邊既然都有了默契。劉家便托媒上門,合了八字,放定下聘,婚期就定在來年春天。

    一結了親,周榭便不能過來上課了,一是為了避嫌,二是因為她要做的事情也實在太多了。這時候可不象現代,什麼東西拿了錢上街去買就行。一應的物事,許多都要待嫁的新娘自己動手繡出來。周家統共就周榭一個姑娘。嫁妝必定不薄,要做的事情也必定不少。

    大熱天裡兒頭關在房繡嫁妝,臉上的汗珠都快有豆粒大了。又林看著心疼,低聲說:“你就是讓人代繡,也不會有人看出來的。就是看出來了,大舅媽那麼喜歡你。也不會挑理的。”

    周榭搖搖頭:“這怎麼能行呢,這一個人一個繡法,肯定是不一樣的。就算將來……就算伯母不挑理,旁的親戚朋友,還有家裡的下人,難道就會全都服氣?”

    又林小聲說:“話是這麼說……”

    周榭擦了把汗,認真地說:“長輩越是寬容,我就越該把自己的本份做好才對。自己該做的事不做,倚仗著別人的縱容和喜愛行事,那總有一日會將那喜愛都給揮霍消磨完的。”

    又林不由得有些羞愧。

    好吧,她骨子裡就是個好逸惡勞的人,大多數時候只求達到目的就行,過程不是那麼重要。象周榭這麼認認真真一板一眼的人,她大概再投胎穿越個幾次,也是趕不上的。

    三表哥要是這一回考中舉人,然後再娶媳婦,可不就是人們常說的雙喜臨門嗎?先是大登科,再是小登科,雙喜臨門。

    倘若這一次沒考取,也不用擔心。俗話說先成家後立業,娶個賢惠媳婦操持家務億侍奉父母,又想著封妻蔭子,讀起書來只怕更專心刻苦了。橫豎劉書昭還不到二十呢,別說一次,就是三次五次之後考中也不算晚。

    周榭這麼好的姑娘,秀外慧中,性情這樣溫厚,還多虧了大舅媽下手快,晚一步說不定就被別家給搶去了。

    當然,表哥要是將來敢做什麼對不住周榭的事兒,別說又林不跟他算完,周榭的幾個兄弟一個比一個難惹,光是這幾個大舅子,就已經夠劉書昭喝一壺了。

    這個月定親的不光周榭,還有霍家的女兒霍巧榮,她比周榭還大一歲,親事也定下來了,說的是南會鎮的婆家,離於江也不過就半日路程,對方家中也十分殷實,是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

    另外,就是石瓊玉了。石瓊玉的年歲比周榭、霍巧榮都大,可是卻一直沒有許配人家。有人說石家眼高心大,看不上於江鎮上的這些普通人家,石瓊玉肯定還是要嫁到官宦人家的。但是石家現在定居在於江,離京城太過遙遠,親事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一直耽誤下來的。

    又林只顧看別人的熱鬧,萬萬沒想到,她也已經被人惦記上了。雖然不是請媒人直接上門來提親,四奶奶也說,女兒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說。可這事兒簡直是在又林頭上當頭敲了一棒——

    她一直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孩子,可是在這個時代,十三四歲出嫁的姑娘比比皆是,從小定親更是常事。

    當然,以李光沛和四奶奶對她的鍾愛,必定會仔細挑揀,給她選一門好親事。有才,有貌,家境也不會差。

    又林要給周榭做個荷包,結果半天了才只縫了幾針,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

    她索性把荷包扔回籃子裡,拿起一本書來。可是翻了半天,也沒看進去。

    小英端著茶進來,小聲說:“姑娘,你聽說沒有,街頭後老宋家的宅子賣給人了。”

    “是嗎?是什麼人買了?”

    小英搖搖頭:“這個可不知道。”

    宋家的宅子和李家後門的就隔了十幾步遠,已經空置了好幾年了。因為家裡兒子出息了,在杭州府置了宅子,一家人都搬了過去,於江鎮上的老房子就一直空著,想賣出去。但地方不算大,房子也經過了幾十年風雨,不算新了。這房子要買下來,不好好整修一番是沒法兒住人的,一番整修,也得花不少銀錢。想在鎮上買房子的人,要麼嫌房子舊,要麼嫌地方小,總是談不攏。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8 PM

第五十五章 鄰居

    然而這個消息是確實的,宋家的老房子的確賣出去了。奶奶特意囑咐又林,讓她自己要注意。宋家的房子和李家的挨得很近,那邊修整倒飭,動靜難免擾人。這倒不算什麼,要注意的是,因為要修整頂梁和屋瓦,那些匠人會搭起架子登到高處去,這樣對李家來說就不太安全了。即使他們不順手牽羊乾些雞鳴狗盜的勾當,李家院子裡動靜也都會被看見。

    但宋家的屋頂的確得好好修整了,不修實在沒法子住人。屋頂上的青蒿都長了快有半人高,去年夏天風大雨大,瓦片也壞了不少。

    沒有人住的屋子,壞損的特別快。這房子要再賣不出去,只怕就會變得象聊齋裡頭那些鬼屋一樣了,白日裡狸貓野鼠在庭院荒草間出沒,到了晚上則漆黑一片,經過的行人都會不自覺的加快腳步,或是乾脆繞著走。

    那些匠人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又林悶在屋裡足不出戶。夏天裡衣衫穿得輕薄,不但她,連小英她們也不願意到院子裡去。來來往往的婆子、媳婦們,一邊躲躲閃閃沿著墻根走路,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朝墻頭那邊看。工匠們打著赤膊,肌膚曬成了古銅色,油光光的亮,她們既躲閃,又忍不住偷看。

    又林隨四奶奶出了趟門,先去了大伯母那裡,又去了七奶奶家。七奶奶眉梢眼底那種幽怨已經遮都遮不住了。這位七叔一出門去就不肯回來,七奶奶縱然要做大度賢妻。可是她準備的兩個丫頭肚皮平平,一點動靜都沒有,更談不上把七叔輓留住了。

    不少人都在暗中揣測,這生不出孩子,癥結是不是在七爺身上?要不然的話。為什麼一個兩個丫頭收了房。還都沒有動靜?

    又林還記得從前七奶奶什麼樣子。她顯得豐腴而嬌美,可是現在她瘦多了,笑容也少了。喜鳳還在她身邊服侍,她已經配了人,嫁給了家裡的管事,輓起了頭髮,顯得老成多了。屋子裡的陳設也還是舊的樣子,雖然都乾乾淨淨的,可是讓人覺得陳舊窒悶。

    沒有生氣。

    男主人長年不在家中。這個家裡一點兒生氣也沒有——窗紗的顏色黯沉,帳子也能看出是舊年用過的。以前七奶奶很講究這些細節,總是要把屋子收拾的光鮮齊整。瓶裡總是有時令鮮花。可是現在那瓶裡空盪蕩的,正如七奶奶現在落寞幽怨的心境。

    又林心裡有些怵。瞧,本來是多美滿的一對夫妻,比四奶奶和李光沛還顯得恩愛。可因為沒有孩子。硬是走到現在的地步。

    子嗣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縱然有千般好處,無子這個帽子扣下來,那就是千夫所指了。倒過來說,縱使一個女子一無是處,只要能生下兒子,那在婆家也算是站住了腳跟。

    瞧,這就是一個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之後更要生得好的社會。

    七奶奶要和四奶奶說話,於是又把又林給支了出來。沒出嫁的姑娘和嫁了人的媳婦兒之間,總是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們說的話題不能讓姑娘聽,不管又林年紀是大還是小,這條界限都是一樣分明。

    喜鳳領著又林去西面廂房坐,又林看著桌上針線籃裡放著一個做到一半的荷包,順手拿起來看。上面用五色絲線繡著花,紅的是花,綠的葉,白的是藕,嬌嫩而鮮艷。

    “喜鳳姐的活計,是越做越好了。”

    喜鳳一低頭:“六姑娘別取笑,我不過隨便做兩針,打發時辰。六姑娘家裡請了先生,聽說這女紅也是教的?”

    “唉呀,我那兩手兒,也就糊弄糊弄外行人。”

    喜鳳的眉梢眼角也透出一股寂寞的意味來。她已經十八了,這年紀論理該嫁人了。可是七奶奶身邊,她最得用——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所以一直沒有放她嫁人。

    這荷包上的蓮花和藕,完全可以看做“連偶”,寓意的是成雙成對。喜鳳也許真的只是隨手繡的,也可能是心底的願望不自覺的就在手中表現出來了。

    屋裡頭七奶奶正說:“周家大丫頭的親事都定下來了,你們家又林的事兒,你是怎麼打算的?”

    四奶奶只說:“不急,她還小呢。上次多虧你幫的忙,薦的這位段夫子,教得很是盡心,她這兩年長進多了。”

    “別謝我,這師傅教徒弟,也得看緣份。”七奶奶說:“對了,你知道你家後頭宋家的老房子,是誰買了?”

    四奶奶果然關心:“進進出出的人倒是很多,可看著沒有正經管事的。難不成你認得?”

    七奶奶點頭說:“可不是認得麼,就是朱家。”

    從七奶奶那兒告辭,四奶奶帶著又森去了一趟鎮東的布莊。店掌櫃和四奶奶相熟,特意請她們上樓,擺上茶果,又讓他妻子來招待她們母女倆,布拿到樓上來看。四奶奶給又林挑了兩塊兒時興花樣的料子,一塊粉黃,一塊兒水紅的,都是極嬌嫩的,正適合又林這個年紀穿的顏色。

    布莊的那位老闆娘白白胖胖,很會說話,四奶奶看哪塊料子,她馬上都能說出名堂來。要麼說這塊的顏色襯又林,要麼說那塊的紋樣是現在杭州府最時興的,大姑娘小媳婦多少都要裁一塊回去做裙子,既熱情,又不讓人覺得討厭。

    又林對穿新衣的熱情不大,在她來看,衣服只要乾淨合體舒服就成,用不著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梳頭的發式也不用過份追求花樣,弄得太複雜了,只覺得自己變了刺蝟似的,特別不自在。不過她信手翻了翻,卻看到一塊天青色鬥霜百菊紋樣的緞子,她指給四奶奶看:“娘,你瞧這個。”

    四奶奶點頭說:“嗯,很大方。”

    這料子當然不是又林穿,就是四奶奶也嫌太素,可是很適合李老太太的身份年紀。

    “哎呀,大姑娘的眼光就是好。”布莊老闆娘說:“這料子月初才到的,我也是一眼就看中了,給長輩做件衫子再適合不過了。”

    挑中了料子,講定了價錢。四奶奶回去的路上象是有心事,沒怎麼出聲。車子快到自家門前的時候,四奶奶掀起簾子,朝宋家舊屋那裡看了一眼。

    舊屋的大門正在上漆,有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看著,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李家的車停下來,那少年轉過頭遠遠看了一眼,轉身朝這邊走了過來。到了車邊他停住腳,很是客氣地問了句:

    “車上可是四奶奶?”

    四奶奶含笑點頭:“我剛剛才聽七弟妹說,這宅子是你們家買下來了。”

    朱慕賢說:“這些天整修房子,給您府上添了不少麻煩,還請您和四爺多擔待。”

    “都是不是外人,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不要客氣才是。”

    又林這才知道,房子原來是朱家買了。朱家老爺子罷官的事情看來是板上釘釘了,買宅子——難道他們一家也要從京城遷回來?

    真是這樣的話……那朱家豈不是和自家做了鄰居?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29 PM

第五十六章 雨

   四奶奶心裡也有些疑惑,先前只聽說朱家的老家在杭州府,怎麼跑到於江鎮來買了宅子?

  朱家老爺子縱然被罷了官,要葉落歸根,也應該回杭州才對。於江離杭州府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不過這是人家的私事。也許他們有什麼不能回杭州府定居的理由。再說,朱慕賢讀書的書院,也離於江鎮更近。

  不過宋家的老房子經過一個來月的整飭,終於煥然一新。門窗墻壁都重新粉刷上漆人,庭院裡墻根處的雜草都被清了去,門前的暗溝也清過淤,重新鋪了青石板。遠遠看去,白墻烏瓦映著門前的兩株碧森森的楝樹,十分齊整。

  以前宋家還住在這裡的時候,總覺得門口這兩株楝樹擋了風水財運,想伐了去的。後來急著遷走,這件事也就做罷了。幸好沒有伐去,楝樹開花時那種粉色極淺,遠看象是落了一層雪似的。

  人們總說屋子需要人氣,宋家原來住在這兒的時候,這兩棵樹好象也有些無精打采的,現在卻顯得精神抖擻,興許它們也知道換了新主人,要顯出一番新氣象來吧。

  希望新鄰居好相處。

  現代的人都住在鋼筋水泥叢林之中,可能十年八年住下來,都不知道自己對門鄰居姓什麼叫什麼長什麼樣。這時候不一樣,鄰里之間幫扶互助是常事,雞犬相聞,抬頭不見低頭見。遇到個好鄰居固然是幸事,遇到惡鄰,日子可就不省心了。鎮東就有那麼兩家,一墻之隔,可是卻象仇人一樣,平時絕不往來,遇事還會互相拆台搗亂。其實兩家並沒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只是兩家在一次重修院墻的時候,兩家因為宅基起了糾紛,起因沒什麼了不得,但是仇卻越結越深了。到了後來,因為什麼結仇已經不重要了,兩家簡直是為了仇視而仇視。

  四奶奶換衣裳的時候,又林就逗著小弟元兒玩。這孩子還沒有半歲,吃得白白胖胖的,天氣熱,他就裹著紅綾肚兜躺在榻上。又林把手指遞給他,他就抓握住了,咯咯的笑。

  “小弟倒很乖,也不大哭鬧。”

  四奶奶換了件家常穿的衣裳,坐到一旁來:“嗯,他是你們姐弟幾個裡頭最好帶的一個了。你還好,德林剛生下來的時候,整夜整夜哭個不停,我又沒有奶水,換了三四個乳娘他就是不肯吃奶,唉,可真是個磨人精。”

  又林好奇地問:“那後來怎麼辦呢?”

  “是你奶奶把他接過去照料了好長一段日子,他先天不足,可沒少生病……”四奶奶捏捏小兒子軟嫩的腳丫,心裡不是不酸楚的。

  “我呢?我小時候怎麼樣?”

  四奶奶笑了:“你也不省心”

  四奶奶沒有說出來的是,當時她是多麼惶恐,生怕這第二個孩子象第一個一樣,也有胎裡帶的病,治不好,活不長……真要是那樣,四奶奶覺得自己也一定活不下去了。一個芳林已經讓她力竭心碎。那個孩子……她的第一個孩子,多麼漂亮的女兒,可是卻連眼睛都難以睜開,不能動彈,不會說話。乳娘喂她的時候大意,熱的湯汁濺到身上,她也不會喊疼——

  再次懷孕的時候,四奶奶根本對生男生女不再關心。兒子固然是她所期盼的,女兒也沒有關係,只要她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災,四奶奶就於願已足。那時候她沒少燒香拜佛,只求菩薩保佑,能讓她生個健康周全的孩子,她願意折壽十年,不,二十年她也願意。

  小小的軟軟的一團的孩子,現在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四奶奶摸了一下女兒的臉,又林看著四奶奶臉上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也酸酸的。

  “娘?”

  “嗯,沒事,你也累了,快回屋去歇著吧。”

  夏天裡頭天氣變化快,剛才還響晴的天,一轉眼就陰了下來,又林睡得迷迷糊糊的,被雷聲驚醒過來。外面天色陰沉,暗紫的電光閃了一下,接著又是一聲雷響。

  “姑娘睡得真沉,”小英出去打水的功夫,雨已經落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得檐瓦啪啪直響。

  “什麼時辰了?”

  “姑娘睡了大半晌了,當心晚上走了困睡不著覺。”

  又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幾天天氣都熱,睡不踏實。倒是這個午覺睡得很沉。她看看窗子外頭的滂沱大雨,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的跳起身來:“糟了”

  “咦?姑娘怎麼了?”

  小英莫名其妙,看又林活象火燒屁股一樣跳起來往西屋跑。

  又林衝到書案前頭,顧不得別的,先把攤在窗子下頭的畫紙收起來。

  雨太大,雖然有窗篷,畫紙上也濺了好幾滴水珠,上頭的顏色微微暈開來,又林十分懊惱:“糟了……”

  她這張畫是打算好好的畫,然後裱起來送給段夫子的。雖然畫的不好,可是卻也是一片心意,花了好幾天功夫。本來覺得天氣好,就沒有把畫紙卷起來,沒想到這雨來得這麼急。

  這下可好,幾天的功夫一下子就費了。

  小英頗為不安:“姑娘……我剛才來看過,覺得風不大……所以才沒關上窗子……”

  “沒事兒,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收好。”

  又林嘆了口氣,把畫紙搭在椅背上:“先晾晾看吧,大不了再重畫一張唄。”

  段夫子曾經說於江鎮美就美在水鄉風情上頭,又林這畫上畫的就是家門前的河汊、小橋、垂柳,還有河上面緩緩行來的小船。將來段夫子縱然離了這裡,但是看到這畫兒,應該也會回想起在於江生活過的日子。

  “姑娘,其實……這水點……”小英小聲說:“看著倒跟畫裡頭也下雨了似的。”

  又林一怔:“是嗎?”

  她再低頭看。

  那幾滴水珠濺到的地方的地方,河裡的水波暈開了,垂柳象是蒙上了一層霧——倒還真象是雨中的光景。

  不錯不錯,又林笑著誇了小英一句:“你這算是旁觀者清哪。嗯,改作雨景倒也不著痕跡,還更有韻味了。”

  小英雖然不大識字,但是旁觀者清的意思還是明白的,笑著說:“畫畫兒我不懂,只要姑娘的功夫沒白花就行,那放這兒晾著成麼?紙會不會皺?”

  又林細心的用綿紙吸去水漬:“沒事兒,這紙不會皺的。”

  也許這就是錯有錯著吧,晴景改雨景,似乎比原來更顯得自然天成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30 PM

第五十七章 鄰里

    下雨紙筆泛潮,顏料滯澀,這會兒就算想畫也畫不了。但是又林心情還算不錯,畢竟不用再返工了,適當的改一改,這畫依舊派得上用場。

  暴雨如注,一直下到天黑時分還沒有要停的意思。門口台階下頭已經積了寸許深的積水。等吃完晚飯,又林去李老太太那裡,玉林和德林兩個正趴在一張小桌前頭搶骰子玩,兩張小臉兒湊在一塊兒,紅彤彤的活象兩隻蘋果。李老太太坐在一旁看著,臉上罕見的帶著笑容。

  “雨這麼大,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又林笑嘻嘻地說:“悶在屋裡頭也沒事做,過來瞧瞧您在屋裡做什麼呢。這些天天氣熱,下一場雨涼快涼快也好。”

  李老太太點了下頭。

  其實下這樣的大雨並不涼快,因為雨太大,門窗都緊閉著,屋裡十分氣悶,反而比平時還顯得熱。

  魏媽媽進來回話,措辭很小心:“剛才老黃從後頭過來,說後門左邊的院墻塌了一塊兒。”

  李老太太關切地問:“是雨水衝垮的?可砸傷人了嗎?”

  魏媽媽比劃了一下:“哎喲,看我,這話都沒說清楚。您別急,沒傷著人。就是瓦都損了,墻損傷不大。倒不全是雨水衝垮的,是後門外頭的樹杈子倒下來砸的。”

  李老太太放下心來,點了點頭:“那就好,家裡頭都說一聲,別讓人再到那邊兒去,小心再塌墻了壓著人。等天晴了叫泥瓦匠來收拾收拾吧。”

  魏媽媽應了一聲,又說:“其實那樹不是咱們家的——是原來老宋家的樹,已經讓蟲蛀空了,風一大經不住,就倒過來了。”

  李老太太唔了一聲,慢慢捋著念珠。

  按理說,鄰家的樹倒了砸了自家的墻,這請泥瓦匠修墻的事兒,他們家自然要出人出力。不過老宋家的宅子已經賣出去了,這樹當然也跟著換了主人,新鄰居脾性作派都不熟悉——

  既然李老太太不發話,那魏媽媽也就明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家請人整一整也就罷了,犯不著為了這個再去和新鄰居吵嚷。萬一對方不是那通情達理的人,從此鄰里間起了齷齪,以後怕是沒有清靜日子了。

  再說,這樹是宋家在時有的,也是宋家沒照管才蛀的。新主人剛買下房子,只怕注意不到這棵樹不牢靠。就算注意到了,也料想不到今天的風雨這樣大。

  其實下人們的消息有時候比主子還靈通。四奶奶和又林是剛知道買房子的人家是誰,可是其實家裡頭的下人,倒是早就知道了。因為主人家雖然不便往來,下人們進進出出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家長裡短,早混了個臉熟。

  要讓下人們湊在一起不說主家的八卦是非,那簡直比讓他們不吃飯不睡覺還要困難。

  魏媽媽說:“搬來的倒也不是別人家,老太太還記得前些日子往咱們家來的朱家的那位哥兒?買下宋家房子的就是朱家。”

  李老太太有些詫異:“他們家不是住在京城麼?”

  “正是。不過想來老人家年紀大了,惦記著葉落歸根吧。”

  其實這是個體面的說法,直接說他們家壞了事,被罷了官,在京城住不下去,未免太刻薄,葉落歸根總是比喪家之犬聽起來中聽。

  李老太太搖了下頭:“聽說朱家的祖籍是杭州府的吧?”

  魏媽媽笑著說:“還是您記心好,一點兒不錯,聽說,他們老家正是杭州府的。但是聽說朱家這次是老爺子和老太太一塊兒回來的,老太太聽說就是咱們於江人。”

  “是嗎?”李老太太問:“是咱們這兒的人?姓什麼知道嗎?”

  “聽說娘家是姓董的。”

  姓董……李老太太想了想,多少年歲月變遷,她又是個女子,鎮上姓董的人家不少,並不知道哪一戶的親戚。

  還有些話,當著小孩子的面不太好說,魏媽媽晚間又過來了一回,沏上茶,向李老太太細細道來。

  “聽說這次遷回來的只有老爺子和老夫人,對外頭說的是,一來老夫人想念家鄉,葉落歸根,二來因為小孫子賢哥兒在這裡讀書,做祖父祖母的思念孫子,所以才遷來了於江,也方便就近照顧。”

  “這……”李老太太久歷世情,哪能聽不出來這其中的蹊蹺?葉落歸根,歸杭州府還說得過去。照料孫子的話,遣幾個得用的僕婦僮子來,可不比這老兩口兒自己過來的強?

  “據說朱家老爺子得罪了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官罷了不說,只怕會禍及家人呢。所以京城也不能住了,才要回來的。這位朱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長子這次也受牽累丟了官,次子一直沒出仕,老三呢,早年就亡故了,只撇下了孤兒寡婦。這次只有老兩口回來,兒子媳婦們卻沒有一個跟來……”魏媽媽把聲音壓低了些,其實她不必這樣小心,玉林已經被帶走哄睡了,外面雨還下著,沒人聽得清屋裡頭的聲音:“聽說他們家長房和二房為了爭產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呢,把老爺子都氣病了一回,現在還沒痊愈呢。”

  李老太太點了下頭。

  人人都想子孫繁盛,但是兒孫多了,難免磕碰爭鬧。手心手背都是肉,讓當爹娘的罰哪一個幫哪一個?再說,要是兒孫有志氣有出息,自然不會只惦記著爹娘的那點兒家底兒。

  三個兒子死了一個,剩下的兩個這樣沒出息,也難怪老兩口傷心,李老太太也是有兒孫的人,當然明白那種感受。

  早年再風光有什麼用?到老來晚景凄涼——

  而李老太太自己雖然早年沒少吃苦,現在兒子媳婦卻十分孝順,兒孫繞膝,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第二天雨勢漸小,淅淅瀝瀝的仍舊下個不住。這在於江並不稀奇,這裡的夏天本來就多雨,有時候陰雨綿綿半個月都不放晴,眼下這場雨實在算不了什麼。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30 PM

第五十八章 遷居
 
    一早,後頭朱家就打發了人來,措辭十分客氣,就是為那株倒了的樹致歉來的,說是原來想把那樹伐了去,只是事情一多沒顧得上,又沒想到突然就來了場風雨,這麼砸了李家的院墻,很是過意不去。等這天一放晴,就趕緊請了人來把那樹和院墻一起趕著收拾了。

  四奶奶倒是沒有說什麼,這樹又不是朱家栽的,人家這些日子忙著整修房舍,一時騰不出手來也是有的。這一半人禍,一半天災。朱家那管事也有了年紀了,姓唐,兩鬢都白了,穿戴行事都十分體面,一看就是積年的老家人了。四奶奶也沒怠慢,請他坐了吃茶,他只不肯,說事情多,還得回去照看著。

  “也好,那我也不多留你了。等朱老爺和老夫人到了,我們就過去拜望兩位老人家。你們家賢哥兒這些日子功課可忙?天氣炎熱要多注意身子,若是得了閑,常來我們家走動走動,我們老太太可時常念叨他。”

  唐管事笑著應著:“我們小少爺也說,平時在這裡,多蒙老太太和四奶奶照應他,老夫人也說要好生謝謝四奶奶您哪。”

  “又不是外人,可不必客氣。”

  雨一停,果然朱家就讓匠人來修整這一段圍墻的缺口。那棵已經被蛀空的樹也伐了。剪斷砍掉的枝杈也收拾得一干二淨,事情辦得讓人十分舒心。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有個通情達理好相處的鄰居,那自然是一件幸事。宋家的宅子賣給朱家,真算是賣對了人。

  八月初六,黃歷上寫著宜動土,宜遷居,朱家安安靜靜的遷了進來,只放了一掛鞭炮,既沒宴客,也沒怎麼張羅。按著這時候的風俗,遷居是件大事,總得祭祀、宴客。但朱家既然只有老倆口來靜養,不算正經搬家,也就犯不著折騰。

  雖然他們沒大辦,可是兩家挨得這麼近,又沾點親戚,總不好裝不知道。四奶奶備了一份兒禮,命人送了過去。朱家收下了,又回送了兩樣東西,分別是蒸餅和臘肉。按於江的舊俗,搬遷之時,要用新鍋灶蒸一鍋餅,還有從舊居帶來的醃臘肉,分贈給來道賀的親戚和鄰人。這朱家雖然是從京城遷來的,可看這行事作派,主家必定是地道的於江本地人無疑。朱家老爺子是杭州府人,那老太太肯定是於江人。

  從朱家下人傳出來的消息,也證明了這一點。朱家的僕人大部分都是從京城帶來的,但是廚娘是在本地雇的,燒得一手地道的於江菜,象白汁蹄膀,銀魚羹都做得特別好。李家在上次滿月酒請客時,還請她來燒過菜。這位廚娘年輕時在大戶人家做事,後來嫁了人,憑手藝謀生,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過了幾日,又林見著了這位朱老太太,朱慕賢的祖母。

  以前宋家還在時,又林是來過的。那時候四奶奶過來,帶著她一起。但是她對這院子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她只記得,這院子以前沒有這麼敞亮,屋角堆放著亂糟糟的雜物。這重新粉刷一新之後,看起來和原來真是完全兩個樣子。屋角擺著兩隻大瓷缸,裡面栽著茶花,開得蓬蓬勃勃的,顯得生機旺盛。

  因為天氣炎熱,門窗上都垂掛著細竹簾子,在前面引路的丫鬟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梳著雙鬟髻,穿著竹綠色的長背心,下頭系著裙子,走路說話都很有規矩章法,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才調教得出這樣的下人。

  四奶奶當然也都看在眼裡,心想著這就是差距啊。瞧人家,雖然是落魄歸鄉,可是身邊這些人的舉止做派規矩都一絲不差。這一比起來,自家裡那些丫鬟媳婦子沒一個能上得了檯面的。別人還罷了,女兒身邊的兩個。一個小英,毛毛燥燥,傻乎乎的,做活兒也不靈巧。另一個翠玉更糟糕,才多大點兒就知道塗脂抹粉,把腰勒著,裙腳系得也高,又愛東家長西家短的,太過輕佻。

  女兒眼見著一年大似一年,也該找婆家了。到時候肯定得陪嫁兩個丫頭吧?難道就陪送這麼兩個貨色?

  四奶奶暗中搖頭。

  不成。

  什麼東西都好辦。只要有錢,嫁妝定能置辦得體面。可是這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丫鬟打起簾子,四奶奶和又林進了屋。

  朱老太太正端坐著,一旁還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四奶奶問過好,又林也上前請了安。

  朱老太太笑呵呵地說:“喲,這就是大姑娘啊?過來,站近些,讓我瞧瞧。”

  又林朝前走了一步,朱老太太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生得好齊整,”又看看四奶奶:“鼻子嘴巴生得象你母親。”

  “嗯,其他的都象我爹。”

  四奶奶也跟著笑:“我就說,幸好眼睛不象我,不然小小的眯縫眼,可看不清做活。”

  朱老太太爽朗地笑起來。

  她頭髮已經全白了,但臉色紅潤,聲音響亮,看起來精神好得很,並沒有什麼頹唐哀怨的神情。

  朱老太太也很歡喜。雖然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可是日子未免寂寞。舊相識也沒有幾個了。這李家姑娘雖然只是小鎮上的姑娘,但行事說話都落落大方,聽說是專請了女先生教導的,生得也清秀,一點兒沒有縮手縮腳的小家子氣。李老太太送了見面禮給又林,又讓人倒茶拿果子招待客人。又林也沒有假客氣,還興致勃勃的和朱老太太討論桂花糕白綿糕哪個更適口。桂花糕香是香,但是人們常常只吃一塊兒就不再吃了,太香太油太甜了讓人覺得起膩。白綿糕雖然沒有它香,也沒有它甜,剛一吃的時候覺得淡而無味,口感遠遠不如桂花糕,但是很耐吃,不知不覺的能吃個大半盤,肚子就填飽了。

  朱老太太點頭說:“可不是這個理兒麼,我以前也是愛吃桂花糕的,可是有了年紀以後,一吃那個就容易咳嗽。”

  四奶奶笑著說:“她小孩子家,哪懂得什麼,說錯了話您也別怪她。”

  這是當娘的謙虛,其實四奶奶心裡也很以女兒為豪。瞧瞧鎮上,年紀和女兒差不多的姑娘們,哪個有自家女兒這麼聰明懂事大方的?再過個一兩年,只怕說媒的人真會踏斷家裡的門坎了。

  正說著話,外頭丫鬟回話說:“少爺和楊少爺來了。”

  又林規規矩矩站到四奶奶身後去,朱慕賢和楊重光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屋子。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31 PM

第五十九章 拜望

    又林知禮的低下頭,等朱慕賢和楊重光向朱老太太請過安,又向四奶奶問好,然後才輪到她。

    不過是一句簡單的:“李姑娘好。”

    又林回了個福禮,頗為拘謹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不是她真拘謹,而是四奶奶最近管她越來越嚴了。各種耳提面命——總的意思就一個。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轉眼也是要說婆家的人了,李家縱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也要注意男女之別。

    朱老太太說:“好啦,我這兒有客,用不著你們陪著,你們去換衣裳吧。也別老一天到晚的看書,眼睛都看壞啦,既然回了家來,就好好兒歇歇。”

    一般人家的長輩,只有一心巴望孩子讀書的,催逼還來不及,哪會象朱老太太這樣?少不得被人說一句愛之適足以害之。老人家只知道心疼孫子,寵過了頭,反而把兒孫養成了廢物。

    但朱老太太並不是那樣不明事理一味放縱嬌慣孩子的老糊塗,她所要表達的,只是勞逸結合四個字。

    朱慕賢笑著說:“我們頂著大太陽趕了半日路,祖母連一杯茶也不捨得給吃?”

    朱老太太也被他給逗笑了:“一杯茶還是有的,再想別的就沒了。”

    朱慕賢大概正在變聲——聽聲音來聲音有些啞,象是叫破了嗓子的鴨子一樣,聽起來不算悅耳。楊重光卻除了一開始問安,之後便一言不出,完全成了背景。

    又林抬起頭來對兩人各打量了一眼。

    少年人總是一個尷尬的年紀。褪去了孩童時的肥嫩可愛,可是成年人那堅實成熟的輪廓還沒有成形,就象出殼一個多月時候的小公雞,絨毛已褪,翎羽未成,看上去瘦仃仃,慘兮兮,斑駁潦倒,無所適從。要象孩子一樣撒嬌他們已經做不出來,可要象成年人一樣圓融世故他們又還做不到,青黃不接,無所適從。

    又林想,自己還不是一樣?身體仿佛一夜之間被注射了某種激素一樣,胸部疼痛難忍,微微的鼓漲起來。這對又林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一次的體驗與記憶早已經淡去,這一次身體的改變,同樣讓她不知所措,連站立的時候,都會不自覺的微微縮起肩來。這樣一來,衣裳不會摩擦到身體。

    四奶奶當然注意到了女兒的身體變化,她既欣慰,又有些感慨,一面張羅著給又林做新的小衣內衫,一面給女兒教導傳授身為過來人的種種經驗體會。

    又林只希望快快度過這段尷尬的時期。

    朱慕賢正問朱老太太朱老爺子怎麼不在家中,朱老太太說:“他哪裡閑得住啊,昨天說看到湖邊有人捕魚,沒用叉也沒用網,用的是魚鷹,把他給稀罕的啊,昨天沒看夠,今天又去啦,中午想必又不回來了。漁家捕上來的鮮魚一燒,再來二角老酒,就夠他樂的了。”

    聽起來象抱怨,其實不難聽出,朱老太太對朱老爺子的這種消遣方式是樂見其成的。

    多出去走動走動,總比悶在屋裡發霉的好。又林跟著李光沛也曾經去看捕魚,船家會用燒鵝、鹹蛋和捕上來的鮮魚待客,還有船家自釀的酒,甜中帶酸,只有淡淡的酒味兒。

    嗯,朱老爺子才來幾天,已經很象一個地道的本鄉人了。

    這就很好,入鄉隨俗,處處為家。看來這位傳說中被罷了官的朱老爺子,倒是個很豁達的人。

    朱家現在看起來雖然十分簡樸低調,看下人的行事,朱老爺子原來做的官肯定不是什麼芝麻綠豆官,大起大落的,經常有人扭轉不了心態。這祖孫三人倒還好,一片和樂融融的。

    朱老太太要留飯,四奶奶婉言推辭,說家中事忙。反正今天不過是禮節性的上門來拜望一下,目的已經達到。頭一次來就在別人家中留飯,實在有點兒冒失。朱老太太也不強留,只說:“你這姑娘我很喜歡,有空就過來,陪我說話解解悶。”

    “您喜歡她,那是她的福氣。”

    過了一天又林見著了朱家老爺子。他已經過了六十大壽,鬢發斑白,但是腰桿依舊挺得直直的,穿著一雙淺口的布鞋,並沒象一些官老爺那樣走路非刻意邁著外八字步——似乎那些人覺得不這樣不足以體現做官的赫赫威勢,也可能他們穿著官靴,走外八字更舒服更自然。

    朱家老爺子負著手緩緩從巷子那端走過來,身後跟著個長隨,一手裡提著兩條用草繩串起的魚,一手裡捧著張大荷葉,上面堆著好幾個大蓮蓬。李光沛笑著上前招呼,施了一禮。朱老爺子點了點頭,說話十分和氣。

    “您這是打外頭回來?”

    “噯,去湖邊兒看了看。這於江當真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的。”

    兩人寒喧幾句,末兒朱老爺子還非把那兩條魚送給李光沛了——李光沛推辭不過,只把兩條魚接了過來。又林隔著門吃吃笑,看自家老爹穿的十分體面,手裡卻被迫拎了兩條魚的模樣,實在是滑稽。

    朱老爺子往這邊看了一眼,又林覺得這人不可能隔著門縫看見自己站在門裡面,可是那目光不知道為什麼讓她心裡一虛,朝後退了一兩步。

    那目光象是帶著股穿透力似的,好象已經猜到了門後頭有人。

    都說人老成精,這種在官場中浸yin沉浮幾十年的人,可不能小看。

    李光沛邀他到家裡品茶,朱老爺子擺擺手說:“趕明得了閑兒再去討你的茶吃。這兒什麼都好,就是下棋都尋不著個對手。”

    李光沛笑著說:“您要是不嫌我愚鈍,我倒也能陪您消遣消遣。”

    朱老爺子頓時眼前一亮,跟酒鬼聞見了酒香,色鬼見著了美女一樣——看來這人對下棋很有癮頭啊。

    “那可一言為定了。”

    李光沛笑呵呵的站在那兒目送朱老爺子,直到他也到了門前,才轉身進了自家的門,一眼就看到又林站在門後頭,正朝他嘻嘻笑。

    “你這丫頭,不聲不響站這兒做什麼?”

    “我想著爹你快回來了,想出來迎一迎你啊。”又林很有眼色的把那兩條魚接了過去,讓人送去廚房,又說:“結果一到門口聽您和人說話,就沒出去。”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6 03:32 PM

第六十章 買人

    晚上用那兩條鮮魚做了菜,魚頭燒豆腐,剩下的魚身片肉剁糊做了魚丸。

    李老太太有了年紀的人,喜歡吃軟爛的東西,魚頭燒豆腐又鮮又嫩,軟滑適口,那豆腐筷尖一點即破,得用調羹來舀。李老太太胃口好,還添了一次飯。

    又林笑著說:“難得您今天胃口好,要不,吃完了咱們出去在園子裡轉轉,消消食。”

    玉林渴盼的目光盯著李老太太看,李老太太點了下頭:“成,一塊兒去。”

    園子裡栽了好幾棵石榴——原來這裡栽的都是些花樹,合歡、紫薇都有,果樹是又林出的主意。石榴多好,春天能看花,秋天還有甜甜的石榴吃。三五棵石榴樹,可以結許多的石榴,不但自家夠吃,還可以分送親戚四鄰。

    這會兒花是早謝了,石榴都長得有拳頭大了,表皮還是綠的,但是向陽的那一面已經微微泛紅了。

    玉林好奇的用手摸摸,石榴皮堅實光滑,還帶著光澤。

    又林笑著把她的手拉開:“沒有熟哪,還不能吃。”

    “那什麼時候才熟?”

    “總得到中秋的的時候吧。”

    玉林點了點頭,還是不捨得把目光移開。

    這孩子看什麼都新奇。她很少能出門,李老太太對她的管束也很嚴。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生活得象又林一樣,李光沛和四奶奶都看重她,教導她,她跟李光沛去過杭州府,甚至還去過更遠的地方。李老太太對大孫女也是十分偏疼,並不因為有了孫子就不重視她。可是對玉林,李老太太象是生怕這孩子長歪了傳虗品行一樣,對她管束的特別嚴,即使是識字,也只是三字經,百家姓這些書,要麼就是讓人給她講烈女傳之類的,連詩經都不給她看——詩經裡還有講兩情相悅的詩呢。

    李老太太年青守寡,玉林母親的出身始終是扎在她心裡的一根刺。

    又林摸摸玉林的頭。

    她改變不了家裡頭長輩們的想法。不……不止他們這樣想,這時候的人都是這樣想的。嫡庶有別,出身決定了一切,李老太太對玉林的嚴格不但不會被人詬病,反而會被所有人一致贊同。

    又林扶著李老太太的手,經過水池子邊的石子鋪的路時,又林特意扶著李老太太慢慢挪著步子從上面走過去:“您慢些走,別嫌硌腳。”

    李老太太笑了:“就你點子多不過常打這上頭走一走,倒還覺得人真是輕快不少。”

    又林抿嘴一笑,玉林乖巧的扶著李老太太另一隻手,也跟著慢慢的走。

    玉林最喜歡晚飯前後這段時間,因為又林總是相著她,有什麼東西有德林一份,必定也有她一份。

    但是玉林也很懂事,能要的東西她要,不能要的她也不會撒嬌耍賴。前兩天家裡小廝捉了蟬,給了德林玩耍,玉林也十分羨慕。那蟬趴在窗欞上,時不時的叫上一兩聲。德林十分寶貝,玉林也很想要一隻,但是玉林是養在李老太太那裡的蟬鳴太過聒噪因此又林就不能給玉林也弄上一隻蟬了。玉林也很乖,又林把道理一說,她就馬上說:“蟬會吵老太太,我不要。”

    這樣乖巧的孩子……也由不得又林不疼她。

    “朱家老太太人怎麼樣?”

    “頭髮都白了,但是臉色很紅潤,看起來愛說愛笑的。”

    “嗯。”

    又林又說:“朱家的規矩可大了,下人特別守規矩。”

    “那是當然。人家是官宦人家,對禮法規矩特別看重。象咱們家,要是誰做錯了事,罰點月錢、訓斥一頓,或是讓他做點重活兒苦差就算了。在人家家裡,關起來三天不給飯吃,或是打一頓,那都是常事兒。家越大人越多,規矩就越嚴,不然的話,一個管束不當,出紕漏事小,說不定會惹出禍事連累主家,這可不得不慎重。”

    又林點了下頭。

    李老太太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人事人事,人在事前。欲要做事,必先做人。

    玉林雖然不是很懂,但是也把這幾句話牢牢記住。

    “你娘正張羅著再給你再預備幾個人,明天就叫鎮東邊的石婆子來一趟。”

    石婆子是鎮上有名的牙婆,很有口碑。

    又林以前剛到這裡,聽到牙婆,總覺得這不就是人販子麼?坑蒙拐騙,逼良為娼——反正於的都不是好事兒。

    但是後來慢慢了解,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這個牙人,性質其實可以解釋為中間人。但凡需要牽線跑腿,保媒拉纖,買賣互通,雇人買人這些活計都可以託付給他們。當然,人口買賣在這個時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就象現在李家一樣,他們家需要買人,而在於江的周圍四鄉六里,有的是人家想把養不起的孩子送出去,換一筆錢救急救命,孩子也謀個好出路。這中間就需要牙婆來牽線奔走。最後李家買了人,那窮苦人家可以得一筆銀錢,牙婆也能抽成,這是三方都得益的事。

    賣兒賣女固然是人間的慘事,可是在鄉間,要是自家孩子在大戶人家裡頭做事,吃穿不愁還有月銀,比在鄉間受苦受窮要強。將來婚配,由主家做主,可能也會嫁得不錯。所以只要賣到一戶好人家,他們反而求之不得。

    又林點了下頭。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身邊的兩個,的確都有不妥的地方,小英不夠機靈,翠玉又太過浮躁。還有一點更重要是,小英還罷了,翠玉比又林大,她今年已經十七,眼看要十八了,已經到了能出嫁的年紀了,這個年紀,顯然不適合做陪嫁的丫鬟跟著又林出嫁。

    所以買人是一定的。

    李家的醃的梅子是很有名的,這一次再醃成的時候,又林照例把梅子裝滿了兩隻小罈子,帶去周家。

    以前每次醃成了,都少不了周家這一份兒。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只是,對周榭來說,這是她在娘家過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雖然她嫁的是又林的表哥,可是舅舅家畢竟不在於江鎮,兩人想象現在一樣親親密密的在一起,是再也不可能了。

    又林進周家跟進自己家一樣,周家的人都快把她當成自家第二位姑娘了。事實上周大奶奶不止一次說過,要認又林當個於女兒。她只有一個女兒,又十分喜歡乖巧的又林。

    “李家妹妹?”

    又林站住腳,看到周富輝正出院門。

    “周大哥。”

    “來找阿榭?”周富輝一眼就看見又林手上捧的小罈子:“今年的梅子又醃好了?”

    “是啊。”又林有一陣子沒見周富輝了。他已經定下了親事,也開始跟著父親料理鋪子裡田莊上的事務。

    可是周富輝明顯是志不在此。他跟石家老爺子學了幾年功夫,從前是一直嚷著要去從軍報國,現在雖然不整天吵嚷這個了,但是年輕人哪個甘願庸碌平淡一生?總想著要做點什麼不平凡的事情出來。

    周富輝這幾年長高了不少,嘴脣上方有細細茸茸的鬍鬚悄悄長了出來,說話聲音也變得低沉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3 AM

第六十一章 閒談
 
    又林把罈子打開,請周富輝先嘗。周富輝在別人面前要端著架子,要穩重,但是在又林跟前一點兒都不顧忌,直接捏起來嘗了一顆。

  “嗯嗯,不錯……酸甜適中……”他又捏了一顆。

  又林把罈子蓋上:“周大哥這是要出去?”

  “要去鋪子裡看看。”周富輝說:“李妹妹,你這一手兒可是了得,完全可以自己開個蜜餞鋪子掙些零錢花。瞧,你醃的梅子,蜜棗,杏脯,曬的柿餅,瓜條什麼的,那是遠近有名啊。”

  又林笑了:“前兩年請著先生,現在我娘管我又嚴,只怕是開不成。”

  說起來有些丟人,她鼓搗這些東西不過是因為自己嘴饞貪吃,家裡又寬裕,折騰得起,還真讓她給折騰出名堂來。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也來討方子,只是有的做的不象她家做的這樣可口,有的是沒有那個精力金錢做這些不當緊的東西。

  周富輝深以為然:“你是姑娘家,管得嚴些也是應該的。”

  不知不覺間,他們都長大了。自家妹妹要出嫁了,李家妹妹多半也快了。一個個嫁為人婦,將來還不知道都有什麼際遇。

  半大少年的心裡頓時十分感慨,梅子也不吃了。又林看他的情緒迅速從興致勃勃變成意興闌珊,有些摸不著頭腦。

  誰說女孩兒的心事你別猜?男孩的心事也讓人猜不透啊

  周榭正繡鞋面,袖子用臂釧輓起,露出一段圓潤的手腕。竹簾半垂,紗窗靜寂,象是一張不知在哪兒見過的仕女圖。又林索性抱著罈子站在那兒欣賞了一會兒,才出聲喚她:“周姐姐。”

  周榭抬起頭來,向她一笑。

  又林忽然有點體會到剛才周富輝的心情了。

  周榭幾乎可以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好吧,雖然她現在比周榭要小,但是心理年齡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看周榭從一個小姑娘,變成如今的娉婷少女,即將出閣,再倒回去想一想當初的種種,的確令人感慨萬千。

  “咦?梅子醃好了?”

  “可不是,上次和你說過,就這幾天了。”

  周榭洗過手,喚丫鬟過來把梅子倒進小碟裡,拈了一個放進嘴裡:“瞧我,這些忙得什麼都顧不上了,連日子都記得不大清楚。”

  又林一笑:“周姐姐你現在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為了繡嫁妝啊。”

  周榭不好意思起來,捏了粉拳對著又林好一通捶。

  “對了,後頭那戶人家,怎麼樣?”

  “朱老爺子和老太太人都很好,很是好客,家裡頭很規矩也很氣派。”

  周榭有些不滿意:“就這些?”

  當然不止這些了。以上是可以放在檯面上冠冕堂皇的說法,接下來才要說小道八卦。當然,聲音要適當放低。

  “聽說,之所以只有朱家老兩口回來,是因為兩個兒子在京城鬧得厲害,老兩口索性躲出來了,眼不見為淨。大兒子的官已經罷了,沒有什麼非得羈留在京城的理由,按理說,不該伺候在父母身邊兒嗎?二房沒有官職,京城能有多少庶務生意要打理?就算夫妻倆走不開,二房的其他人難道沒一個能抽空送爹娘回鄉?從京城到這兒,千里迢迢呢,萬一路上有點什麼閃失意外,那可如何是好?哪怕送到了地方立馬打道回府折回去也成啊。

  這可是親爹娘啊,又不是沒兒孫——要是沒有,老兩口孤清返鄉也就算了。明明兒孫滿堂的……

  周榭也跟著唏噓:“怎麼會這樣?百事孝為先,不管怎麼著,也不能不孝敬生身父母啊……”

  這怎麼說呢?有句話說得好,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子誰見了?娶了媳婦,生了孩子,自然顧著自己的小家,至於父母、兄弟手足……那就隔了一層,是外人了。如果兄弟再和自己爭產,又覺得父母偏心不公……那何止外人?那直接成了仇人。

  他們鎮上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家,只不過,門第沒有朱家這麼高而已。官宦人家更講究忠孝禮義,偏偏官宦人家裡頭這種面和心不和爭心鬥角的事情更多。

  兩人邊談邊說,把一小碟梅子都吃完了。周榭意猶未盡,卻也知道這東西不能多吃。兩人洗了手,重新坐下。又林拿出幾個荷包:“做了大半月,就這麼幾個,你自己留著也成,送人的話只怕拿不出手。”

  周榭拿起來看看:“嗯,我還是自己留著吧,這手藝確實拿不出手。”

  又林瞪眼:“去你的,那我不送你了。”

  周榭連忙按住她的手:“別別別,挺好挺好,我都要好好留著,一個都不給別人。”

  又林一笑:“這還差不多。”

  為了做這幾個荷包,她可沒少花功夫。雖然針線是她的弱項,但這幾個絕對是下了心思的,很拿得出手。

  “多謝你啦。”周榭挨個兒看,葫蘆的,如意的,雙魚的,個個都做得十分精緻。用色、配線,扎花,用的顏色花樣也都不落俗套。周榭越看越愛:“說真的,你要用心做,做的一點都不差,平時還是不用心的緣故。”

  “因為這是給你,所以才費了老大功夫,你瞧瞧,我眼都熬紅了。換是別人,我才不幹呢。”

  周榭說:“是是是,妹妹辛苦了,我很承你的情。”

  只是以後想要再這麼自在的見面,說話……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周榭身邊有兩個丫鬟,月桂和月紋,月紋家裡要把她接出去,月桂已經定下來了親事,就嫁給周家管事的兒子,然後兩口子一起跟著周榭走,月桂就在周榭身邊兒當個管事娘子,她男人可以管著外頭田地鋪子。這兩人是周大奶奶物色了不少時候的,都是穩妥可靠的人,專給周榭預備著的。

  四奶奶也在給又林預備人手了,這樣的人可不好找,既要忠心可靠,又得有才幹。兩樣缺一樣都不行。好在又林不是現在就說親出嫁,還有得是時間讓四奶奶慢慢物色。

  “對了,聽說你姑姑家……分家了?”

  “分了,馮家老爺子拖了一年多,還是撒手去了。分完家,馮家老太太跟著大兒子過活,老宅子、還有她的私房什麼的,肯定都歸了大房了,我姑姑他們怕是吃了不少虧。”

  周榭給又林倒了杯茶:“都是一樣的兒子,怎麼就厚此薄彼呢?”

  又林搖頭:“這不是厚此薄彼。恰恰相反,朱家老太太想的是一碗水端平,兩個兒子要均貧富才好。她一直覺得姑姑的嫁妝豐厚,又有田地,又有莊子,二兒子可比大兒子要殷實……”

  “可是,那是兒媳婦的嫁妝啊。”

  “大概馮老太太覺得,人進了他們家的門,嫁妝理所當然也就算是馮家的財產了。”

  “這真是……”真是什麼,周榭一向厚道,沒有再接著說。但是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心裡怎麼想。尤其是,周榭現在也即將出閣,對這種不公感受更加強烈。

  “那你姑姑就認了不成?”

  又林苦笑:“不認又能怎麼樣?”

  是啊,不認又能怎麼樣?上頭還有婆婆壓著,有宗族禮法。上頭有兄嫂,旁邊還有一大堆虎視眈眈的族人。一個女人能做的事,實在太少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4 AM

第六十二章 心思

  同是女人,又林姑姑的現在,也是許多未出閣姑娘的未來。其實說起來,又林姑姑算不錯了,娘家得力,嫁妝豐厚。就算公婆偏心,自己守著一份兒家產,分了家當家作主不用再日日伺候婆婆看人臉色,卻算是一件好事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一個熬字,說明了做人媳婦有多難。

  周榭想起昨晚周大奶奶和她說的話:“傻丫頭——你太厚道了,太實心眼兒。將來嫁出去,雖然你婆婆不是那等刁鑽刻薄的人,但你也要記住一點,千萬不能把婆婆當成親娘看待。”

  周榭抿著嘴不作聲。

  周大奶奶緩緩道來:“道理呢,想必你也明白。人家是一家人,你終究是外人。哪怕生了孩子,那麼孩子同他們是一家人,你還是外人。咱們不往遠了說,就說隔壁吧。李家老太太多麼剛強的一個人,養兒育女,守寡多年,把兒子拉扯大又送女兒出閣,可是當年她婆婆防賊一樣防她,所有錢全都死死扣在自己手裡,孫女兒也抱到自己身邊兒養著,孫子也把得嚴嚴的,一直到又林的爹成親才鬆手。”

  周榭可真不知道這舊事:“為什麼?”

  “為什麼?兒媳婦是外人唄。怕她帶了錢改嫁,孩子又小,萬一隻認娘也跟著走了怎麼辦?”

  “可是……”可是李老太太名聲很好啊,辛苦操持,守寡多年,遠近的人提起來誰不贊她的為人?都說寡婦門前事非多,可李老太太硬是撐了下來,這麼些年半句閒話都沒讓人說過。

  就她這樣百里挑一的難得的好女人,還被婆婆提防壓製了幾十年?

  “沒什麼可是的。”周大奶奶摸摸女兒的頭髮。女兒從一點點兒的黃毛小丫頭,變成如今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跟你這說件事,也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知道,天底下當婆婆的心,都是一樣的。兒子孫子是自家的,兒媳婦是別人家養大的,靠不住。好婆婆也罷,惡婆婆也罷,都會這樣想,誰也不會例外。我不怕和你說,等你大哥的媳婦進了門,我一樣要防著她的。年輕人總是不穩當的,雖然聽說你那嫂子在家是個安靜的,誰知道和你哥哥合不合得來呢?合不來自然不行,太合得來也不好。你哥哥是個心野的,媳婦要是拴不住他的心,反而鼓動著他闖禍,那可不能成。”

  周榭一下子也轉不過來念頭,周大奶奶拍拍女兒的手:“你將來待婆婆,自然要孝順恭敬。可是婆婆和娘不一樣,你在娘這兒,犯什麼錯都行,娘都包容,你是娘身上的掉下來的肉啊。到婆婆跟前,可就得萬事謹慎了。有什麼話,不要都掏給丈夫和婆婆。他們才是親母子,要是有什麼不順,你讓你丈夫是向著他娘,還是向著你?他向著誰都不對。”

  周榭以前聽段夫子講過這些,可是講得沒有親媽這麼詳盡這麼直白。

  姑娘對出閣總是羞答答的,既期待,又惶恐。可是周大奶奶這麼一說,周榭的羞怯消褪了大半。

  過日子不是風花雪月,而是柴米油鹽。

  娘說得也對,劉家一家人過了多少年日子,冷不丁插了她一個外人進去,並不能指望劉家人立刻對她掏心掏肺親如一家。

  可是名份上,她成了劉家婦,的的確確又是一家人了。

  嫁人……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誰又能不嫁人呢?

  周榭出了一會兒神,才聽見又林說:“……去年做的裙子,腰放一放還能穿,衫子就穿不上了,要不然捉襟見肘的……”

  “那是因為你長高了。”周榭拉著她起來比了一比。可不是麼,又林這一年又高了不少。她爹娘都不矮,尤其是四奶奶個子不矮,又林將來也指定不會矮,可能比周榭長得要高呢。

  梅子和荷包送到了,又林要回去,周榭不捨得:“再坐會兒,你回去有什麼要緊事?”

  “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看著弟弟妹妹寫字。”德林用來練字的貼是孝經,玉林則是女則,烈女傳,果然是思想教育要從娃娃抓起。李老太太雖然自己識字不多,可是教起孩子來卻是有一手。

  “啊,還有件事,我娘叫了石婆子來。”

  一提石婆子,鎮上沒人對她不熟的,她也對各家各戶都熟,要不然怎麼替人牽線搭橋雇人買人?周榭忙說:“這是要緊事,那你快回去吧。”

  石婆子前幾天已經來了一回,今天再來,應該是帶人來了。按照四奶奶的要求,得是賣倒的死契。要是活契,人心思也活,遇事不會出死力,不會跟主人共進退。可是肯賣死契的,那得是很窮苦的人家,實在沒辦法了才肯賣死契。

  死契拿的錢多,遠非活契可比。但是這一賣,就是一輩子了。

  又林回去的時間掐得正準,石婆子也把人帶來了。一輛騾車趕到門前,魚貫下來了六個姑娘。小英在門口看得正清楚,忙進來和又林說。

  “六個?”又林想,石婆子業務水平真高啊,這麼短的時間就湊夠六個了?當然,六個不可能全要,總得挑一挑的。四奶奶的預算是最低兩個最高四個。

  這幾年風調雨順的,遠沒到餓殍遍野賣兒鬻女的境地。

  小英全然沒意識到這件事與她自身的關係,忙著替又林換衣裳。翠玉這幾天卻時常出神。她知道,四奶奶這是看不中她和小英,才給大姑娘買人挑人。可是,要真進了新人,會怎麼安置她和小英呢?

  最差的,就是嫁到莊子上頭隨便配個莊戶吧?這不是沒可能的事。

  翠玉握緊了拳頭。

  不成,那絕對不成。

  她從鄉下來的,她知道鄉下的日子是什麼樣的。在李家雖然是做丫鬟,可是在姑娘院子裡又有什麼粗重活計呢?反而吃得好穿得好,三日就能洗一次頭洗一次澡。可要是到了鄉下……半月見不著肉味兒,半月洗上不澡,跟著一個粗漢過苦日子,再生一堆孩子一起捱窮——

  不,絕不,她不能過那樣的日子

  可是四奶奶一向不是很喜歡她……她該怎麼辦?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4 AM

第六十三章 挑人

    石婆子的口碑好,可不是吹出來的牛皮。她辦事的確麻利牢靠,而且由於她也是本鎮人,在自己本鄉本土可不好搞些什麼花樣,這名聲一壞可不好立足了。而且,正因為她是本鄉人,所以本地高門小戶各家情形都心裡有數,四奶奶說一聲要人,她立刻心領神會,知道這要的丫鬟是為了什麼事預備的。

    李家大姑娘過個一兩年也該說親事了,為會兒買人,不用說也是為了她而準備的。

    一知道主旨,後頭的事情就好辦了。首先是年紀,然後這出身,脾性,都不能隨便糊弄,不然石婆子等於砸了自己的牌子。

    弄來的六個小姑娘裡頭,三個是她精心挑的,一個是那家人托給石婆子的,還有兩個,倒真是弄來湊數的。粗笨,長得也拿不出手。這要帶了當陪嫁,純是打臉。

    這些姑娘都是收拾得齊齊整整才過來的,石婆子做慣了這些事,先每人都給她們尋了一身乾淨青布衣裳換了,頭髮、手臉都弄得清清爽爽的,才一起帶了過來。又千叮萬囑過,不能亂說話,要守本份,要規矩。

    四奶奶挨個看過,心裡大致有了數。

    “都多大年紀了?家是哪裡的?”

    最左邊的姑娘先說:“姓白,屬馬的,今年十四,是烏石村人。”

    四奶奶點了下頭,烏石村離於江鎮不近,是有名的窮地方,這姑娘生得黃瘦,象是一直吃不飽飯的樣子。其他幾個也都差不了太多。雖然臉是認真洗過了,可是那種象是抹了一層黃土一樣的菜色是洗不掉的。

    “去找姑娘,讓她過來看看。”

    翠香應了一聲去了。又林正好從周家回來,她進了四奶奶的院子,那幾個小姑娘站在門外面,一個個有點縮肩低頭。

    石婆子見過又林,因此笑呵呵的地招呼一聲:“姑娘來啦。”

    又林也回了句:“石大娘好。”

    石婆子忙招呼那六個小姑娘:“快給姑娘問好。”

    六個小姑娘前後不一的撲通撲通跪下來,給又林磕頭。

    又林強忍著挪開腳步的衝動,心裡並不太好受。

    但是她又不能迴避。

    這時代的主僕關係不能小看。主子手裡能掌握下人的手死榮辱,可是下人也反過來也對主家的影響至深。忠僕難尋,能幹的忠僕更難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遇事當然要先保全自己,看到利益也會想著先給自己劃一塊——不,這不是什麼卑劣,這是人的天性。很多時候,主僕相處往往十幾、幾十年,比任何親人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都要多。下人替主人跑腿辦事傳話,打理財物,照管孩子……也可以說,主家的性命其實也掌握在這些下人的手中。

    如此重要的關係,又林當然明白自己該睜大眼睛,好好挑一挑。

    不出意外,今天這幾個姑娘裡頭,會有人留下來服侍她,跟著她出嫁,今後大把大把的年華,她們都要一起度過,脣齒相依。對內宅的主婦來說,身邊的這些人,比丈夫、比婆家任何人都來得更親密,她們會日夜陪伴在她身邊。

    所以合不閤眼緣,可不可靠,實在是太重要了,絕不能隨便。

    又林走到四奶奶身邊,四奶奶拍拍女兒的手。

    剛才女兒的不自在她當然看在眼裡。

    不要緊,都得打這一遭過來,小姑娘心軟沒經過事,都這樣。以後經得多見得多了,就不會象現在這樣。

    “去周家了?”

    “是啊,給周姐姐送了些梅子,還有幾個荷包。”

    “你們也不用這麼難捨難離的,左右她又沒嫁到別家去,以後咱們是親戚了,關係只有更近的。你想見她也方便。”

    “嗯,我知道,可是到底不象現在一樣,隔著墻,一抬腿就到了。”

    四奶奶笑了。

    石婆子嘴很巧,插了一句:“聽說奶奶您府上和周家結了親了?真是恭喜恭喜,周姑娘可是咱於江鎮上遠近有名的好姑娘,又大方又端莊,您那侄兒也是個有出息的,這可是天作良緣啊。”

    好話吉利話誰都愛聽,四奶奶笑著點頭。

    她們說話的時候那幾個小姑娘的反應也各不一樣,有的就老老實實的跪著,有的見沒人理會,就站起來了。可是站起來後發現一起來的人還跪著,猶豫了一下又跪了下去。

    四奶奶晾夠了她們,才說:“給你挑幾個人使。咱們家莊子上頭年紀差不多的也有,你先挑著,合意當然好,不合意,再從莊子上挑幾個。”

    四奶奶這話說的——要是自家莊子上有年紀合適的,就不會要從外頭買啦。這個又林心裡當然明白,但是石婆子在這上頭的消息就不至於如此靈通了,心裡有點兒急。

    這六個姑娘裡,有一半是她先墊了身價銀給那家父母了,這要是出不了手,難不成再給退回家去?那不是砸她自己的招牌麼?

    無論如何,也得讓這李家姑娘多留下一個兩個的。

    四奶奶精明,她女兒未必就是。

    石婆子真是舌燦蓮花,把幾個姑娘挨個兒都誇了一遍。比如哪個能吃苦肯乾,家裡頭有四五個弟弟妹妹都照顧得妥當,又懂事。說哪個手巧,扎得的花兒活靈活現什麼的。讓她這麼一說,這些姑娘真是個個難得,個個能幹。

    可是又林又不是真的十歲小姑娘,她說什麼就信什麼。

    她自己會看。

    家裡頭丫鬟很多,會照顧人的什麼樣兒,手藝好的那手又該什麼樣兒,她心裡都有數。石婆子說得熱絡,她只是抿著嘴,似笑非笑。

    石婆子眼見自己的勸說起不到什麼效果,訕訕的閉上了嘴。

    雖然年紀差不多,這領來的六個姑娘裡頭還有比李家姑娘年紀大兩三歲的,可是這鄉下姑娘就是鄉下姑娘,和人家李姑娘就是不能比。瞧瞧站最後頭那個,居然半張著嘴,傻呆呆盯著李姑娘看。這……這傻妞

    石婆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丫頭,就叫傻妞。打小不知道是生病燒壞了腦子,還是先天心智不足,反正一直傻乎乎的,家裡人也很犯愁,又笨又傻,特別木訥,家裡又這樣窮,肯定不好找婆家。這才托了石婆子,要是能賣給大戶人家,哪怕做個粗使的丫鬟呢,也比留在家裡繼續拖累全家人要強多了。石婆子本來不想收的,要不是托她的那人和她親家相熟,她才不會答應。這麼個傻丫頭,實在太不好出手了偏又能吃石婆子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誇她的好,剛才只好說她照顧弟弟妹妹在行,其實帶來的六個人裡頭,石婆子對她最不抱希望。

    李家四奶奶是個精明人,指定不會看上這傻妞的。石婆子想的只是,好歹她是把人帶出來一趟了,只是主家看不上,回去之後也有句話說,不是她不幫忙,是這姑娘確實不成。

    六個姑娘裡有一個皮膚較白皙的,神情也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樣。其他人忐忑不安,又畏縮膽怯。那一個也低著頭,但是她手攏在一起放在腰間,背挺得很直,微垂頭的安靜姿態和其他人明顯是不一樣的。

    又林問她:“你叫什麼?”

    那姑娘抬起頭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細聲細氣地說:“姜竺。美女姜,三竺三茅鐘曉暮的竺。”

    “你讀過書?”

    姜竺依舊細聲細氣,不緊不慢地說:“先父在時,曾教我認了幾個字。”

    又林點了下頭。再往後看。還好,眼前這幾個總算都是平頭正臉的,沒有歪瓜裂棗。人嘛,都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的,換了衣裳打扮打扮,應該不比家裡現在的丫鬟差。甚至這個姜竺,大概比翠玉生得還好呢,打扮起來完全是清秀佳人一個。

    又林一個個都問過,又和四奶奶低聲說了幾句話,四奶奶就明白了,吩咐石婆子,留下其中兩個。一個就是那個姓白的小姑娘,一個是石婆子說針線做得好的那一個。石婆子十分失望。她本來對姜姑娘寄予厚望的,生得好,識字,又知進退,可沒想到人家看不上她。

    不說她,就是姜姑娘自己也是十分愕然。她本以為一起來的六個人裡,倘若人家只挑中一個,那也必定是挑中她。

    四奶奶也沒把石婆子一竿子打死,還是給了她希望:“這事兒,不用辦得這麼急。過了中秋,你手頭要是有人,就再領來給我看看。”

    石婆子馬上明白過來,人家這是挑貨呢,嫌她誠意不夠,希望她再接再勵,下次拿出更好的資源來。

    說實話,石婆子這次的確是有點兒急了,手上的這幾個人,連她自己都不太看得中。

    四奶奶這麼精明的人,當然會端一端身份,晾一晾她。

    石婆子還是得賠著笑應下來,並且保證下次一定更好。

    只是姜姑娘沒被挑中,石婆子想,莫不是李家姑娘嫌她的長相?有的小姐是不喜歡丫鬟生得太出挑的。

    當然,李家挑不中,石婆子也不愁。以姜竺的長相,李家不要,有的是地方要。

    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被挑中的留下,沒挑中的原車回去。

    結果石婆子帶人告退的時候,那個傻妞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朝四奶奶和又林連連磕頭:“奶奶,姑娘,我吃的不多,我也能幹活兒,你們把我買了吧”

    四奶奶一愣,石婆子有點急了,賠著笑說:“這丫頭傻,原是別人托我,我不好推辭……我這就把她領走。”

    四奶奶倒是和顏悅色,問她:“為什麼讓我們買你呢?”

    傻妞愣了一下:“我……我家裡養不活我,你家買了我,我弟弟妹妹就能吃飽飯了,過年還能扯新衣裳。”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5 AM

第六十四章 新人

  這丫頭石婆子恐怕她會壞了今天這樁買賣,沒想到四奶奶問又林:“你看她怎麼樣?”

  又林挨著四奶奶,她現在無比慶幸自己穿越後沒穿成傻妞。用現代的話來說,她現在也算是地主家的小姐,只不過社會現實不可能允許她帶著狗腿子上街調戲良家少男。

  如果穿成傻妞,被逼著要自賣自身,換一點小錢來給家裡人糊命,那樣的人生……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瞧,人生果然是需要比較的。不比較,絕對體會不到自己現在的幸運。

  “留下她吧……”又林順著四奶奶的話說。

  四奶奶點頭說:“成,那就也留下吧。”

  至於價錢,自有胡媽媽她們去和石婆子談價,四奶奶當然不會親自和石婆子較長論短。胡媽媽算盤打得精刮,和石婆子談價錢的時候,並沒有把前兩個要下的丫鬟身價壓得太低。說實話,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要能活命,誰願意把親生骨肉賣給旁人家為奴為婢?但輪到傻妞的時候,胡媽媽簡直把她說得一錢不值,似乎李家肯收下她,給她碗飯吃,石婆子和傻妞的家裡人就該感恩戴德了。這樣粗笨的姑娘,賣哪兒去啊?

  這話說得也的確是大實話,傻妞這樣的姑娘,著實不好出手。石婆子本來就沒指望能把她賣出去。然而胡媽媽話風一轉,又說:“我們奶奶就是可憐這姑娘,也不能讓人家父母白舍了孩子一文落不著。這麼著,就按剛才那價錢的一半給你吧。”

  石婆子真是意外之喜,連忙應是。等錢到了手,畫了契打了手印,石婆子才回過味來——其實她還是吃虧了啊。只是因為胡媽媽一開始價格實在壓得太低,然後又給她添了錢,讓她覺得自己撿了便宜,其實這個價格並非石婆子一開始預估的價格。

  唉,好歹是賣出去了,甩出去個燙手山芋也好。

  其實四奶奶要留下傻妞,也有她的用意。女兒漸漸大了,這家裡的內外之別也該要嚴謹起來了。可不能象李家本家的一個姑娘,竟然跟家裡的小廝跑了家裡人又急又氣,她娘直接病倒了,家裡自然要張羅著找她,又不敢聲張……唉,真是作孽。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不由得四奶奶不心生警惕。

  當然,她相信自己女兒絕不是那種被人兩句花言巧語就能騙走的糊塗蟲。只是即使這樣,有些事也是不能不防。

  留下來的三個姑娘,四奶奶說讓又林自己起名子。又林隨手翻開架子上一本書,恰好是本醫書,姓白的那個姓都不用改了,就叫白芷,另一個叫茯苓。至於傻妞,又林看著她一臉傻乎乎的表情,手一揮:“還是叫傻妞吧。”

  挺貼切,也挺順口的。

  白芷稍年長一些,顯得穩重。四奶奶讓人給她們找了兩身兒衣裳替換,又讓人送了鋪蓋來。小英倒是十分熱心,幫前忙後的。又林院子裡頭有間西屋是空的,正好讓她們住。不光鋪蓋和替換衣裳,還有臉盆、梳子、鞋子,要預備的東西多著呢。翠玉冷眼看著小英忙活,心裡暗罵一聲“缺心眼兒”。

  在她看來,這兩個新人就是要把她和小英給頂替掉的。姑娘身邊的美差,又清閒好處又多,翠玉可舍不得撒手。也就小英想不明白,一點兒都不知道著急,還對新人熱心指點。她就不知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句大實話嗎?

  翠玉可不會去提醒她。小英去忙這事兒,翠玉卻挖空心思要在又林面前獻好。在她看,她的去留,固然是掌握在四奶奶手裡。可是姑娘才是其中關鍵。要是姑娘說她好,要留下她,那四奶奶想必也不會駁女兒的意思。翠玉往常就喜歡掐尖討好,現在一使出渾身解數,又林大不習慣。她偏不喜歡自己在屋裡的時候,有人在眼前身邊晃來晃去的。

  翠玉被李老太太指過來服侍她,也有三四年了。又林一直待人很客氣,別說打罵,就是斥責也不多。翠玉的膽子給縱得倒是越來越大了,平時有些什麼不討好的跑腿的、繁瑣的活計,都會想辦法推給別人,要是能討賞的好事兒,她非得搶在頭裡不可。

  人無完人,又林平時也不和她多計較。可是現在翠玉格外的殷勤,實在讓她不勝其煩。

  西屋裡許久沒住人,有一股霉氣。而且天氣炎熱,兩面墻都曬透了,屋裡悶得象個蒸籠一樣。白芷她們三個人輓起袖子裡裡外外的打掃了一番,又把窗子開開透氣。剛一推開窗子,就聽見嘩啦一聲,一盆水正潑在窗子下頭,濺的起的泥腥氣好不嗆人。

  白芷嗆得咳了一聲,翠玉拎著盆說:“瞧瞧這嬌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小姐貴客呢”

  白芷知道這是個有資歷的丫鬟,忍氣吞聲地說:“翠玉姐姐好,可有什麼活計要我們做的?”

  “哎喲,我可不敢當。姑娘都沒吩咐你們做事兒,我哪就敢隨意支派人了?”

  屋裡頭茯苓想說話,白芷拉了她一把。等翠玉走了,茯苓不服氣地說:“她怎麼這樣說話?小英姐人就很好,不象她這樣挑刺兒找事兒。”

  “咱們新來,總要吃下馬威的,日子長了就好了。”

  傻妞正在那兒鋪床——雖然她傻呆呆的,但讓她幹什麼活兒,她倒是一絲不苟。大概在她的腦子裡,就裝不進偷懶二字。

  白芷知道自己賣到了一戶不錯的人家,看這房舍,院子,主母很合氣,僕婦丫鬟們的穿戴都齊整光鮮。這臉盆梳子鋪蓋,都乾淨整潔,給的兩身兒換洗衣裳上頭也都沒有打著補丁。

  雖然是當丫鬟,可日子比自己在家好過得多。

  她想,自己認真賣力幹活兒,伺候好姑娘,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的。至於現在的受點兒閒氣,一點小刁難,又算得了什麼?

  小英拿了針線篋來。發給的白芷她們的衣裳不太合身,需要改一改。白芷連忙向她道謝,又請她坐下來說話。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6 AM

第六十五章 仲秋

  小英性格外向,再說胡媽媽又囑咐她要好好教一教新來的人。她也不客氣,坐了下來。

  白芷向她打聽主家都有幾口人,服侍主子又得多注意些什麼事情,有沒有什麼忌諱之類的。

  小英可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的心思,只要又林沒吩咐她要守口如瓶的事情,她就沒什麼忌諱。

  “咱們家裡人不算多,一位老太太,奶奶你們是見過的,爺出門兒去了,這兩天不在。大姑娘下頭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姑娘脾氣很好,從來不打罵人,也不挑剔。就是一樣,姑娘不喜歡人進書房,更不能亂動屋裡的東西。”

  白芷和茯苓都認真記下來。茯苓注意到小英身上穿著一件水紅綾的短衫,下頭系著一條深墨綠色的裙子,看起來跟一株荷花似的,十分俏麗大方。以前村子裡過得最好的人家,家裡女兒就算過年也穿不上這樣好看的衣裳,而在這裡,就隨便的穿在一個丫鬟身上。

  茯苓暗地裡下了決心。她要好好兒的伺候姑娘,在這裡站住腳。她過好了,才能照應著家裡人。胡媽媽剛才說過,她們才來,是沒有月錢的。一年兩季衣裳,過了年之後,要是她們都乾得好,四奶奶和姑娘都滿意,也會給她們發月銀。

  茯苓都想好了,她們村兒也有人在鎮上做工,等她有了月錢,就託人給家裡捎個信兒,然後把月錢帶回去交給爹娘,好貼補家用。

  她不想再回到窮得一無所有的家裡去了。

  白芷和茯苓不一樣,白芷的親娘已經去世兩年多,父親續娶的女人又生了個兒子。繼母整日的哭天抹淚,說家中沒錢沒米養不活兒子,爹就狠心的賣了她。

  人都說,有後娘就有後爹。那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家了,親娘死了,那個家是後娘當家作主。

  只有傻妞,雖然聽著這些,但是不怎麼聽得懂。她只是高興——她終於吃飽飯了,家裡人應該也能吃上飽飯了。對她來說,只要能吃飽,那就沒有別的任何煩惱。

  看著白芷和茯苓的神情嚴肅,小英也笑了:“你們才剛來,不用著急,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時間長了,慢慢就都知道了。院子裡活兒不重,也不多。早上一般卯正時候起身,打掃院子,澆花兒、伺候姑娘起身,白天事情不多,得閒時就做些針線活計……”

  等送走小英,關起門來,白芷和茯苓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她們原來並不相識,只是一起在石婆子那裡待了幾天,現在又一起賣進了李家。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有張熟面孔,總是讓人心裡踏實些。

  李家的院墻很高,外面靜悄悄的。

  明明又是擔心又是疲憊的折騰了好幾天,可是這會兒躺下了卻睡不著覺。

  傻妞倒是一早睡著了,發出呼呼的鼾聲。

  茯苓輕聲說:“白芷姐……”

  “什麼?”白芷的聲音也很輕,而且並沒有睡意。

  但是茯苓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許多念頭和情緒在心裡翻騰,不安,希冀……外面越靜,就顯得心裡越亂。

  “嗯,沒事兒。”

  白芷也沒有追問。

  茯苓翻了個身,還是睡不著。

  這裡真好,枕頭被褥摸著都軟軟的,和家裡那種漿洗了太多次,布面糟爛而棉絮板結的鋪蓋大不一樣。也沒有年深日久後那種難聞的氣味兒。

  過了一會兒,茯苓又輕聲問:“白芷姐,你怕嗎?”

  白芷輕聲答了句:“不怕。”

  比起被賣到什麼煙花柳巷之類的地方,白芷對現在十分滿意。白芷是知道的,她繼母為了能多賣些錢,才不會管她的死活。今天李家要是沒留下她,說不準明天她就會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所以她現在心裡特別踏實。

  不管怎麼樣,都比賣來賣去的好。

  這一夜有人睡得很香,也有人根本睡不踏實。

  又林一早就醒了。外面不象往常那樣安靜,嘩啦嘩啦的是掃帚劃拉過地面的聲音,還有小英的聲音,正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不行,不能這樣掃,別使勁兒甩掃帚,你瞧你把灰揚得到處都是。”

  很少聽到小英這麼急的說話,又林覺得有點兒奇怪,她赤著腳下了地,站在窗邊往外看。

  昨天才來的那個笨笨的傻妞正在掃院子,小英正在一旁,邊咳嗽邊指點她。掃帚不能離地太高,劃動的勁兒也不能太大,順著一個方向掃。

  傻妞呵呵傻笑著,雖然看著她傻,不過小英給她示範了兩下之後,她就懂了,再掃的時候果然動作變輕變小了。

  又林忍不住笑了。

  小英掀簾子進了屋,摸了摸鬢邊的頭髮:“我才梳了的頭,揚的都是灰……這丫頭,真是傻。”

  “我倒覺得她挺不錯啊。”又林說。

  傻妞能吃,力氣也不小啊。那麼大的掃帚,你就是讓小英和翠玉舞得那麼高那麼歡快,她倆還辦不到呢。

  內宅也有需要出力氣的活兒,又不好叫外面的小廝進來,畢竟家裡姑娘一天大似一天了。縱然李家不是那種特別講究的書香門第、官宦人家,也要講究內外之別了。

  入了伏,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外面的大太陽似乎能把石板都曬化,沒人願意這會兒出去,可是傻妞不一樣,讓她跑腿兒幹活兒,她笑呵呵的應一聲就去了,曬得臉通紅一身大汗淋漓的,可是她好象都不覺得熱一樣。有人就悄悄在背後說:“傻子就是傻子,連個冷熱饑飽都不知道。”

  但話是這樣說,卻沒幾個人討厭傻妞的。畢竟她除了傻一點兒,笨拙一點兒,別的都挺好。尤其是她能幹活兒,什麼粗重活計都難不倒她。她甚至在又林想清理屋子的時候,把一整張書案抱起來搬到了院子裡那可是松木的書案啊沉得不得了,翠玉和小英兩個人抬還很難抬動呢。

  又林和小英她們瞠目結舌,看著傻妞臉不紅氣不喘的把書案搬來搬去的。

  呃,四奶奶留下這丫頭,一準兒是看中了她有把子憨力氣。要是帶著出門,只怕還能當個保鏢使呢

  白芷心細,茯苓機靈,而且兩個人都有迫切的想留下來,想證明自己有用的一股子狠勁兒。小英倒是覺得這兩人學得快,翠玉可是危機感越來越重了。

  不行,她不能讓自己的地位被這兩個丫頭取代。可是翠玉除了找找碴,刁難一二,根本做不了什麼。

  又林那裡,翠玉百般殷勤,可是並沒有太大反響。

  翠玉的用心,又林不是不明白。

  已經快到仲秋,天氣依舊炎熱。鎮上一幫交好的女孩子約好中秋一起放蓮燈。這是鎮上的舊俗了,自然也不能走過,就在家門後頭的河邊放一放。女孩子們的祈願大多數都是祈求將來姻緣美滿,或是求闔家平安——已經成婚的婦人也有出來的,不過求的東西就更雜了,有的求子,有的求夫君早日歸家……

  周榭往年放在蓮燈裡的紙簽都會給又林看,今年可不給看了,早早折好了放在燈裡了。

  這回放燈來的人不少,定了親的姑娘們平時不得出門,好不容易逮著今天這麼個機會。不管從前相處的和睦不和睦,這會兒都是一團和氣。

  讓又林有些意外的是,石瓊玉也來了。

  她是小腳,不怎麼方便出門。而且她的年紀也的確已適嫁齡,只是婚事一直耽擱著,出於種種原因。

  她也帶了一隻蓮燈來。

  姑娘們嘻嘻哈哈的互相問好,賞鑒對方的燈做的如何,又偷偷打聽對方的燈裡頭放了什麼心願。有人肯說,有人躲躲閃閃,至於原因,自然不必再問。

  “你寫的什麼?”石瓊玉好奇的問了又林一句。

  又林示意她自己看。

  她的紙簽就斜斜的在燈中間,正面寫的是天下太平,背面寫的是闔家平安。

  石瓊玉點了下頭:“你的字比前兩年寫得可好多了。”

  又林一笑:“石姐姐你寫的什麼?”

  石瓊玉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郁色,輕聲說:“也沒寫什麼。”

  既然人家不想說,又林當然識趣的不會追問。

  霍巧蓉笑著說:“石姐姐定是要尋一個如意郎君吧?”

  陳家姑娘笑話她:“你自己寫的是不是也是這個啊?”

  “胡說,才不是。”

  “不是話,幹嘛藏著掖著不讓人看啊?”

  後頭跟著姑娘的媽媽們咳嗽一聲:“姑娘們當心腳下,路滑。”

  越近河邊兒,水流聲就越清晰。中秋的明月懸掛夜空,四周一圈兒淡銀的暉暈,映在河面上,銀光如鱗。

  “就在這兒放吧。”

  又林扶了石瓊玉一把,她是小腳,這兒的石階又滑,上下著實不便。

  石瓊玉順口道了一聲謝,輕提裙擺下了石階。

  河邊放燈的婦人不少,還有白髮蒼蒼的有年紀的人在放燈,多半是為子孫祈福了。有的燈做得好,有的只是一個紙船,上面燃著蠟燭,放著紙條或木牌,上頭寫著人們所祈盼實現的心願。據說漂得越遠,燃得越久,心願實現的可能就更大。

  又林把燈放下,看著它晃了兩晃,順著河水慢慢漂走。

  周榭的燈也放下去了,還閉上眼,嘴脣微動,祝禱了幾句。

  石瓊玉拿著燈,似乎為什麼事舉棋不定。然後她象是拿定了主意,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把燈放在河面。

  那燈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漂移。

  她站在那兒看著燈漂開,半晌都沒眨眼。

  河面上漂著那麼多盞燈,但是每個人大約都不會看錯屬於自己的那一盞。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7 AM

第六十六章 弄簫

    放燈的河對岸,隱隱也傳來人聲。那邊可不是放燈的姑娘,而是趁著這個功夫,偷偷來看熱鬧的少年郎。

  小姑娘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想見一面可不容易。好不容易今日過節,雖然夜色之中,又隔著河,其實看不清什麼,可是隱約能聽見歡聲笑語地,看到人影綽約,加上他們自己豐富美好的想象,已經感到十分滿足了。

  河這邊的姑娘也知道那邊有人在偷看,說不定就有自己定過親的那一位。也可能有自己在心裡隱約憧憬的那個少年郎,於是放燈的時間被盡量的延長了,即使燈已經飄遠,也不捨得就此離開。

  有的燈漂得又穩,又遠。有的卻做得不好,又不懂得先在燈底下用油紙或是涂蠟,剛下水便搖搖晃晃,沒漂多遠就側翻沉入河裡了。那放燈的姑娘難免嗟嘆沮喪。

  有幾盞燈在橋墩處被阻,晃晃悠悠的就是不動,急得燈主人不停的跺腳,恨不得跳下去水去推它一把才好。

  幸好水波一蕩一蕩的,漸漸又把燈推開,繞過了橋墩,繼續漂遠。

  “周姐姐,咱們回去吧?”

  周榭點了點頭。她可有許多日子沒出過門了,能出來一趟極不容易,一時舍不得走。河水潺潺流淌,蟲聲啾鳴起伏。

  明年此時,她就已經嫁入劉家,身在東潭。象今夜這樣和小姐妹一起出來放燈,是再也不能了。

  石瓊玉身邊跟的婆子也輕聲催促:“姑娘,時候不早了。”

  石瓊玉轉頭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說是知道了,可是她也沒動腿。

  又林她們兩個已經預備走了,看石瓊玉還站在原處,雖然面容平靜,但是身上象是擔負著許多心事一樣,沉甸甸。

  “石姐姐不走嗎?”

  剛才放的燈已經漂遠,再看不見了,石瓊玉還舍不得收回目光:“好,咱們一道走吧。”

  她要回家,路上要經過周、李兩家門口,倒也順路,三人一起上了車,石家跟來的婆子和丫鬟就上了後頭的車。

  “最近都沒見石姐姐出門?在家中做什麼呢?”

  石瓊玉說:“入夏時家母病了一場。再說天兒這樣熱,去哪兒都不方便。”

  周榭也深有體會:“是熱,前兒下了場雨,可是天兒一點兒也沒涼快,倒是更悶了。”她繡嫁妝,不敢開太多窗子,房裡自然更悶。又林對她深表同情,等一想到周榭的現在就是她的未來,自己也輕鬆不起來。

  雖然李光沛高興時向女兒許諾過,要是女兒將來定了親,一定帶她去杭州府好生采買嫁妝,可是這年頭姑娘們要是穿那外頭買的嫁衣——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喜床上的枕罩帳子,能自己繡的,也不會假手他人。還有給婆家人的禮物,鞋、荷包之類的,也得自己動手做。

  做姑娘的這些年,也許是女人一輩子中最輕鬆無憂的日子。一出嫁,這樣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又林很珍惜現在的每一天,能在父母、祖母跟前盡孝。就算將來要出嫁,她也希望能選擇一門離娘家近的親事,還能時時探望父母,照拂弟妹。

  車簾撩起了一邊,月亮就掛在樹梢頭,車在走,月亮也跟著走。

  “今天可吃月餅了?”

    又林說:“吃了半個火腿餡兒的。周姐姐呢?”

    “我吃不下,掰了半個,還給丫鬟了。”周榭說:“廚房做的太油膩了,吃了瓜再吃這個,怎麼吃得下去?石姐姐呢?”

    石瓊玉只短短地說:“吃了個豆沙的,不是自家做的,是街上鋪子裡買的。”

    周榭和又林都看得出她有些神不守舍。

    車子正要過橋時停了下來,趕車的老劉下車看了下,回來說:“姑娘,前面路上有兩塊石頭擋著了,怕等下會礙著車輪,我去把石頭搬開。”

    又林點頭說:“去吧,當心些,別跌著了。”

    車裡一時靜了下來,遠遠的,聽到一線簫聲響了起來。

    不象是哪家過節吹打,簫聲顯得委婉而凄清,尤其是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流水聲,蟲鳴聲。簫聲起先聽不太真切,漸漸的越來越清晰,似乎弄簫的人緩步走近一樣。

    “哪來的簫聲?難道是邊走邊吹。”

    又林忽然想起:“在船上,船行得近了。”

    石瓊玉輕輕撩起車簾,石橋下的河面波光鱗鱗,果然有一艘船緩緩的行近,就停在了橋邊。簫聲近在咫尺,簫聲幽幽咽咽,如泣如訴,顯得蒼涼而凄切。

    仲秋節是團圓節,可是這簫聲卻孤清哀婉,弄簫的人是不是孤身一人,逢佳節而無法團圓?

    一轉眼看見石瓊玉臉上的神情,又林怔了一下。

    那種神情……複雜之極,難以描述。嚮往,神傷,歡喜,不安……這麼多,這麼複雜。

    她認得那吹簫的人嗎?

    正這樣想著,簫聲已經告一段落。船篷動了一下,有人站在了船頭。

    月光之下,那人長身玉立,手裡持著一管洞簫。

    是楊重光。

    石瓊玉怔怔的看著船頭的人,船頭的人也看著她。

    月光清幽,卻並不足以讓他們看清對方的面容神情。但是不需要,他們似乎只要看到對方的身影輪廓,於願已足。

    周榭看了又林一眼,兩人都沒有出聲。

    這一刻仿佛很長,但其實短得很,老劉已經把橋上的石頭搬開了,車身一晃,已經又開始向前駛。

    石瓊玉一震,象是從一個深沉的美夢中驚醒了一樣,她轉頭再向後看,車下了橋,已經看不見船上人的身影了。

    簫聲又響了起來,依戀不捨,象一縷游絲,細而不斷。

    一路上又林和周榭都沒敢作聲。

    偶然間窺破了這樣一個秘密,這兩人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卻象牽牛織女星一樣隔河相望不能接近。這情形讓人又是吃驚,又覺得同情。石瓊玉神不守舍的,一直就那麼痴痴坐著。車到了周家門前停下,她才醒過神兒來。

    她看了兩人一眼,感激兩人的沉默,也有希冀兩人保守秘密的意思。

    周榭朝她點了下頭:“石姐姐放心吧,路上黑,可要當心些。”

    “嗯。”

    石家的婆子過來扶石瓊玉下了車,周榭伸手握著又林的手,互相都覺得對方手裡又熱又潮,出了許多汗。

    “石姐姐她……”周榭頓了一下:“那位是楊公子吧?”

    又林低聲說:“看著象。”

    而且又林不象石瓊玉,只盯著船頭的人看。她還看見船尾在搖槳的,是朱慕賢。

    只是不知道這兩人是事先約好的,還是對方在那裡守株待兔——多半是約好。

    石家夫婦看來是不願意把掌上明珠許配給一無所有的楊重光的,要許早許了,兩人還犯得著大半夜的跑那兒隔河相望嗎?石瓊玉也不會已到了適齡還待字閨中。

    周榭小聲說:“他們……這樣做,合適嗎?”

    是不合適。

    可是不合適又怎麼樣?人家連手也沒拉,話也沒說,一個在橋頭,一個在船上,除了互相看了一眼,別的什麼都沒做啊

    要是兩人想什麼西廂密會,又林肯定會阻止的。要是擱現代,壞人戀愛那是討人厭的。可是放在這個時代,壞了名節才是頭等大事,這男未婚女未嫁,私相授受怎麼能成?萬一傳出去,兩個人的名聲可都毀了,那是一定要阻止的。

    可是人家這發乎情止乎禮的……

    兩人攜手並行,悄悄私語。周榭想不明白:“其實……那位楊公子倘若真對石姐姐有意,就該發奮努力,考取個功名。你看,要是他今天不是個白身,而是位舉人,進士什麼的,石家肯定得對他刮目相看,石姐姐嫁他也不算委屈。可是他這麼做……萬一被人知道,石姐姐以後可怎麼辦?”

    是啊,問題就出在這裡。石家偏偏不想栽培楊重光,甚至一直在阻擋他的上進之路。

    這其中的緣由令人費解,也許和上一輩的事情有關,這就不是又林她們能知道的了。

    “算了,反正是旁人的事。”又林想,她們不算幫凶,不算共謀,頂多算一個知情不報吧?就算想打小報告,有什麼意義呢?

    周榭也是一樣的想法,她一直看不起那種背後說三道四傳閒話的人。

    就算衝著今晚那段簫,也生不出這樣的念頭來。

    “妹妹快回去吧,咱們也出來了好一會兒了。”

    又林點了下頭:“可不是。剛才我出門的時候,玉林和德林都想跟著出來,玉林呢,是我們老太太管得嚴,德林呢,我娘怕他靠近河邊玩耍不安全,兩個都眼巴巴的看著我出的門,我要再不回去,不知道那兩個會不會哭鼻子呢。”

    過一個節,上上下下折騰數日,年後總會懈怠一些。四奶奶盯著各處不敢放鬆。許多時候,事先準備很完美,事情也進行得很順利,偏偏收尾的時候一馬虎,往往會出什麼亂了。一過節尤其如此,怕人吃酒偷懶,怕失竊,怕失火……又林幫著四奶奶,也是好幾日沒得閒。

    節前的幾日,四奶奶和親戚鄰舍互相分送月餅蔬果,給隔壁朱家也送了月餅和自家釀的桂花酒,朱家回送了一簍梨和一小筐葡萄,都是熟而甜的東西,平常市面上買不到。十五那天,李光沛還特意打發人送了魚過去。到了十六那日,朱家老爺子又回送了火腿和黃酒——這就是禮尚往來啊。

    朱慕賢和管事是一起過來的,又林和四奶奶一起見了他。因著過節,他穿著秋香色的錦緞圓領袍子,頭上系著書生巾,正中綴著一塊美玉,和平時樸素的學子裝束不一樣,這完全應該是京城的富貴公子打扮。四奶奶看著很是新鮮,特意多打量了他幾眼。

    朱慕賢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祖母非讓人做了,催著穿上,說是過節要喜慶些。”

    四奶奶點頭贊同:“正是這個理。平時讀書,不必奢華。過節嘛,理應與平時不同。”

    說過話,東西也送到了,他說家中還有事情,便起身告辭,四奶奶吩咐又林替她送一送。

    兩人出了屋子,順著石子路朝前走,朱慕賢說:“李妹妹這些天都沒到我家去,祖母很惦記你呢。”

    又林笑著說:“我還怕我總去朱老太太嫌我聒噪——再說這些日子都在忙過節的事情。過了這兩日,我一定去陪老太太說話。”

    兩人轉過了屋角,朱慕賢前後看了一眼,趁空朝又林一揖。又林連忙朝一旁側身:“朱公子這是做什麼?”

    “我替楊兄,多謝你和周姑娘了。”

    哦,原來是為那件事。

    這事又不是朱慕賢自己的事,不過他替楊重光來道謝,顯然他們兩人交情很好。那天就是他陪楊重光去的,事後又是他來謝這個人情兒。

    “快別這樣。周姐姐也不是多話的人,再說,那天什麼事兒也沒有啊。”

    幸好那天下人離得遠,不是在前面搬石頭,就是在後頭車上。要不然還真的難保秘密。

    又林問:“那天橋上的石頭……”

    “哦,是我們弄的。”

    果然是。

    又林就說嘛,好端端的,怎麼有石頭擋路呢。

    兩人又走了幾步,又林輕聲問:“這一科……楊公子下場嗎?”

    朱慕賢緩緩搖了搖頭:“要下場,得先將出身來歷寫明。楊兄他就在這一條就卡著了。要說他的原籍,那早沒了人了。要說石家……他又沒有任何身份,要算義子,那石家不鬆口是不成的。要算是入贅的話……”

    入贅的話,身份就低了一等,即使能考,衝著這出身,只怕也不會被取中。

    “這事還真是……”

    又林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石瓊玉和楊重光擺明了是兩情相悅,郎才女貌挺好的一對。

    “不要緊,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朱慕賢反過來安慰她:“楊兄不是個無能之輩,這事……總有法子。”

    送到圓洞門旁,又林止了步,朱慕賢說:“李妹妹不用送了,得閒兒時倒是常來家裡坐坐,祖母在家中也是悶著,你來了,她一高興,話也多些,飯也多吃兩口。”

    又林應了:“我得了閑兒就過去。”

    看著朱慕賢一本正經的大人模樣,她本來還想問,令表妹于姑娘近來可好,不過只是想了想,可沒有真的說出口來。和朱慕賢的關係還沒到那個份兒上,要是周富輝他們,倒是儘管打趣無妨。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8 A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8 A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來客

    兩人共享了一個秘密之後,本能的,距離就會拉近。

    過節這幾日朱慕賢顯然很有空,又林跟四奶奶去朱家拜訪的時候,兩次他都在家,而且還饒有耐心的陪德林玩了半天,捧著一本孝廉傳教他讀。

    以前又林覺得此人就是一個多情少爺,還有點紈褲。不過現在朱家已經今非昔比,紈褲也一下子樸素下來成了小書生。再看他那天劃著船陪朋友去會佳人,覺得此人也挺仗義的。

    嗯,看樣子,只要不遇到他那位表妹,朱慕賢實在是個有為青年啊。只不過一遇到他那位表妹,整個人立刻就……好吧,反正那也不關她的事兒。

    說實在的,雖然對于佩蕓相當不待見,但是必須承認,朱慕賢對她無條件的維護,是很讓人羨慕的。有那麼一個人,你做什麼事在他眼中都是對的,即使錯了,那緣由也在別人身上。一個女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又林想,這輩子她可能也遇不上這麼一個人,無條件的包容她,對她好……

    這麼一想,雖然于佩蕓姑娘有點傻缺,可是人家傻人有傻福,這羨慕不來。將來她嫁給了表哥,婆婆又是親姨媽,不會刁難她,下半輩子基本上不用犯什麼愁了。

    又林只希望自家兩個弟弟長大了之後,別犯這種毛病就好。

    德林正在問:“這書上的人為什麼這麼笨?這個姓戴的書生,買了吃的掖在懷裡,結果把自己給燙傷了。”

    朱慕賢耐心地講:“拿在手裡頭,冷風一吹不就涼了嗎?他是個孝子,希望父親能吃上熱餅啊。”

    “可他燙傷了自己,他父親難道不擔心嗎?害得父親擔心,這樣是孝嗎?”

    就算朱慕賢學業優良,才思敏捷,一下子也給噎住了。

    四奶奶說:“你這孩子,淨胡說。這書上講的都是聖人、賢人,他們做的事哪會有錯啊。”

    朱老太太呵呵笑:“瞧,小孩子的話就是不作假。說實話啊,這書上說的也不見得就全對。這孝固然是要孝的,可也不能愚孝啊。”

    看不出來,朱老太太眼光心胸倒是都非同一般呢。

    “上回你們家送來的那醃的菜心兒、菜根,味道可是好。”朱老太太說:“我小時候在家,祖母做的小菜也是一絕,可惜那手藝沒人學到,現在吃著,倒象那個味兒。”

    四奶奶笑著說:“您要是覺得合口,回頭再醃了再給您送來。這會兒瓜果什麼的都熟了,正是要做醃菜的時候。醃菜、糟魚、曬醬,最快也得一個月能消停。”

    朱老太太說:“你瞧瞧,這麼操勞,怪不得你這麼瘦呢。這過日子不能一味趕著忙著,活兒是永遠乾不完的,得自己多保養。”

    “也不止我一個,又林這兩年也大了,懂事兒了,很能幫上忙。我們家老太太經得多見得多,也在一旁指點著。”

    女人們聊起這些家常裡短來,那是有聊不完的話。德林那邊兒畢竟是小孩子,沒揪著一個問題窮追猛打,又向朱慕賢打聽京城的事情。這孩子現在正是話多又淘氣的時候,又林都常常被他給折騰的吃不消,也虧得朱慕賢有耐心哄著他。

    朱老太太只是感慨:“一家子裡兄弟姐妹和和氣氣的才好……”

    四奶奶只是陪笑。

    這話可不好接。朱家聽說兄弟不和,弄得老倆口都躲出來了,圖個眼不見為淨。為的什麼不和,倒也不難猜。能為了什麼?不過是家產。就算是那破盆爛罐的窮家,兄弟分家尚且要爭一爭長短,更何況家大業大的朱家?朱老爺子沒罷官的時候,兒子們畏懼他的權威。可現在他落魄了,年老了,而兒子卻還是年富力強的,此消彼長,在家中的地位的強弱自然也要對調。

    樹大分枝,兒子大了分家,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哪個當父母的願意看著孩子爭奪家產,甚至分家?起碼四奶奶就不能接受。德林這樣懂事,小兒子更小,肉團團一樣惹人愛。德林常趴在搖籃邊喊弟弟,難道他們長大了,也會為了家產反目成仇,勾心鬥角嗎?要是到時候他們鬧到她面前來說要分家,她能怎麼辦?

    只怕也會和朱老爺子和老太太一樣,躲個清靜吧。

    還好,朱慕賢倒是個懂事孝順的,多少給了朱家二老一些安慰。

    “對啦,前天讓人翻箱子曬衣裳,翻出幾塊料子來。我正說讓人給你們送過去呢,白放在箱子裡,時間一長也捂壞了。”

    四奶奶連忙推辭:“哎喲,您也太客氣了。每次到您這兒來都連吃帶拿的,下次您再這樣兒,我們可不敢來了。”

    “你見了就知道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愛個新鮮熱鬧,沒少在花兒粉兒上花心思。現在年紀大了,這些心思也熄了。”

    說話間已經有人把料子取了來了,有三四匹,鮮亮富麗,四奶奶也忍不住嘖嘖稱讚。

    “這些花色,我老婆子可穿不了了,你拿了去,給又林丫頭裁兩身兒,這一匹香雲色的你做一身兒衣裳穿。”

    四奶奶推辭不過,只能收了下來。這些都是上好的料子,要是做了衣裳,平時可穿不出去,也就是過年過節穿穿。

    晚間又林翻了翻那料子,有些疑惑:“娘,這可不大象是舊料子。”

    “我也看出來了。”

    料子新舊,並不難分辨。不說這花色織紋,就說這顏色,舊料子看起來,怎麼都和新的不一樣。絲織品擱的時間長了,顏色會顯得黯沉。

    四奶奶想,朱家老太太送這幾匹價值不菲的料子,有兩匹都是給又林的……對自家女兒,倒真是偏愛啊。

    莫不是……她有什麼想法?

    女兒一天天長大,四奶奶的某根神經也越來越敏感了。

    瞧自家女兒的模樣,脾氣,品行……哪樣都不差。鎮上的姑娘裡頭,這麼大方得體的可沒幾個。只是這嫁女兒是大事,四奶奶可不敢有一點兒輕忽。

    朱家老太太……要是有意思……朱家年紀相當又在眼前的,可就是朱慕賢一個。

    要說朱慕賢,四奶奶還真是挺滿意的,一表人才,又孝順知禮,知道上進。朱家老爺子雖然罷過官,但已經過了兩三年,風波已經平息,想必早就事過境遷了,到也不怕將來還會獲罪。

    朱家的門第……還有朱慕賢的人品,倒是般配……

    可是朱慕賢父母遠在京城,將來朱慕賢是不是也會回京城?

    這可不成,四奶奶絕對舍不得女兒嫁這麼遠。有什麼事兒也照應不到,要通個消息也不方便。

    再說,朱老太太人也不錯……可她畢竟是太婆婆,朱慕賢的親娘是個什麼樣兒,四奶奶可沒有見過。這嫁出去的女人過得好不好,丈夫當然要緊,婆婆更要緊。男人畢竟一天到晚的在外面,女人待在家裡,和婆婆妯娌小姑打交道的時間更要長。婆婆要不好處,這罪可有得受。一頭是娘,一頭是媳婦,讓他幫哪頭?再說男人不能總留在家裡,丈夫就算想護,那也得能護得住。

    “這個裁件衣裳,倒真不錯。”

    又林搖頭說:“我不缺衣裳,娘你多做兩件吧。”

    “娘都這個紀了,還穿紅著綠的給誰看啊?”

    “給爹看啊。”

    四奶奶臉一紅:“去,越大越沒規矩,淨胡說。”

    生過三四個孩子的女人,長女都快到出嫁的年紀了,常常都恥於打扮,總要端莊,要有長輩的樣子。

    可是在又林看,四奶奶還不到四十,年紀也不算大,正該好生收拾打扮的時候,女為悅己者容嘛。

    當然四奶奶心裡轉的這些念頭沒告訴女兒。

    又林自己也沒往那上頭去想。親戚家的長輩送衣料是常有的事,完全用不著大驚小怪。

    這兩天出了一件更值得關注的事。

    下人之間消息一向靈通,李家還有碼頭的地方,蓋了房子租給人當鋪子和庫房。那地方三教九流都有,從外地來的人到達於江,差不多都是先到碼頭。常來常往的人,那些掌櫃、腳夫都認得。要是來了生面孔,更是趕著打探消息,盼著能靠這個多賺一份兒錢。

    聽說那天下午來的是一艘大船,掛著安州學政“蔣”字的燈籠。學政雖然不算很大的官兒,可是對於江鎮這個小地方來說,足夠讓地面顫三顫了。這船上的人一行人下船之後,有男子,也有女眷,就乘車往鎮上來,有人一路跟著,看見那車進了石家。

    怪不得,石家是京城來的嘛,老爺還是做過官的,有做官的朋友來訪不奇怪——但是據看見的人說,石家老爺子親自迎出來了,可是表情不象是故舊重逢,挺勉強的。好象對方來者不善一樣。

    石家老爺是做過官不錯,可他做的是武官,和學政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要說是親戚的話,也沒聽說石家有這麼一門親戚。

    但是,如果是來找麻煩的,那也說不通。

    ——石家老爺子就算有什麼事兒,也輪不到學政官來管。再說,來找碴,哪有帶著家眷一起來的?

    這次石家下人嘴倒挺緊,一直到第二天,才打聽到更確切的消息。

    這位蔣學政的夫人,娘家姓陸,和楊重光的母親是堂姐妹。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8 AM

第六十八章 選擇

    據說蔣學政夫妻來,並不只是探望一下楊重光。聽蔣學政的意思,是想把楊重光就此帶走栽培。

    不知道旁人怎麼想,但又林覺得這個機會來得恰是時候。石家又不願意收楊重光為義子,又不肯招他為婿。若不是迫於形勢和面子,都不肯給他好好念書。既然他們這麼不待見楊重光,現在有人來要把楊重光認走,他們應該欣然歡迎才對。

    但是聽石家下人又透露出來的消息,似乎石家夫婦並不樂意,要不是怕得罪人,只怕就一口回絕了。現在只說要考慮——

    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甩掉一個包袱還不好?如果石家夫婦反對女兒和楊重光的事,趁這個機會讓楊重光跟著蔣氏夫妻離開,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可不要說什麼養出感情來了舍不得。真有感情,就不會這樣對待他了。

    石家老爺子又林只見過一兩次,是個不苟言笑的人。石夫人卻是八面玲瓏,石家大大小小的事情看起來都是石夫人在操持的。

    這個皮球,石夫人又踢給了楊重光自己。讓他自己選擇,是走,還是留下。

    要是楊重光自己選擇走,石家就有話說,瞧,不是我們容不下他,是自己要走的。楊重光很是勢利冷漠,辜負了石家這麼些年的養育之恩。要是他自己選擇留下,那石家也不會得罪蔣學政夫婦。看,是他自己要留下的,不是我們不識抬舉不給您面子。

    那楊重光會如可選擇呢?

    這簡直沒有懸念。他留下,很難有所作為,想娶石瓊玉也基本沒戲。他要是跟著蔣學政夫妻走了——這夫婦倆出現的又很突然,不知道是不是靠得住。要是真心想找這個外甥,怎麼早年不找,楊重光都這麼大了才找上門來?要說不是真心,從安州到這裡也是好幾百里路,又是坐車又是乘船的,蔣家夫妻兩個總不能是白白來耍一趟人吧?

    可是他如果跟著走了……這下理虧的顯然成了他,和石家以後只怕再沒什麼幹係了。將來如想向石瓊玉提親,可就難上加難。

    三年兩載,他能夠出人頭地嗎?石瓊玉年紀可不小了,她等不起。

    可是如果換成是又林,她也會選擇離開。留在石家只會困死,事情不會有轉機的。

    那石瓊玉呢?她怎麼想?兩人這一分別,不知將來有沒有在一起的機會,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再見一面的機會。

    這幾天又林都沒有出門。雖然她算是分享了石瓊玉和楊重光兩個人小小的秘密,可是這會兒石家正是多事之秋,這會兒上門去純是給人添堵找麻煩。

    楊重光的選擇,也是走。

    他在石家這麼多年,要走時,聽說行李只有兩個小藤箱,包括為數不多的書,還有那麼幾件衣服。又林看看自己屋子裡,如果她要搬遷的話,東西可能幾輛車都裝不下。有些東西雖然用不到的,但卻代表著一段難忘的回憶,也不能輕易丟下。

    楊重光的物件這樣少,不用問,石家對他並不象表面上那麼優容寬厚。石家除了石瓊玉,別人肯定沒有給他留下多少美好回憶。

    直到蔣學政那艘大船離開於江,這件事仍然被人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實在是於江地方小,如此豪門秘辛,人人欲得知而後快。就是沒內情,傳來傳去也硬生出許多內情。比如有人說,石家做事如此涼薄,半點不肯擔責任,當年要不是看自家大女兒病歪歪的不是個長壽相,怕嫁不出去,也肯定不會願意把楊家的孤兒接到自己家來,等病秧子女兒死了,這個楊重光就成了石家巴不得甩脫的大包袱。

    還有的說,石家當年不但接收了楊家的孤兒,還接收了人家家的財產呢。可是人家孩子小,不知道這事,石家就把好處全昧下了,倒對楊家的孩子處處刻薄……如此種種,議論紛紛。

    又林也猜著,說不定石家真的手腳不幹淨。楊重光家當年到底是遭了什麼變故?親人都亡故了,那家產呢?從來沒聽人提起過啊。是根本沒有,還是被有心人侵吞隱瞞了?

    又林在門前遇著朱慕賢,這位仁兄又回書院去念書了,大半月才有一日假,回來看望祖父祖母。

    “朱大哥。”

    “李姑娘。”

    “朱大哥這是才回家,還是要出去?”

    “正要回家,你這是?”

    又林說:“我去周姐姐那裡。”

    小英最懂得又林的眼色,往前走了一步,替他們看著街邊的情形,朱慕賢身邊跟的小廝書墨也退了幾步。

    “那蔣家靠得住嗎?怎麼事隔多年突然冒出來這麼一門親戚?”

    朱慕賢壓低了聲音,很快地說:“蔣家是我和楊兄一起去尋的。你還記得那次在越秀遇上你們,我們還搭你們的船回來的。雖然早就託人打聽了,可是那人一直到去年才找到蔣大人和陸姨媽。年初託人送了信去,蔣大人也回了信,他是個守信諾的人,答應了年中會來,果然來了。之前他們也一直沒有楊兄的消息,不知道他的下落。”頓了一下,又說:“蔣大人看過楊兄做的文章,對他很是欣賞。”

    楊重光是個有前途的人,都不需要太大的投資,只要不擋住他的去路就行了。他自己會拼搏向前,力爭出人頭地的。這位蔣大人夫婦倆是念著親戚情誼也好,有別的打算也罷,對楊重光來說都一樣。

    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又林低下頭,微微出了一會兒神,朱慕賢說:“我猜你可能會掛心這事,這幾天都在學裡也脫不開身,今天要是沒遇見你,我也打算讓書墨給你的丫鬟捎個話,好讓你知道這件事。”

    又林有些慚愧,她並非那樣的熱心人,也沒有幫上什麼忙。倒是朱慕賢,他倒真是個熱心腸的人,對朋友十分仗義。

    原來他們那回偷偷的去越秀,就是為這件事去的。居然籌劃準備了這麼久,還能一直不動聲色不露破綻,實在是不能小看了他們。

    雖然年紀不算大,可這兩個人真是沉得住氣。

    “楊兄走時,說了會寫信來。等我收著了,就知道他在那邊的境況了。到時候……”朱慕賢壓低聲音說:“石姑娘那邊,你若是方便,就請幫忙帶個消息給她,省得她也放心不下。”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9 AM

第六十九章

    讓朱慕賢意外的是,他覺得是個熱心好姑娘的又林想了一想,卻搖了搖頭。

    “這個消息,我只怕不能幫你捎。”

    朱慕賢愣了一下:“為什麼……”

    又林搖了搖頭:“楊公子這麼一走,以後再來於江的機會只怕不多。就算會回來,那也得是幾年後了吧?他能給石姐姐什麼保障,什麼承諾?他現在下只怕什麼也給不了。既然如此,我覺得他還是盡量遠著些石姐姐更好。女子的名聲太過要緊。將來要是……要是他們能有情人終成眷屬,那當然是再好不過。可要是……不成的話,楊公子大可以再尋一門好親事,石姐姐卻可能就此毀了。”

    朱慕賢目光有些發直,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說:“你說得是……我,也曾想過。只是他們兩人都太苦,太不容易了,我總想著要能幫他們一把……”

    幫人有很多種方法,當然,這種牽線搭橋的行為,朱慕賢的確是一片熱心腸。可是從壞的一面看,好心不一定辦好事。這個時代女子的名節甚至比她的性命更重要,而且這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甚至會關係到她的全家,全族。

    套句被說濫的話,愛很重要,可是僅僅有愛是不夠的。

    “有時候要對一個人好,不是一味的順著、縱著,讓他能任性妄為才是好,說不定,反而是害了別人。”

    小英探了一下頭,輕聲說:“姑娘。”

    又林會意:“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朱慕賢點了下頭。又林走到門口轉頭看的時候,他還在那裡垂著頭若有所思。

    看他的樣子,倒不象只是為了楊重光的事,好象別有心事一樣。

    大概,想起了他的表妹?

    誰知道呢。

    總之又林覺得,楊重光和石瓊玉之間,困難重重。在這個婚姻必須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單單只有兩個人的感情,那是遠遠不夠的。正常的,圓滿的婚姻,應該是象周榭那樣的,門當戶對,知根知底,脾性也相投,這就夠了。在一起生活,有這些做基礎,婚姻才算成功了一半。

    只有愛的話……

    那夠什麼?那什麼都不夠。

    既然知道這不是正路,這幫人不但沒幫對地方,反而可能會害了他們,又林又怎麼會從中推波助瀾呢?

    她是不會缺德的去告什麼密,可是她也不會當多事的紅娘。

    周榭的嫁衣已經繡好了,搭在架子上頭,紅彤彤,金燦燦,說不出的精緻,也說不出的喜氣。又林一進門就被這一片大紅給震住了,一隻腳邁進了門裡,一隻腳還留在門外,驚訝地半張著嘴。

    周榭有點兒不好意思,招呼丫鬟把罩布蓋起來。

    “別蓋哪,我還沒細看呢。”

    又林走到跟前,這嫁衣上的一針一線,皆是出自周榭之手,再沒有第二人動過。這衣裳,一輩子只穿那麼一回,然後就會深藏在箱底,再不示於人前。花費了那麼大氣力,前前後後好幾個月,卻只有一次穿著它的機會。

    也許會有人覺得不值得。

    現代的女性早就不繡嫁衣了,有的租婚紗,有的則去買一件。可是那些買來的、流水線生產的婚紗禮服,怎麼能有這嫁衣來得鄭重和華貴?

    更難得的是,周榭這件嫁衣,從頭到尾,針腳都是一般的均勻細密,既沒有哪裡顯得因為漫不經心而疏散,也沒有哪裡顯得急躁不耐煩而錯亂。周榭的性格就是這樣,謹慎,細緻,耐心十足。這樣的性格,放在誰家做女兒,做兒媳婦,都是上佳人選。

    當然,自家表哥也是個好青年,好學上進,孝順知禮。兩家彼此知根右底,門當戶對的,你敬我,我敬你……

    過日子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縱然現在他們連對方的長相都不大搞得清楚,可是感情麼,成了親之後慢慢就會培養出來的。

    又林想,她的將來,大概也是如此。

    愛情什麼的,實在太奢侈,也太靠不住了。

    又林堅決不承認自己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因為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過的。從成親挑開蓋頭的一刻才認識,馬上就洞房,接著就生兒育女過日子——

    有愛情的人當然也是有的,只是,很少。

    周榭這會兒特別盼著又林來。她不能出門,在家裡實在憋悶。而且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又林對自己舅舅家的情形當然知之甚詳。關於劉家舅舅舅母的喜好,脾性,口味,有什麼忌諱……這些事情每個新嫁娘都得了解。詩裡不說麼?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劉書昭也有妹妹,但是周榭熟悉的當然是又林了。有什麼事情,自然先和她打聽。

    只是周榭臉皮薄,不好意思問得太多。又林很善解人意,自己主動說起來。比如舅母不愛吃南瓜,也不喜歡豢養貓狗。舅舅則喜歡濃一些的重一些的茶味,平時閑了還會抽袋水煙。劉家的女兒性子都不古怪刁鑽,周榭嫁過去不用害怕被姑婆妯娌聯手刁難。

    婆家的人都講到了,不過講得最多的還是劉書昭。這位表哥呢,打小就不是個調皮的人,才三四歲已經啟蒙讀書,七八歲上可以背誦大篇大篇的那些聖賢詩書文章。一般的讀書人,常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來給自己鼓勁兒,讀書是為了博取功名,為了榮華富貴。當然這樣也不能算是什麼錯,但是……畢竟是太功利了些。讀書只是他們達到目的手段而已。劉書昭卻是真的愛讀書。讀書可以令人明理,可以開拓眼界,可以懂得許多事情。

    又林一面說,周榭一面用心的記,看她的樣子,恨不得把這些都拿筆記錄下來才更放心。

    又說了幾句閒話,周榭問起:“聽說石家最近被人議論紛紛的。”

    “你也聽說了?”

    “家裡下人都在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就是那位寄住在石家的楊公子,他的一位姨母尋了來,讓他認親,並且把他帶回安州去了。聽說會好好栽培他讀書,好光耀楊家門楣的。”

    “石家就答應了?”

    “他們當然不能一口應下,不過倒是順水推舟把球又踢給了楊重光自己,讓他自己擇定去留。”

    周榭想了一想,搖頭說:“石家怎麼……這樣也實在太不厚道了。虧得大哥還跟石伯父學了兩年武,平時對這個師父那樣敬重。”

    畢竟石家的是長輩,還有周富輝他們這一重關係,周榭也不好指責他們,轉而說:“有一陣子我還以為我娘想娶石姐姐進門當我們家的大嫂呢。不過後來再細想就知道不可能的。石家是做過官的人家,嫁女兒肯定不願意低就,石姐姐必定也會嫁一戶官宦人家的。只是沒想到……”

    周榭和又林互望了一眼。

    只是沒想到,石瓊玉早就有了心上人,就是楊重光。

    細想想並不奇怪。楊重光生得那樣俊逸,遠遠近近的沒有哪個同齡少年及得上。而且據說也很有才華,只是一直沒有正式的進學,給耽誤了而已。石瓊玉和他應該算是青梅竹馬了,對他的感情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周榭一面替石瓊玉惋惜,一面說:“昨天我叔叔從杭州府捎了些東西回來,胭脂有兩盒,我看顏色很好,香味也正,你拿一盒去試試吧。”

    她一面說,一面起身去取了胭脂盒子來。旋開盒蓋,果然有一股特別馥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顏色是很正的大紅。

    “太艷了,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我可沒地方擦去。”

    “你這丫頭,也不小了,自己平時也該好生拾掇打扮一下,出門的時候也不要那麼隨隨便便了,有的是等著相看你的人。”

    周榭拉著又林坐下,取了簽棒挑了一點胭脂,替又林點在脣上,又薄薄的勻開。豆蔻年華的少女,脣嬌嫩而飽滿,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樣。一著上色,更顯得嬌艷。又林自己看看鏡子,只覺得裡頭的人看起來十分陌生。那張平時看起來只能說是清秀的臉上,因為這抹胭脂色,忽然帶上了一層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嫵媚。又林想擦掉,周榭按著她的手:“很好看啊,不要擦。”

    “怪彆扭的……”

    “這有什麼。”周榭說:“好啦,這盒送你吧,要記得用,能搽嘴脣也能搽臉,可別擱壞了。”

    “知道,我一定記著用。這盒胭脂多少錢?”看盒子也知道不便宜。

    “這個我也不知道,一起捎來了好些東西呢。”

    不用問,肯定都是給周榭采買的嫁妝。

    於江畢竟是小地方,許多大戶人家要辦嫁娶的大事,都會到杭州府去采辦購置。周家又不缺錢,只有周榭一個女兒,必定不會吝嗇。女子的嫁妝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是到婆家立身的根本。

    李光沛和四奶奶將來必定也會為了又林這樣勞心費力——沒有辦法,當父母的總是願意為孩子付出他們所有的一切。而做子女能回報父母的,可能連十分,或是百分之一都不到。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19 AM

第七十章

    又林進門的時候,剛好七奶奶從她家出來。

    “七嬸嬸好。”又林有些意外:“七嬸嬸幾時來的?不用過晚飯再走?”

    七奶奶瞅著又林,過了片刻才笑了笑:“來找你母親說話,家裡還有事兒,就不多待了,有空去我們家裡玩。”

    “嗯,得空兒了一定去。七嬸嬸家的點心做的一向好。”

    七奶奶一笑。

    她現在倒象是看開了,不再整天為了子嗣的事情憂心。

    若是她自己不能生,那是她的過錯。可是左一個右一個的丫鬟通房沒有一個生得出來,總不能是個個人都有毛病吧?

    又林先去見李老太太,剛才從周家出來她去買了核桃糕。李老太太有了些年紀,喜歡吃這些甜糯的省嚼勁兒的點心。但是李老太太平時又很節儉,特意打發人去外面買點心零嘴這種事她是不會做的。

    長輩的事,當晚輩的自然要牢牢記著,時時想著。

    李老太太笑著說她:“又亂花錢,怎麼買這麼多?”

    “這不是藉著您的光,其實我們幾個也解解饞麼?”又林掰了一塊核桃糕,遞給玉林。玉林先看了一眼李老太太,見她首肯了,才伸手接過去。德林剛才在寫字,墨汁沾在了手上,丫鬟打了水來讓他洗過了手,他才去盤子裡取糕吃。

    “剛才在門口遇到七嬸嬸了,她來給您請安的嗎?”

    李老太太指了一指幾上:“瞧。”

    一塊用桑皮紙包著的料子,還有裝著點心的四喜攢盒。攢盒裡是四樣幹果,桂圓、棗兒,蓮子。東西雖然普通,盒子卻十分喜氣。

    “七嬸嬸也太客氣了,又不是外人,實在不必這樣多禮。”

    李老太太只是一笑:“去你母親那裡看看吧,順便和她說,晚飯調一盤菜心。”

    又林笑著應了一聲,一手牽著德林,一手牽著玉林,拖拖拉拉的出了門。這兩天的天氣倒比前些日子要涼爽,風吹過院墻,樹葉子沙沙的響。玉林抬起頭看著樹梢,忽然伸手指了一下:“姐姐,鳥兒。”

    又林抬起頭看,果然樹梢那裡停著一隻鳥兒,並不是常見的麻雀杜鵑之類,羽毛有一種寶石似的光澤。大概是被他們的聲音驚動了,那隻鳥兒一振翅,就飛進了濃蔭深綠叢中,不見了蹤影。

    玉林有些悵然地看著鳥兒剛才站立的地方,樹枝微微晃動著。雖然是她還是個孩子,可是那一瞬間,她的神情仿佛一個歷盡滄桑的人,顯得那樣無奈。

    “走吧姐姐。”

    又林安慰她:“老太太喜歡安靜,後面園子裡不是養了兩對鳥兒嗎?吃過飯,我陪你去喂鳥兒。”

    德林搶著說:“我也去,我也要喂鳥兒。”

    又林點頭說:“那你等下要好好兒吃飯,不許把菜葉都挑出來,也不能含著飯就擺弄別的東西。”

    德林連連點頭。他小臉兒紅通通的,這一年他也長了個子,新做的小衫小褲盤扣滾邊,看起來象畫上的金童一樣可愛。又林摸摸他的頭,又轉頭看玉林。

    玉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小聲說:“鳥兒關在籠子裡,就不好了。”

    這話說得真不象一個孩子的口吻,仿佛有感而發一樣。

    又林想到她整天整天的困在屋子裡……也許她也象鳥兒一樣,想往著外面的世界。

    “玉林不喜歡它們關在籠子裡?那下次跟娘去廟裡的時候,咱們把它們放了吧。”

    玉林抿著嘴笑,看著又林,顯然很高興。不知道她高興是因為去放鳥兒,還是因為可以出門去廟裡。

    四奶奶正一邊翻著賬本一邊和胡媽媽說話:“你在外頭聽說過什麼沒有?”

    胡媽媽輕聲說:“倒是沒有聽說——不過今年雨水都少,七奶奶娘家那裡,聽說田地都旱得厲害,今年秋天田裡收成怕是好不了。七奶奶陪嫁的莊子田地只怕也歉收。她想約奶奶您一起開鋪子,八成是想這邊能賺些,填填那邊的虧空。”

    四奶奶想了想,微微搖了搖頭。

    可能沒有這麼簡單。

    這個七弟妹不是個沒成算的人。雖然遇著年景不好,可是七奶奶嫁妝不薄,這一點虧損,她虧得起,傷不了元氣。

    而且開古董鋪子,可是個燒錢的買賣,一件古董玩器上頭就能壓成百上千銀子,進貨售賣的門路也不是一般人摸得準的。一個弄不好,會傾家蕩產。

    七奶奶怎麼會打起這個主意呢?

    四奶奶手裡是有兩間鋪子的,但都是做些小生意。要麼就把房子鋪賃出去,雖然賺得少些,可是勝在安穩省心。

    “這兩天沒事,你且讓你侄兒打聽打聽去,別是誰攛掇著七弟妹想誑她的錢。”

    胡媽媽一口應下。

    四奶奶微微出神。

    七奶奶來,說的可不止想一起入股開鋪子這一件事。

    還提起她娘家那裡,有年紀和又林差不多的少年。言下之意,都不用去猜。

    只是剛才四奶奶沒有接她的話,七奶奶也就識趣的沒有再提起。

    一家有女百家求,這挑女婿的事情可不能輕忽。

    正說著話,就聽見德林的聲音在外頭喊:“娘,娘。”

    四奶奶剛才的心事頓時拋開了,笑著應:“聽見了,快進來吧。”

    掀起竹簾,又林牽著兩個孩子走了進來。德林邁進了門坎,就蹬蹬蹬的跑過來撲進了四奶奶懷裡頭。

    四奶奶讓他撲得朝後一靠,笑著摟住他:“今天的字寫完啦?喲,你吃什麼了?”

    “吃了核桃糕。”德林嘴邊兒其實還沒沒擦乾淨的點心渣呢:“是姐姐買的。”

    “怪不得一股核桃香呢。”

    四奶奶抬起頭來,朝玉林招了招手。

    玉林慢慢走了過去。四奶奶問她:“今天看了什麼書?寫了多少字?”

    “上午魏媽媽教了一會兒針線,下午寫了五頁紙。”

    四奶奶點了點頭:“魏媽媽的針線在咱們家可以說是頭挑了,你要好好的用心學。”

    玉林低頭說:“我記住了。”

    雖然四奶奶對玉林不象對德林一樣又抱又親的,可是現在這態度也比從前的漠視好多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0 AM

第七十一章 吃齋

    去廟裡,其實是李家每年都會進行的一項重大活動。李老太太去廟裡吃齋,聽講經。四奶奶因為懷孕,生子,倒是有兩三年都沒去過了。又林倒是每回都陪著李老太太一塊兒去。李光沛呢?他事情多,難能在山上清閒兩日,有時候就只能望山興嘆,把老母老婆女兒送去,自己孤單單的回家來。過幾日,再抽出空子來去接她們回來。

    廟裡單僻了院子招待香客,夏天鎮上暑熱難當,所以不少人都會到山上來小住消暑。有的人家甚至一住一個夏天,直到金風吹起,樹葉轉黃的時候才打道回府。

    廟裡的齋飯燒得相當有水平,當然,全素的,連點兒葷油都沒有。但是一樣讓人吃得余香滿口,回味無窮。又林很喜歡其中幾樣,素燒茄子、煎豆腐,還有一道清湯麵。這些東西大概和尚們天天都在吃,但能燒到這麼好吃,可見十足本事。清湯麵裡有筍絲、青豆、麵條筋道,湯也香得很。

    又林說:“可惜咱們家廚子不會做這素面。”

    李老太太笑著說:“天天吃就不稀罕了。這面就算好吃,讓你連吃十天半個月,包你想肉味想得受不了。再說,人家這做面的手藝可是招徠香客的法寶,自然不會隨便讓別人知道了。”

    這倒是。山上的廟又不光這一間,憑什麼讓香客們選擇這一處而不是別處?一是地方幽靜,二就是這素齋有名了。

    李老太太說得很對,素齋偶爾吃吃,嘗個鮮,清清腸。要真是一年到頭天天的青菜豆腐,又林覺得自己會想肉想得眼放綠光的。事實上她現在就開始饞肉了。偏偏山上實在沒什麼肉吃,又林只能用偷偷帶來的肉脯肉乾解解饞,或者看到素雞素火腿什麼的時候安慰自己——瞧,這不是有雞有火腿麼?只要忽略前面那個素字就行了。

    李老太太聽經聽得津津有味,而且過了沒兩天,她還有了伴兒。李家的鄰居,朱家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上山來避暑了。朱老太太比李老太太年紀還要大著將近十歲,但一個是養尊處優,一個卻是早年守寡,兩人看起來年紀相差並不算大。一說起舊時的事情來,什麼舊戲台、胭脂井,落馬橋,湊到一起有說不完的話,真是相見恨晚。

    德林也找到了樂子,抓鳥逗魚的沒一時安生。這裡比李家要寬敞,早上起來,山裡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著,霧靄就在身邊浮動,伸出手去,可以抓到滿滿一把的潮意。

    寺院後面有很大一片竹林,德林忽然伸手指:“兔子”

    兔子的動作很快,又林只看見一抹灰影,兔子已經竄進了竹林裡頭。

    德林摸爬滾打的,把自己整出一身汗,也沒揪著半根兔子毛。

    俗話說狡兔三窟,雖然兔子是在這兒沒影的,但只怕早就從別的洞口跑了。

    白芷捂著嘴笑:“少爺這樣,到明年也抓不著啊。”

    又林好奇地問她:“你知道怎麼抓?”

    “知道啊。”白芷說:“以前跟同村的孩子一起去抓過兔子,先找著其他洞口,用雜草堵起來,再用煙燻,用網兜和筐子罩在兔子窩的洞口,等它們自己受不了竄出來,一抓一個準。然後就在外頭燒了吃。”

    “好吃嗎?”

    白芷笑著說:“先前不會,外頭都給燒得半焦了裡面還生的。後來就知道竅門兒了,有個小姐妹還從家裡偷偷帶鹽出來,起先她家裡沒發現,後來鹽罐都給拿空了,她家裡人覺得不對——為這事兒她還挨了一頓打呢。”

    鹽可是金貴東西,一家有多少鹽那是絕對有數的。有的人家會把雞蛋、臘肉和鹽這些東西都放在高處或是藏起來,以防老鼠、野貓,還有饞此的孩子去偷吃。

    德林的注意力只放在了一個吃字上:“吃兔子?姐姐,等咱們捉到了兔子,也生火燒來吃嗎?”

    又林失笑:“不成,這可是在寺院,怎麼能殺生吃肉呢?”

    德林對素齋的新鮮勁兒也過去了,在家裡的時候哪頓也沒少了他魚肉禽蛋的,上山來什麼都好,就是吃不著肉。

    雖然不能吃肉讓德林很受打擊,但他很快重新振作,又孜孜不倦的去尋找兔子窩了。玉林十分乖巧地在一旁看著,又林問她:“你不去和他一起玩?”

    玉林搖了搖頭:“頭髮會亂的。”

    這倒是,竹枝野草生得茂密,在裡面鑽進鑽出地的,德林的頭髮早就亂了,要是小姑娘去,肯定也不能倖免。

    玉林的性子就是這麼安靜懂事,雖然又林總覺得她一板一眼,循規蹈矩的,少了許多孩子的樂趣。可是又林也得承認,姑娘和小子是不一樣的,男孩子享有更多的自由和權利,而女孩子……她們必須規矩、本份、心靈手巧,懂得忍耐。

    德林先看見了遠遠走過來的人,高興的跳了起來:“朱大哥。”

    又林轉頭去看,朱慕賢正沿著小路朝這邊過來,身後還跟著他的小廝書墨,提著沉甸甸的一大兜書。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呢?”

    又林笑著同他見禮,答了一句:“他剛才瞧見一隻灰兔子,正滿處的找兔子窩呢。”

    朱慕賢十分驚訝:“這裡還有兔子。”

    “有的,剛才我們都看見了。對了,你這是從哪兒來?”

    “天氣熱,書院裡好幾個中暑的,所以先生也給我們幾日假。正好山上清靜,也能好好的溫幾天書。”

    “上半晌朱老太太還念叨你呢,說怕你熱著了。”

    書院裡那麼多學生擠在一間屋裡誦讀、寫字,這會兒又沒有電扇更沒有空調,屋子不大,偏偏一下子要容納這麼些人,要是冬天的話,說不定比外頭暖和。可現在天氣還熱著,這麼些人擠在一起,只會更加悶熱。加上書生人本來身體就弱,很容易中暑。

    德林很親近朱慕賢。朱慕賢書讀得多,人又耐心,經常可以答出德林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1 A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09 AM 編輯

第七十二章 父母

    “祖母一向如此,總當我還是三五歲的樣子,處處都不放心。”

    “可不是,晚輩長得再大,在長輩眼中依舊是孩子。”

    朱慕賢點了下頭。

    初秋的陽光穿過密密的竹葉,落在人的身上,手上,衣上。明亮的光斑躍動著,耀得人有些目眩。

    人們時常說秋高氣爽,著實是這樣。西風漸漸吹散了暑熱,天愈發的藍,陽光也顯得更加明媚。在鎮上的時候,可見不著這樣藍的天,風聲也沒有這樣清晰。

    朱慕賢穿著一件青布直裰,因為上山的緣故,袍子前襟撩起來一角掖在腰間,露出裡面烏濃草染的深葛色褲子。站在竹林之前,倒是更襯得一表人才,玉樹臨風。

    又林在心裡感嘆,要是有相機就好了。她雖然也能畫,可是畫總是比真人實景兒差多了。再說,她畫個花鳥蟲魚還可以,畫個翩翩少年算怎麼回事兒?要讓人看見了,那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其實又林也畫過一些……她記憶才有的,在這個時代沒有的人和事物。只是畫了之後,她自己端詳半晌,就給燒掉了。

    無論她再怎麼懷念,她已經回不去了。

    前世的父母,親人,朋友……甚至是她曾經喜歡過、約會過的人,他們的相貌在她的記憶中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她還記得許多事情,可是一起經歷這些事情的人,離她越來越遠。

    “李妹妹?”

    又林回過神來:“老太太這會兒一定歇過中覺起身了,朱公子快進去吧。”

    “好。”

    朱慕賢從小廝的手中接過一個紙包遞給德林,還摸了一下他的頭。

    德林打開紙包,小小的歡呼了一聲。紙包裡赫然是油包包的滷肉,肉色紅亮,紙包還熱乎乎的,顯然是才剛出鍋。

    德林大大的咽了一口口水,幾天不見肉味兒,實在把他饞得不輕。但是好歹他還記得先請示又林的意思:“姐姐……”

    瞧那模樣,活象見了肉骨頭的小狗。又林忍不住笑了,拉著他的手繞到樹後,又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手,德林已經不用她再囑咐了,捏起一塊肉就塞進嘴裡,還不忘了分給又林,含含糊糊地說:“姐姐也吃……”

    又林一笑。

    朱慕賢這人還真細心——他給德林買肉吃,也算是救人於水火了。大概這種事情他自己也沒少幹,一邊陪著長輩禮佛,一面也受不了天天豆腐青菜,偷偷的找肉吃。又林也捏了一塊肉吃,還給玉林也喂了一口。姐弟三個藏在樹後頭分吃滷肉,活象三隻分食的小老鼠一樣。

    嗯,香這肥瘦適宜,滷汁濃香,不知道是在山下哪一家買的,趕明兒也打發小英去買些。

    朱老太太午後是要歇一會兒中覺的,這習慣已經近三十年,雷打不動——自打她的婆婆去世,她就一直保持著這習慣。起身後,雷打不動要喝一碗蓮子茶,在院子裡走上一圈,天天如此,從不更改。

    但今天這習慣被打破了。

    有兩封從京城來的信,同時送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是她的長子寫的,一封是大兒媳婦寫的。

    兩封信,出自不同的人之手,但中心思想都只有一個:為了幼子的婚事。

    長子說,給兒子看中了一門親事,是原來部裡同僚韓主事的大閨女。姑娘挺好,就是比朱慕賢大三歲。

    兒媳婦說,也給兒子看中了親事,不是旁人,就是她的姨甥女兒,于佩蕓。知根知底,脾性也相投云云。

    朱老太太這麼多年經歷了不知多少坎坷起落,平常的事早看淡了,但是看過了長子長媳的信,還是冷笑一聲,蓮子茶都喝不下去了。

    她身邊的心腹是伺候了她幾十年的劉媽媽,輕聲說:“您也別氣,有什麼事兒,等老爺子回來了慢慢商量著來吧。”

    朱老太太從鼻也裡哼了一聲:“沒見過這樣的爹娘,一個想用兒子給自己謀官位,一個只想著照料自己外甥女兒。肯定是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才把信投過來的。要不然的話,哪還會問我們兩個老的意思?一早兒就會給賢哥兒把親事定下了。”

    是啊,婚姻要遵從父母之命,可沒說要遵從祖父母之命。朱慕賢的爹娘就算不跟二老通報先定下親事,朱老爺子和老太太難道能強逼退親不娶嗎?

    那兩口子……一個官欲熏心,能拿親兒子做買賣,一個執拗護短,從來聽不進別人一句勸告。朱老太太揉揉額角。

    韓家那女兒朱老太太知道,為什麼這麼大了還沒嫁出去?是因為她幼時出痘落下了麻坑,因為這個緣故,脾氣還很古怪,要不然能在家裡一直耽擱到現在嗎?老大為了謀求復官,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簡直是要賣兒子啊。

    至於大兒媳,她那甥女兒于佩蕓雖然生得貌美,也沒多少心機,可是從小失了母親教導,任性刁鑽,小氣刻薄,再加上她娘是肺癆去的,不管于佩蕓會不會象她娘一樣將來也得這個病症,朱老太太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一個孫媳婦。

    如果這夫妻倆意見一致,怎麼也不會來信問他們的意思。自打朱老爺子丟官閒置,大兒子也被人抓住錯處免了職,就一直覺得自己丟官都是老父連累所致,沒好聲氣。在家裡閒著就要生事,與老2甚至是三房的孤兒寡婦爭勢爭利……

    朱老太太忍不住嘆氣。

    有道是好兒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她和老爺子兩個人要強了一輩子,結果兒孫卻這樣沒出息,生生的打臉。

    他們爭產,朱老太太老倆口可以退避。可是孫子的終身大事,萬萬不能讓他們胡來。老大想給兒子定親,也繞不過他媳婦。兩人狗咬狗的爭執不下,這會兒倒想起老爹老娘來了。兒子信上說,娶了這個媳婦,對朱慕賢大有好處,媳婦的爺爺是吏部大員,當孫女婿的哪能不混個一官半職的?口氣那是相當的懇切,但朱老太太十分了解他。這信上的話,倒也不是假話,只要把孫女婿的官換成孫女婿的爹來當,這才是稱了老大的心如了他的意。

    媳婦的信上說得更加懇切,說念著和去世妹妹的情誼,外甥女兒沒有親娘做主,將來難嫁好人家云云。朱老太太也承認,于佩蕓沒了親娘著實可憐。但是女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度的。涉及到自己的丈夫,兒子,孫子的時候,當然全然為自己人著想。且不說大兒媳婦想聘自己的外甥女兒進門,其中有多少想著兩人聯手把持朱家。就說于佩蕓那脾性談吐,還有她母親的病……朱老太太就絕不能答應。雖然于佩蕓現在並沒有露出什麼病兆來,可是她一年到頭不管真假,總是小病不斷,延醫吃藥,無事還要生非,這樣的孫媳婦誰想要?

    說句不好聽的,誰家娶媳婦不是指望著媳婦做牛做馬兼傳宗接代來的?誰是為了娶個觀音回家供著?

    “老爺子呢?”

    “去和主持大師下棋了,還沒有回來呢。要讓老黃去請麼?”

    “算了,不用去,等晚上再說吧。”朱老太太把手裡的人信一擱,信紙輕飄飄的落在桌上。

    當爹娘的給兒子的婚事做主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們當祖父母的,畢竟隔了一輩,縱然的反對,也很有限。不找姓韓的姓于的,還有姓劉的姓張的姓李的姓王的……對長子和長媳的選擇,朱老太太從不樂觀。

    瞧瞧兒子信上說的,真是格外的冠冕堂皇。

    以前丈夫能壓得住兒子,可是現在……

    外頭又林領著弟弟妹妹吃完了肉,細心的在溪邊洗過手,又掏出手帕給他們擦了嘴巴,才施施然的回來了。

    其實李老太太是什麼人哪,一靠近一說話,就能聞見點兒肉味兒了。這滷肉多香啊,就算漱口也壓不下去。

    但是孩子難免嘴饞啊,李老太太只是一笑,有些事兒嘛,該糊塗時就要糊塗。李老太太不但沒揭穿,還若無其事的讓人泡麥仁茶來給他們喝,那個消食。

    天色近晚,太陽已經落到山後頭去了,暮色四合,晚鴉歸巢,寺裡的和尚敲起鐘來。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絕的在山間迴盪。晚飯是粥,清炒素蝦仁,素魚翅,還有另兩樣素菜。下午姐弟三個都墊過了肚子,晚飯就不大吃得下去。李老太太一笑,吩咐他們晚上別出屋子,早些睡。、

    朱老太太胃口也不好,雖然朱慕賢說了好幾個笑話兒,朱老太太也很捧場的笑了,但是有年紀的人,本來胃口也好不到哪兒去。

    瞧,這樣上進、又孝順的孫子

    吃過了飯,上了茶,朱老太太才把信拿了出來。

    朱老爺子把兩封信都看過了,他多年宦海浮沉,當然沒有如老妻一樣怒形於色。

    “賢哥兒呢?”

    “說是書院裡先生布置了兩篇功課,用功去了。”

    說起孫子,朱老太太自然是滿心的讚許。但再一想到他那對不成器的爹娘,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要壓服兒子,朱老爺子還是有辦法的。畢竟大兒子有所求,既然有所求,就有弱點任人拿捏。

    不過這個兒媳婦,她可不大通情理,跟她曉之以理是沒用的。

    那就只能誘之以利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2 A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10 A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夜話

    朱老爺子給兒子的回信並不太長,只寫著,縣試在即,朱慕賢當一心應考。考中之後,這說親的底氣自然再添三分。這些不過是套話,朱老爺子也知道這些打動不了大兒子,關鍵還在後頭。信尾輕描淡寫的添了句,韓主事混跡官場二十來年,不過由八品升到了從六品,現在的差事還是個暫署的。他兩個兒子到現在還都沒混上品級。

    人們常把官和吏混在一起說,但是官和吏是完全不同的。韓家那兩個孫子就只不過是小吏,根本算不上是官。

    瞧,人家就算能提拔,肯定先提拔自家人吧?自家兒子孫子還憋著呢,能提拔孫女婿和親家公嗎?只要有機會,人家為什麼不把自己兒孫提攜起來?可見能力十分有限,別是畫個大餅給你,等女兒一嫁出去,人家應承的事情就不兌現了——以韓家子孫的現狀來看,這兌付能力值得懷疑。

    朱老爺子相信大兒子會做出明智的判斷。

    知道對方不過是給一個空頭許諾,他絕不會拿兒子去做賠本買賣。

    至於大兒媳婦那邊,則是朱老太太出馬,給她的信也不長。朱老太太壓根兒一句廢話沒有,她只問,于佩蕓能有多少嫁妝。

    以于家現在的狀況,別人不知道,朱老太太是心中有數的,相信大兒媳婦也是心知肚明。于家已經連外面的光鮮都快維持不住了,就算有錢,她父親和她繼母,能給她出多少嫁妝?能湊出八抬嗎?現在朱家大房二房三房爭產,大房理當會分得多,二房三房分得少。而朱慕賢也有兄長,將來他和他兄長分家,他能分多少?倘若媳婦再沒錢,兩口子一起捱窮麼?

    若是換一個人看這信,肯定會想,我兒子自己有本事,幹嘛需要靠媳婦的嫁妝?

    但是朱老太太了解自己的兒媳婦,她絕不會想著這個,而會想著,平白能得媳婦的嫁妝錢,那為什麼不去得呢?長子承繼家業,小兒子分家是一定會吃虧的。那就一定得給他尋個嫁妝豐厚的媳婦,要不然兒子下半輩子怎麼辦?

    于佩蕓當然是她的外甥女兒,嫁進來了當然和她一條心。但是于佩蕓能有多少嫁妝?八抬?十二抬?能不能折出五百兩銀子來?

    朱老太太相信大兒媳婦心裡能算得過來這筆賬。

    她要是真心疼愛自己的外甥女兒,想讓她將來有個依靠能過得好,那當然不會在意她嫁妝的多少。

    是或不是,這信送回去京城去,就能看得出來了。

    朱慕賢絲毫不知道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的婚事在費心勞神。他今天接著了楊重光的來信,信上倒是說在安州一切都好,姨母待他很是熱心周到,姨丈還給他尋了一位先生,現下也正在備考。姨丈已經給他辦妥了落籍的事,他不必再回原籍,可以直接在安州應試。

    朱慕賢松了口氣,只要落了籍,其他的事就都好說了。

    山間風大,吹得窗扇咯吱咯吱作響。松濤陣陣,銅鈴鐵馬叮噹作響。風把桌上的信紙吹落在地,他俯下身去撿起,燈忽閃了兩下,被風吹熄了。

    屋裡頓時一團昏黑。

    朱慕賢摸到硯台,拿過來壓住了信紙,然後起身去關窗子。

    他在窗邊站住了。

    外面的天空並非是漆黑的,而是一種極深的藍,滿滿的撒著星星。天河橫跨過天幕,四下裡靜悄悄的,只有風聲。

    他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在這樣的時候,讓人分外感覺著天地廣闊無垠,而自身渺小如芥子。

    朱慕賢沒急著關窗子,站在那兒出了一會兒神,隔著墻,隱約聽見墻那邊有人說笑。女子的聲音柔和清脆,在這樣靜的夜裡,聽起來似真似幻,很不真實。

    朱慕賢一下子想起在野談話本裡看過的狐精鬼怪的故事,然後才恍悟,哪有什麼鬼怪,墻那邊的院子裡住的正是李家一家人。

    因為住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朱慕賢對李家姐弟已經十分熟悉了。又林,玉林,德林,連最小的還不會走路的那個老麼也時常能見著。

    他聚精會神地傾聽。墻的那一邊,玉林正對又林求懇:“姐姐,說個故事吧。”

    又林搖了搖頭:“不早啦,你們該睡了,快回屋去。”

    德林也不甘心去睡:“姐姐,講吧,就請一個。”

    兩個小的一邊一個拉扯她的袖子,可憐巴巴的撒嬌搖晃。又林被晃得實在無法堅定立場,只能舉手討饒:“好好好,只講一個。講完你們可得去睡覺。”

    兩個小的歡呼一聲,玉林說:“姐姐,講魚姑娘。”

    德林反駁:“不要聽,要聽虎大王。”

    又林笑吟吟的看兩小爭執起來,小英端來了洗好的葡萄,又林洗過手,把葡萄皮剝開,左邊喂一口,右邊喂一顆,再往自己嘴裡填一顆。

    德林畢竟比玉林小,男孩子又天生沒有姑娘家口齒伶俐,爭不過她,一急,衝口說:“你要聽那些不正經的怪話,我就告訴祖母去”

    玉林頓時愣了,又林也愣了,手裡的一顆葡萄捏滑了,骨碌碌滾落到地上。

    “你說什麼?”又林回過神來,沉聲問他:“你再說一次?”

    德林瞪著眼,他是不服氣的,但是眼前長姊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他縱然還不太懂事,也知道那話不能亂說。

    又林放緩了聲音:“剛才那話,你聽誰說過?”

    “沒……沒有聽誰……”

    “那你怎麼說玉林要聽怪話呢?什麼是怪話,你明白嗎?”

    德林訥訥地說不出來,只能搖頭。

    “那姐姐還要給你們講呢,姐姐講的也是怪話嗎?”

    德林忙說:“那怎麼會。”

    德林一個小孩子,整天還不出門,能從哪兒聽到這些話?

    李老太太是不會說的——縱然她心裡百般硌應玉林生母的出身,她也不會說這種話。

    德林身邊兒伺候的人,有四奶奶的人,也有李老太太的人,誰知道是哪一個說這種話?

    既然在德林身邊說了,誰知道玉林身邊有沒有人這樣說?

    “這樣的話不好,以後不能再說了。若是有人和你這樣說,你也該喝斥反駁回去才對。”又林耐心地勸說:“你是男子漢,我們姐妹現在靠著父母,將來要靠你護著我們,替我們撐腰說話。要有別人欺負我們,誰能替我們出頭?還不是得靠你和小弟?別人說壞話,你怎麼能輕信?你怎麼能和旁人一起欺負姐妹呢?”

    德林大感慚愧。他現在讀的書無不是在講孝悌友愛忠義節烈的,被姐姐這樣說,他頓時想起,自己做的可和聖賢書上講的不一樣。

    又林摸摸弟弟的頭。

    小孩子象白紙一樣,別人往上面涂什麼顏色,他們很容易被改變。

    “那,我們來講故事吧。你們瞧,天河的這一邊,有織女星。那一邊是牽牛星,隔河相望。每年七月初七,傳說牛郎和織女可以相見一次……”

    朱慕賢靜靜的站在墻邊,聽著那邊傳來的聲音。柔和清脆,將一段傳說娓娓道來。牛郎織女的傳說朱慕賢自然是熟知的,只是現在他聽得極認真,象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一樣。

    玉林和德林其實已經困了,又林的故事講到一半,德林已經撐不住睡著了。玉林也迷迷糊糊的,倒是一直撐著聽完。

    又林讓丫鬟幫忙把他們兩個抱進屋去睡,安頓了他們,自己也折騰出一頭汗來。院子裡的小桌上還放著沒吃完的半盤葡萄,又林坐了下來,剝了一顆放進嘴裡,對小英說:“你也吃。”

    小英應了一聲,在拉過一邊的小凳子坐了下來,也揪了一顆葡萄,但她不剝皮,整個兒都填嘴裡了。

    “甜嗎?”

    “甜。”

    葡萄熟得恰到好處,薄薄的皮,汁水甜得讓人都有點兒受不了。

    小英望著頭頂的星辰,想起剛才又林講的那故事,遙想著牛郎織女一年只能見一回,忍不住說:“這一家人真是可憐。”

    “是啊。”

    一般人只說這對夫妻可憐,倒是沒聽人提起這兩個孩子。他們的存在感實在很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時他們是幸福的道具,一家人分離之後他們又成了苦情的點綴。人們總說牛郎織女不易,卻很少提起兩個孩子怎樣。

    小英揪著葡萄吃得歡,有些含糊地問:“織女不是天上的仙女麼?牛郎不過是個放牛娃,想來又沒讀過書認過字,又沒有錢沒有房……織女怎麼看上了他呢?”

    “那照你說,織女一定得看上個家財萬貫,滿腹經綸,生得又特別俊俏英偉的男人?”

    小英噎了一下:“那……那織女也太勢利太俗氣了吧。”

    “是啊,仙女看的東西,和我們俗人不一樣。俗人講究門當戶對,看家裡有沒有田有沒有地……不過織女也沒看走眼,後來牛郎就算面對王母,也毫不退縮,並不是一個貪生怕死不顧情義的人。”

    小英重重點頭:“對對,就是這個理兒。少爺念的書裡有句話,我聽過,還記著呢。說是什麼富貴不屈,貧賤不什麼的同,此乃大丈夫。牛郎果然是個好相公好丈夫啊,書上說的原沒錯。”

    呃,此丈夫非彼丈夫啊。

    “姑娘,我說得對吧?”

    又林忍著笑說:“很對。”

    “只要人好,旁的倒都可以那高門大戶有錢的人家,動不動就是三四個小老婆,越有錢越沒良心……”

    是啊,遠的不說,就說七嬸和七叔吧。兩口子就算沒成仇人,怕也早就同床異夢了。

    其實人們也不是不嚮往牛郎織女的。尤其是姑娘們,七夕就是乞巧節,她們在這一天祈願,盼著能象織女那樣心靈手巧,能覓著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並沒有誰去追究計較織女和牛郎無媒無聘,更沒誰指責他們私奔苟合。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3 AM

第七十四章

    “咦,姑娘快看,草螢蟲。”

    又林早就看見了,草葉邊一閃一閃的亮著的小小光點。

    小英躍躍欲試的卷著袖子說:“捉兩隻給少爺放帳子裡吧?”

    “不用。”又林以前捉過——可是螢火蟲的生命太脆弱短暫,看它在絹紗袋裡一閃一閃的發著亮光,那光芒顯得微弱而絕望……是的,那也很美,可是看著它在草叢間自在的飛舞閃爍,更美。

    “不早了,姑娘快去睡吧,明天不還要陪老太太去聽經嗎?”這不養好精神可不行,原來那聽經就夠催眠的了,晚上再不好睡,明天哪裡撐得住啊。

    一直到墻那邊再沒動靜了,朱慕賢還沒有挪動步子。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李家姑娘比他要小著幾歲,可是神情作派言談舉止,都讓人覺得大方坦蕩,說的話,就讓人覺得心裡舒服坦實。他讀的是聖賢書,當然知道非禮勿聽的道理,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於禮不合。可是他就是不想挪步,就這麼一直站著,聽著,一個字都不捨得漏下。

    難不成,他心裡頭對李家姑娘……不不,沒有。

    朱慕賢輕輕搖了下頭。

    他覺得和李姑娘相處十分輕鬆適意,不用考慮自己話是不是說錯了,表現是不是不夠殷勤。有什麼就可以說什麼,她是個十分有主見,又很會替人著想的人。

    可他想到她的時候,沒有那種臉發熱,心怦怦直跳的感覺。更沒有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惆悵。

    大概……他想他是想家了。

    父母,兄長,妹妹……他們都遠在京城。從來到了於江,他這幾年一次京城都沒能回去。一開始是因為避禍,後來,祖父母來了……

    若是妹妹有李家姑娘這樣聰穎懂事——那就好了。

    可是忽然間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他和表妹也許久沒有見面了,兩人信也寫得不多。可是他……他想起表妹的時候,也沒有那種情難自抑的感覺,雖然會掛念,會替她擔憂,但是……

    朱慕賢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有沒有為表妹臉紅心動過。

    沒有……一次也沒有過。

    在他心目中,表妹自幼喪母,身世堪憐。他一直對她不放心,處處都願意護著她……

    青梅竹馬,應該也都是這個樣子的吧?

    象戲文裡唱的那種魂牽夢縈,相思入骨……他沒有體會過。也許是年紀都還小,也可能是表妹和他都是知禮守禮的人,從不越雷池一步……

    書墨提著燈籠從外頭進來,見屋裡沒人,前後轉了一圈,才看見朱慕賢站在墻邊。

    “少爺?”

    朱慕賢應了一聲。

    書墨並沒多想,他想少爺八成是看書看悶了,出來轉一轉散散步。

    朱慕賢站的時候有點長,腳微微有些麻了。他剛要挪腳,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袖子上落了一隻螢火蟲,正在那兒一閃一閃的亮著。

    換成平時,可能就捏著了。但是他這會兒心境出奇的平和安詳,一點兒也不想傷著這隻小蟲。他走了兩步,捏著袖子輕輕抖了一下,看著那隻小蟲飛進草叢裡頭,才轉身回頭。

    書墨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著個食盒,緊走兩步過來替他照路:“少爺當心腳下。”

    朱慕賢問:“你提的什麼?”

    “是老太太吩咐的,怕少爺晚上看書餓,讓寺裡給熬了雜果粥。”

    雜果粥熱氣騰騰的,很香。盛到碗裡頭,朱慕賢用勺子攪了攪,裡面有棗兒,蓮子,已經煮得軟爛了,入口即化。

    “你也吃吧。”

    書墨說:“少爺先吃,剩下的我再吃。”

    朱慕賢吃了一碗粥,翻看剛才做的兩篇文章。書墨把下剩的粥盛出來喝,聽著朱慕賢問他:“李家住的離咱們不遠吧?”

    書墨的消息很靈通,再說這又不是什麼秘密:“讓少爺說著了,李家就住咱們東邊兒院子。他們家來的人也不少,不包一個院子怕是住不開。我剛才去取食盒的時候,他們家的人正在關院門,還招呼了一聲呢。”

    朱慕賢點了下頭。

    書墨替他鋪了床,朱慕賢吹了燈歇下。可是他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後來迷迷糊糊的打了個盹,外頭天已經亮了。

    山上的清晨格外的冷,披一件長衫,推開門猶覺得寒氣侵透了衣裳,指尖冰涼涼的。書墨一定要去打熱水給他洗漱,朱慕賢洗過臉攏好了頭髮,忍不住去聽隔壁院子動靜,推開窗子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有人輕聲咳嗽,說話。用過早飯出門,正好迎面遇見李家姐弟三人。又林穿著一件淡青蝴蝶襻扣衫子,下面是素白絹裙子,看起來素雅大方。玉林穿著水紅衫子,越發襯得小臉兒玉雪可愛。德林頸項中掛著個赤金項圈,腳上蹬著一雙扎彩線的虎頭鞋,一見著朱慕賢就露出笑容來——雖然德林現在還不懂得什麼叫雪中送炭,但是朱慕賢在他饞肉時慷慨贈肉的行為也博得了他的莫大好感。

    “朱哥哥。”他往前就一撲。

    朱慕賢就勢把他抱了起來舉了一下:“早飯吃了沒?”

    德林咯咯笑著說:“吃過了。”他興奮得很,不停的纏著朱慕賢說:“再舉一下,再舉一下。”

    李光沛雖然疼愛兒子,可是平時也不會和他這樣玩。朱慕賢又舉了他幾下,順口問:“這麼早,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又林抿嘴一笑:“他啊,非要去池子邊摘蓮蓬,昨天就要去了,天晚了沒去成,睡了一覺我還以為他人會忘,結果一睜眼就吵吵開了。”

    “小孩子記性好得很。我家小妹這麼大的時候,上元節我許給她一個燈籠,結果第二年上元她還記著,跟我討來著。”

    德林拉著朱慕賢的袖子:“朱哥哥,咱們一塊兒去啊?我的蓮子分給你吃。”

    朱慕賢猶豫了一下,看了又林一眼——那天他自己事後想,都有點說不清楚為什麼猶豫,又為什麼看又林。又林笑吟吟的,臉上沒半點脂粉,顯得特別清秀乾淨,和家裡、和京城那些姑娘不一樣。

    他聽見自己說:“好。”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3 AM

第七十五章 道謝

    德林站在池子邊上躍躍欲試,可沒人敢讓他下水,蓮蓬專有人摘了送來,德林很是失望,瞅著蓮蓬也提不精神來。又林在一邊的石凳上坐著,專心致志的把蓮子從蓮房中剝出來。小英趕緊說:“姑娘別把指甲弄劈了,還是我來剝吧。”

    又林也不難為她,她的指甲損了,回頭四奶奶一定覺得是小英偷懶不盡心。

    白生生的的蓮子,去了芯,德林吃了幾枚,玉林也吃了幾枚。

    朱慕賢在池子邊轉了一圈,笑著走了過來:“你們都吃上了?”

    又林剛才掰蓮蓬,指尖染得微綠,正用帕子擦拭。德林和玉林嘴裡都是蓮子,腮鼓著,眼瞪著,活象兩隻小老鼠。

    德林捧出一個十分豐碩飽滿的大蓮蓬來:“朱哥哥,這個最大,給你留著呢。”

    朱慕賢笑眯眯地接了過來:“謝謝你了。”

    他不便和又林一樣也在石桌邊坐下,倒招手把德林叫過去,剝出蓮子給他吃。德林剛才聽了姐姐的話,把這個大蓮蓬留給朱慕賢,其實心裡一直舍不得。這會兒剝出來的蓮子最終還是進了他的肚子,笑得只見牙不見眼了。

    日頭升了起來,蓮池邊也不象初時那樣涼爽。李家姐弟和朱慕賢在池邊分了手,又林回屋去換衣裳,小英在箱子裡翻了一翻,拿出一條白綾的水波裙來:“這裙子自打做了,姑娘還一次都沒穿過呢,趕緊穿一回吧,要不然過兩天一落霜,天氣冷了可又得白白在箱底兒壓一年。”

    裙子正好是素色的,平時在家裡,怕白色易污,所以一直不穿。水波裙很是費工費料,雖然是素絹綾,卻著實所費不貲。但是小英說的也有道理,明年她可能又會長高,裙子雖然做的時候留了餘地,可是明年能不能真的合身還是個問題。穿壞了固然心疼,白擱小了也浪費啊。

    又林換了裙子,又重新整了頭髮,陪李老太太去聽經。講經的是個有年紀的僧人了言,須發皓白,只穿粗麻布的罩袍,他精研佛法,還通醫理,時常義診、施藥,在於江遠近都很有名氣。

    又林扶著李老太太坐下,自己也陪侍在一旁。來聽經的還有朱老太太,另外還有兩位夫人,其中一位也是住在寺後面的別院裡,另一位卻眼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夫人要形容起來,著實是富態——還不到中午最熱的時候,她已經出了一頭一身的,看她那吭哧吭哧走動起坐吃力樣子,又林都替她難受。

    雖然說長居內宅的婦人,錦衣玉食又少走動,身體漸漸走形是常有的事。人們恭維稱之“發福”。這年頭兒能吃出這麼一身肉來,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可辦不到。窮人家就算想發福,哪有那個錢那個閑養出這麼一身肉?

    說實話,發胖並非福氣。還有句大俗話呢,叫有錢難買老來瘦。人一胖,極易生出許多富貴病症來。

    果然又林的擔心是對的,才過了小半個時辰,那位夫人便支撐不住了,呼氣急促,聲音粗重。屋裡這些人也顧不上講經說法,急忙把她扶了出來,李老太太雖然沒上前,但是看了兩眼,輕聲說:“瞧臉色象是中了暑,我記著咱們藥箱裡帶著白草清熱丹呢,你回去取兩丸來,說不定用得上。”

    又林應了一聲,折回去取藥。翠芝剛洗完衣裳,見又林這時候回來,十分意外。

    “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經已經講完了?”

    “沒有,是有位夫人受不熱暈過去了,祖母打發我來取藥。”

    “哎喲。”翠芝忙把藥箱拿了出來:“我不大識字,姑娘可知道要娶哪樣藥?”

    又林自己在藥箱裡找著白草清熱丹了,用黃紙包著。因為怕李老太太年經大了,四奶奶給備了好些藥,又林拿了白草清熱丹,又拿了兩丸延壽丹。這種時候有備無患總是

    那位夫人已經厥過去了,不醒人事。她帶來的婢女又慌又怕,哭哭啼啼的,問什麼話也說不好。李老太太接過又林拿來的藥丸,先請講經的了言禪師看過,倒是對症,於是先將白草清熱丹化了水給她灌下去,再施了針,那位夫人總算是緩過氣兒來,睜開了眼。

    這下算是有驚無險,眾人都松了口氣。李老太太經過這麼一個小風波,心情倒不錯。雖然聽經被擾了,但是能救人急難,也是行善積福的事,這心裡一暢快,身上就舒坦,中午還多吃了小半碗飯。

    等李老太太歇了中覺起來,魏媽媽進來回話,說是外面有位蔣公子要向李老太太請安,已經等了半晌了。

    李老太太一怔:“蔣公子?”

    是哪位親朋好友家中的子弟?

    魏媽媽說:“他是來答謝的,說是上午他外祖母聽經的時候昏厥過去,幸而咱們家及時找了藥給用上了,很是感激,還帶了兩樣禮物來呢。”

    李老太太這才恍然:“我說呢……這家人還真是,這還用得著特意來道謝麼。”

    “看您說的,對咱們是抬抬手的事兒,對人家那成了救命之恩哪。吃罷飯沒多會兒功夫就來了,聽說您歇了中覺,就一直等著。”

    “那就請他進來吧。”

    那位蔣公子跟著魏媽媽進來,一路上直到進門後,都很知禮的垂著頭,並不對侍奉的丫鬟們多看一眼。

    等了這麼半天,可見其誠懇。又很知禮,李老太太心裡又添了三分喜歡。人就是這樣,雖然幫人的時候並不是圖著對方感謝回報,可是畢竟做了好事,對方又滿心感激,沒有幾個人會不欣喜的。

    “給老夫人請安。”

    他口中說著,兩手並握,長揖於地。

    “快別多禮,我後晌總是要歇一會兒的,你可以先回去,何必一直枯等。”

    蔣公子和他外祖母並不相象,他外祖母生得那樣富態,他卻十分清瘦,十七八歲年紀,穿著一件絳雲色長衫,兩肩平穩,腰板筆直,看來十分穩重大方。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4 AM

第七十六章 思量

    見著這樣的晚輩沒誰心裡不喜歡的。李老太太讓他坐下,命人上茶,又一長一短的問他話。外祖母身體可好些了?是哪裡人氏?多大年紀?有沒有成家之類。魏媽媽見李老太太歡喜,進去準備了表禮出來,一對筆,一個荷包,荷包裡裝著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銀錁子,蔣公子並未推辭,接了過來又行禮道謝。

    “行啦,你外祖母那裡尚需要人照顧,你就快回去吧。明兒我再去探望你外祖母,可要讓她好生保養著。”

    魏媽媽送蔣公子出去,回來之後說:“聽說這位蔣公子開春也要下場,就在外祖母家讀書,這次那位關老太太上山來拜佛吃齋,也是為了替蔣公子求菩薩保佑,讓他能考出個功名。”

    李老太太點了點頭。這都是做長輩的一片心哪。不管有沒有用處,總是要把能做的全做了,盡了自己的全力才甘心。至於自己的身體痛病,那是全然不重要的。

    “看蔣公子也是個孝順知禮的,真考中了個前程,關老太太也算沒有白操這份心。”

    李老太太點了下頭,慢慢捻動手裡的佛珠。

    自從大孫女一天天長大,李老太太和四奶奶不約而同的開始替她謀劃起親事來。女子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嫁得好賴決定了她下半輩子會過什麼樣的日子。心中存了這事,李老太太只要一見到個年紀適宜的少年晚輩,總會不自覺地拿孫女婿的標準來衡量一下對方。這位蔣公子看起來倒是個很沉穩可靠的人,家世也相當。

    男人要拜佛,多半求的是前程。姑娘家拜佛,求姻緣的居多。因為對女子而言,這也是她一輩子的前程。

    魏媽媽很理解李老太太的心事,打聽了半日,回來把消息一五一十的說給李老太太聽。這位蔣公子的親娘體弱多病,聽說脾性也好。這年頭挑女婿,不但要挑女婿本人,婆婆也是至關重要。倘若這婆婆是個凶名遠揚的人,肯定沒幾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受苦的。

    雖然說這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但是廣泛撒網,總是能撈到魚的,總比錯過漏過的強。

    第二天又見著關老夫人,關老夫人又道了一次謝,兩位老太太倒是很談得來。關家住在長柳莊,靠著山,雖然說是個莊子,但是這是個極大的莊子,逢五逢十還有集,莊上左近住著萬餘人。

    關老太太還特別喜歡又林,表禮給得格外厚重。拉著她的手就不鬆開了,誇又林生得標緻,乖巧,聽話,孝順。等見了又林給李老太太繡的抹額荷包,更是讚不絕口,又是聰慧,又是手巧,又感嘆自己家裡沒這樣出眾的女孩兒,誇得又林簡直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以前光知道被人惡言惡語的臉上掛不住,現在才知道這誇讚的話更讓人受不住啊。

    李老太太看著好笑。她是了解自己孫女兒的,耐心是有的,聰明也是有的,人際來往就稍差那麼一些。尤其是這種場合,簡直把她窘得想找個地縫藏起來才好。

    當然了,小姑娘嘛,人情世故還得磨練,臉皮子也薄。

    李老太太笑著給孫女兒解了圍:“你去瞧瞧你弟弟妹妹做什麼呢,別讓他們淘氣貪涼,那蓮子、石榴什麼的縱然好吃,也別多吃了,小心鬧肚子。”

    又林如蒙大赦,急忙應了一聲從屋裡頭出來,掏出帕子來擦汗。

    小英在旁邊抿嘴笑,又林瞅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小英笑著說:“昨天那位蔣少爺,也讓咱們老太太給問得面紅耳赤的。今天他外祖母來,又把姑娘給誇得滿頭是汗……”

    “去去,就你話多。”

    又林脾氣好,小英也不怕她:“咱們家老太太想挑孫女婿,人家家老太太想挑外孫媳婦。姑娘,姑娘,你別惱啊,我不說就是了。”

    又林倒沒惱,只是……

    覺得很不自在。

    並不是因為關老太太的過份熱情。

    而是關老太太提醒了她,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雖然用現代的目光看,她才是初中生,勉強算得上花骨朵。可是在這個地方,已經被視為大人了。是可以相親,出嫁,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的大人了。

    又林穿越過來的時候,被人當幼兒對待,幼兒當然沒有什麼自由,幼兒生涯也談不上有什麼樂趣。那時候她只盼自己能快快長大,能認識這個世界,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可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長大得太快了。快得她還沒準備好面對即將出閣的命運。

    “姑娘?”

    又林回過神來:“沒事……玉林和德林呢?”

    “老太太讓他們在屋裡看書呢,不過我看德林少爺的心哪,一出來就玩野了,哪有看書的耐心。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我看祖母和關老太太談得投機,中午說不準要留下客人一塊兒用飯。你讓人去說一聲,請膳房多預備幾個菜,別萬一到時候擺不出來,那也太失禮了。”

    “姑娘想得就是細。”小英說:“那我就去說一聲。只不過咱們現在在寺裡,吃來吃去還是素齋,也擺不出什麼象樣兒的菜來待客啊。”

    “菜是一回事兒,其實請客的目的,不在吃上頭。別讓客人覺得被慢待了也就行了。”、

    以關老太太那體型——嗯,吃素對她還說還理好些,健康。真不知道她平時都吃些什麼?頓頓大魚大肉的吃麼?

    李老太太果然留了關老太太吃飯,對方心裡的想法,其實兩人心裡都有數。李老太太覺得蔣少爺是個值得考慮的人選。家境殷實,為人穩重知禮,上頭還沒有惡婆婆。關老太太覺得又林聰明乖巧,過了門肯定能持家有道,堪為佳媳。

    瞧,明明是孫輩的事,兩位老人家卻說得挺熱乎。

    當然,在孫輩的婚事上,這兩位都是有話語權的。李老太太兒子媳婦都孝順,雖然她在家從來不抓權管事兒,但這不代表她的意見就無關緊要了。而關老太太的女兒臥病在床多年,許多事情自己做不了,都仰仗著母親幫著操持。現代的時候人們總說女子能頂半天邊,放在這個時代,放在別處,也許不恰當,但是放在這兩位老太太身上,可就正準了。她們可不就能頂起李家和關家的半邊天來了麼?

    又林昨天沒見那蔣少爺,但是家裡人見過他的可著實不少,小英也在他出門時見過一面。不過在小英看來,那蔣少爺顯得有點……小英形容不上來。

    要和李家隔壁周家的少爺們比,他酸了些。要和後面朱家的少爺比,又呆了些。

    魏媽媽在外頭說:“哎喲,朱老夫人,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朱老太太扶著丫鬟的手,笑吟吟地說:“怎麼?你們老太太不得閒兒?”

    “看您說的,我們老太太在呢。就是這會兒有客。”

    魏媽媽趕緊在前引路,又上前打起簾子。

    李老太太在屋裡已經聽見了,她站起身來。關老太太也跟著起身——只不過她那體態,動一動就十分吃力。

    朱老太太一進屋,笑了:“我還當魏媽媽說著玩的,原來你這兒還真有客人啊。”

    李老太太也笑了:“這還能哄你不成?你這才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再找一個人,咱們就能湊成一桌抹牌了。”

    她們這幾日都在廟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也算是相熟了。朱老太太談笑風生的,她和李老太太更熟悉,交情也好,說起許多話來關老太太都插不上嘴。三人吃過茶,朱老太太果然又請了一位同樣也在廟中小住消暑的張老夫人一起來抹牌。

    關老太太不停的擦著汗,手心潮乎乎的連牌都拿不住。她原來想和李老太太提一提孫輩的親事——可是現在人多眼雜,卻不好出口了。

    也罷,現在不提便不提吧,反正等開了春,自家外孫就要下場,一個秀才是十拿九穩跑不掉,到時候說親,也更有底氣了。

    朱老太太看看自己的下家——李老太太打牌不怎麼在行,但是好在她心細,不大出錯兒。再看自己的對家,關老太太一頭是汗,手忙腳亂的,要不是一邊兒有個丫頭幫著,她連一把象樣的牌都擺不出。

    朱老太太噙著笑,丟出去一張牌,端起茶盞來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又林坐在祖母后頭替她看牌,時不時的小聲出個主意。關老太太這會兒已經顧不上打量又林了,倒是朱老太太,目光時時從又林身上掠過。

    這時候的女孩子,幾天不見就覺得象是變了一個樣。雖然身量還未長開,脖頸肩背顯得單薄,但是她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臉頰和下頜的嬰兒肥一天天收減,越來越清麗嫵媚。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4 AM

第七十七章 歸心

    李老太太和又林都能看得出來,朱老太太其實有意無意的在擠兌關老太太。

    說起來,她們也是剛認識,就在寺廟裡這麼幾天相處,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何苦這麼為難她呢?

    不過說來也奇怪,能到廟裡來小住消暑的人,哪會缺這幾個打牌消遣的錢?難道關老太太沒帶零錢匣子,怕一會兒出醜?

    李老太太看她滿頭是汗的樣子,倒怕她再次中暑發病,那可不是鬧著頑的。因此打完了這一圈,就說:“坐在屋子裡也怪悶的,今天山下送來了瓜果,咱們到院子裡坐坐,喝茶吃果子。”

    朱老太太看得出來她有心打圓場,只是一笑,手裡的那副牌也就拆了,最後這一圈不輸不贏,錢散了各人收好。關老太太的臉色明顯好看多了,一邊招呼丫頭扶她起來,一邊摸出帕子來擦汗。

    李老太太雖然守了多年寡,也受過窮捱過苦,但是一直都十分豁達。對關老太太這樣緊張,實在有些想不通。心裡既然存了點疑慮,關老太太第二日第三日又過來,並且婉轉的打聽起又林的年紀性情的時,李老太太就四兩撥千金的把話題帶過了。 又林聽著丫頭給她偷偷報信兒,總算松了口氣。

    雖然早晚有那麼一天,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但是能多向後延一些日子,總歸是好的。起碼,讓她的心理準備更充分。

    結親,雖然是兩個年輕人的事,但是這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更由不得他們自己作主。雙方家長衡量著對方的條件、門第……等他們一切都決定了,又林只是被嫁的那一個。

    她不是很喜歡關老太太,大概和這個人的品格言行關係不大,只是她不喜歡被那種評估打量的目光反覆掃描,仿佛她並不是一個人,不需要尊重與理解。她只是一個貼著待沽價簽的孫媳候選人。

    山裡頭的清晨特別涼。又林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把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醒得早了,一時也不急著起床,聽著窗外面山林間各種鳥兒的叫聲。

    最多的當然是麻雀、喜鵲、還有百靈,八哥,山雀,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交織在一起,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心裡安靜暢快的聲音了。大概因為靠近寺廟。無人殺生,反而有人放生的緣故,四周鳥雀特別的多。山上野兔快要換毛了,又林帶著弟弟妹妹在外面見過好幾次,野兔呆呆的趴在草裡不知道想什麼,一動都不動。

    雖然秋意初至,但是小英都打熱水來給她漱洗。因為山上的水不管是泉水還是井水都比平地要涼得多,剛一醒過來手乍往水裡一伸,能把人冰得牙關直打戰。

    山上固然清冷寂寞。但是住下來之後,漸漸就習慣了。等李老太太說要走。又林還覺得有些舍不得。

    小英她們已經開始收拾打包東西了。雖然只是上山來小住了數日,可帶來的東西著實不少,衣裳、書、筆硯這些,還有替四奶奶求的佛珠,給李光沛撿的石頭、樹根這些東西,平時不覺得多,一收拾起來。居然滿滿當當的裝了一大車。小英總怕漏了什麼,點了一遍,又從頭再點一遍。

    又林笑著說:“不用看了。屋裡都收拾得這麼光淨了,哪還會漏下東西。”

    小英搖頭說:“小心一萬年都不嫌多,要真漏下一樣半樣的,怎麼辦?難道再回來找?就算不怕耽誤功夫回來找,那也得能找到啊。不成,我再去外頭看看。”

    外頭還能有什麼,就是上次又林教弟弟妹妹下棋,德林和玉林把棋盒兒打翻了,後來撿完了一數棋子少了兩顆,也不知道滾哪兒去了。又林倒沒覺得什麼,小英卻一直惦記著。魏媽媽開玩笑說,沒準兒是讓山鼠給拖到老鼠窩裡去了,小英居然還真去找了把鏟子來想挖地尋洞。

    玉林和德林跑前跑後的,一會兒抓起這個,一會兒又拿起那個。出來這些日子,兩個孩子都想家了,這會兒真是歸心似箭,興奮得象兩隻老鼠一樣,玉林還好些,德林簡直象是被燙了尾巴尖兒的老鼠,不是上竄就是下跳的。

    又林被他鬧得頭大,連哄帶嚇的讓他坐下來再念一會兒書。她這個長姐還是很有威嚴的,板起臉來,德林也不能不買賬。不過看了幾行字,德林忽然想起來問:“姐姐,我們走了,還來嗎?”

    “可能明年夏天會再來吧?”又林也不確定。也可能明年夏天李老太太會下鄉去他們家的莊子上小住,也可能就不出來了。

    德林啊了一聲,露出有意外的表情。

    “怎麼了?”

    “我和小六子約好了……他還要帶我去爬後面的山呢。”

    又林問:“小六子是誰?”

    小英解釋:“就是前兩天和少爺一起玩兒的那個小孩兒?姑娘不記得了?他從小就被扔在寺院門口,是寺裡的和尚養大的。倒是很聰明的一個孩子,也沒什麼殘疾,不知道家裡人怎麼這樣狠心就把他給扔了。”

    這麼一說,又林也想起來了。這兩天是見德林和一個寺裡的小孩兒一起玩來著。雖然那孩子在寺里長大,但是並沒有剃度了就當小沙彌。聽寺裡人說,好象想等這孩子再大一些,看看他自己的意思。他要是不想出家,寺裡當然也不會勉強他,就讓他下山去。

    “你要是實在想他,可以給他寫信。” 德林馬上追問:“真的嗎?我能給他寫信?”

    “是啊,只要你認真讀書練字,寫信又不難。寫好了,打發人捎信過來就行。”

    又林的話,安慰的成分居多。但是德林卻從此真的發奮讀書用功起來,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以前德林對念書可並不怎麼上心,一有機會就想偷個懶逃個課。

    但是現在他有了目標。

    既然要和小夥伴通信,那他得首先會寫信才行。為了這個目標,他開始認真而持續的努力。

    瞧,孩子之間的友誼,並不象大人想的那樣盡是兒戲。他們很認真的結識並交往。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5 AM

第七十八章 歸家

    四奶奶已經數日沒見著兒女了,頭一天晚上便睡不實,還被李光沛取笑。四奶奶惦記著兒子在廟裡不知道過不過得慣?女兒在廟裡陪著老太太這些天是不是想家?

    “不用著急,明天他們一準兒是到家的。過了午我就去迎他們。”

    四奶奶笑而不語。李光沛說是不著急,其實他也很心急吧。連最喜歡的飯後一杯茶都喝得無精打采,沒有兒女環繞膝下,總是讓人覺得沒著沒落的,心裡身邊兒都空的讓人不自在,尤其是德林頑皮,不知道他在山上過得怎麼樣,有沒有摔著碰著,吃得飽嗎?晚上睡得實嗎?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這讓四奶奶如何放心得下呢?

    四奶奶這幾天已經囑咐人打掃收拾,又提前了一天讓廚房做了李老太太喜歡的菊花火腿、酒釀清蒸鴨子,李光沛也特意買了又林喜歡的老劉記的糖酥果乾。以前又林在家裡,隔三差五就會打發人去買來吃。這回上山些天,估計肯定對這個朝思暮想。

    雖然李老太太她們人不在家中,但是屋子院子每天都打掃。四奶奶猶不放心,特意又咐吩一遍,恐怕被褥潮了,或是屋裡插的花不新鮮了。婆婆當然不能怠慢,孩子也不能讓他們受委屈。

    船到於江的時候已經是後半晌了,李光沛迎了老母與兒女回來。李老太太穿著一件秋香色的綢衫,又林扶著她下了船。李光沛忙迎了上去,行禮說:“母親回來了。”

    “你看你,事情又盡快,又怎麼特地來迎我們?”李老太太說的是嗔怪的話,但是語氣裡毫不悅的意思。

    誰不喜歡兒孫孝順?尤其李老太太青年守寡,把兒子拉扯這樣大著實不易。

    有些老太太生怕兒子被媳婦攏過去不和自己一條心,這種心態其實大多數人都有。李老太太素來豁達,可是兒子這樣周到孝順,她心裡自然熨貼。

    又林察顏觀色。當然知道李老太太心裡歡喜,一面也給李光沛行個禮:“給父親請安,父親母親這些日子身體還好?”德林和玉林也跟在她後頭,參差不齊的請安問好。

    李光沛笑著說:“好,好。坐船累不累?快扶你祖母上車,咱們一道回家。”

    李老太太十分欣慰,等回到家之後,諸事齊備。四奶奶忙前忙後,捧箸安席。

    “你們也真是,都這個時辰了,就該先用飯才是,怎能一直餓著等我們回來呢?” 四奶奶笑著說:“您不知道,我早就偷偷墊過肚子了,餓不著我的。”乳娘把小少爺也抱了來,這孩子還沒取大名,只取了個乳名,喚做通兒。

    李老太太在山的時候。最惦記的就是這個小孫子了。通兒脾氣甚好,和李老太太也親近。含糊不清的喊祖母。口水糊了李老太太一臉都是。李老太太的心都要化了,摟著通兒好一陣心肝肉的喊。

    德林他們倒不會因為祖母親近小弟就妒嫉。再說這會兒他們也沒空兒,在山上這些日子實在是饞壞了,德林起勁兒的往碗裡扒那紅亮誘人的紅燜羊肉,吃得臉都快埋進碗裡了,一直不抬頭。四奶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慢些吃。沒人和你搶。小心吃撐著了。來,喝口湯。”

    翠香忙盛了小半碗湯遞過來,德林喝了兩口。繼續扒肉。玉林也好不到哪兒去,素菜一筷子都沒動。青菜豆腐在山上已經吃得幾個孩子快做惡夢了。別說他們,就是李老太太,也比平常多動了幾筷了葷菜。

    胡媽媽不用四奶奶吩咐,已經讓廚房煮了消食湯來。用了山楂、山藥、陳皮和其他東西一起煮出來的,酸酸甜甜,全家上下都很愛喝。

    李光沛心裡高興,也多吃了半碗飯,晚間過來陪李老太太說話。

    “幾個孩子都聽話,德林雖然說有些貪玩,但是一天一篇字還是補齊了。你也不要太催著逼著他,弄得孩子對讀書寫字懼怕起來,那倒不好了。”

    “母親說的是。只是一天一篇字,也不算多。兒子並不圖他現在就學出個功名來,只是想讓他先習慣著,眼見一天大似一天,總不能還總是貪玩兒。”

    李老太太點點頭。

    她雖然心疼孫子,但也希望孫子成為有本事有能為的人,絕不能縱容溺愛,養出個紈褲來。李老太太轉了話頭兒:“又林又孝順,又懂事。在山上的時候有位關老太太,象是挺中意她,想說給自己外孫子呢。”

    李光沛馬上嚴肅起來,態度如臨大敵:“是什麼樣的人家?”

    兒子素來沉穩,這麼情急的時候倒不多。好象不是在問未來的女婿人選,而是在防賊一樣。

    李老太太有些感慨,女兒馨蘭出生的時候,丈夫何嘗不歡喜?兩個人對著襁褓中的女兒,說著將來要給她尋什麼樣的夫家,說得有來有去,樂此不疲——

    當父母的總是這樣傻氣。

    想到亡夫,李老太太眼眶微熱,藉著喝茶一低頭:“看你,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兒。那家要是真有意,自然會有下文。再說,他們家哥兒聽說開春也要下場,有沒有真才實學,到時候一考就見分曉了。”

    李光沛應著:“母親說得對。”回去後到底還是把這事兒存在心裡,決定遣人去好生打聽一番。

    又林顧不上歇息,先整理帶回來的東西。給父母的,給親戚的,當然也不會漏了隔壁周榭的一份。

    這年頭寺廟的功能和業務多多,除了供佛參禪,頌經超度,還兼營旅遊、餐飲,服務多元化。念珠、護符這些東西,不管是不是真的靈驗,當做旅遊紀念品倒很合適。 白芷端了茶進來,又林朝她招了下手:“來。”

    “是,姑娘有什麼吩咐。”

    又林把一個紅線系的桃木小猴兒遞給她:“喏,我記得你是屬猴的吧?這個戴著玩吧,都說桃木能辟邪呢。”

    那小猴兒雕的惟妙惟肖,十分靈動,讓人見了不由得不愛。

    白芷又驚又喜,接了過來,小心的系在荷包上頭,又朝又林道謝。

    “不用謝,這個不值什麼錢。”

    “總歸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出去一趟還想著我們。”

    傻妞一臉羨慕:“姑娘姑娘,有沒有我的?”

    又林接過手巾擦了把臉,逗她說:“你又不屬猴兒,當然沒有小猴兒給你了。”

    “可是……”

    傻妞知道這話是逗她,也跟著笑了。

    “都帶了,你們人人都有份兒,只是一時還沒理出來。”又林說:“山上的素點心作的很好吃,那面桃兒做的和真桃兒一樣,可惜天氣還熱不方便帶回來給你們也嘗嘗。我打聽了做法,抄了一份兒,回來咱們自己試著做做看。”

    傻妞對這個最為熱切,連聲說:“好,好。”

    茯苓在一旁幫著小英打下手,朝這邊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去。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6 AM

第七十九章 瓶子

    又林問翠玉:“我不在這些天,家裡沒有什麼事吧?你們幾個怎麼樣?”

    小英跟她出去了,翠玉儼然就是這個院子裡資歷最深的一個了。白芷茯苓和傻妞是新來的,另外還有兩個一個是乾雜活的媳婦,一個是小丫頭,都不頂事兒。

    翠玉說:“這些天也沒有什麼事兒,姑娘吩咐的針線我們已經做完了,姑娘要瞧瞧嗎?”

    “這會兒不看了,明天再看吧。”

    不過又林深知,這大凡做總結匯報呢,總是先匯報成績,再點出幾處微小不足。因此她並不著急,等著翠玉再說下去。

    果然翠玉接著說:“只是有一件事——因為姑娘沒回來,我們也不好處置。”

    “什麼事?”

    “姑娘窗台邊架子上那個饒州窯彩釉滴水瓶不見了。”

    又林本能的回頭看了一眼,架子上果然空盪蕩的。那瓶子質地如同紅寶石一般,狀如水滴,又林很是喜歡,才擺在一眼就能看見的位置。有時候還想著,將來要是出嫁,這瓶子就放嫁妝裡頭一起帶走。

    瓶子又不會自己長翅膀飛了,也不可能讓大風吹走——

    只可能是人拿走的。

    翠玉的話雖然語氣不重,但是很嚴重的指控。她明明白白在說,這院子裡有人手腳不幹淨,偷了東西。

    主家可以容許下人偷懶,但是手腳不幹淨是大忌。四奶奶以前捉到過一個婆子偷拿銅器出去換錢,當即就打了十板子趕出門去。那婆子因為不是簽的死契,要不然肯定會被轉賣。同樣道理,沒賣死契的下人,只能做做粗活,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因為他們沒那資格,因為主家不會對他們完全放心。

    而現在翠玉說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麼肯定是能進屋子的幾個丫鬟手腳不幹淨,偷了瓶子。

    這個瓶子並不算太貴,當時買的時候是因為一個販瓷器的客商急著回家,蝕了本都轉給人的,李光沛從那批貨裡挑出幾樣別緻的要了。但是對這些丫鬟來說,如果賣了瓶子,所得的錢財數目已經非常誘人,也許真會令她們鋌而走險偷走瓶子。

    可是又林並不相信,或是說,並不完全相信翠玉說的話。

    如果真是丫鬟手腳不幹淨,這瓶子一尺來高,目標未免太大了。她想偷偷拿出去,藏哪兒?掖袖子裡?藏懷裡?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呢,實在很困難。

    有得想偷,屋裡有得是有比這個更容易得手的東西。

    何況這東西並不好出手,丫鬟們沒有機會出門,瓶子還得交給別人帶出去,一時半刻也賣不出錢來——

    “是嗎?哪天不見的?”

    “就是前天。”翠玉說:“前天中午奶奶打發人來,說屋子要好生收拾打掃,看見本來該在架子上的擺件不見了,特意問了。”

    又林轉頭看了一眼屋裡的人,白芷面色平靜,茯苓垂著頭,傻妞愣愣的半張著嘴。

    “這件事,我娘已經知道了?她怎麼說?”

    “奶奶吩咐了,這是姑娘屋裡的事兒,聽姑娘自己的意思。”

    小英眼睛睜得圓圓的,顯然沒經過這樣的事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那瓶子什麼時候還在呢?”

    翠玉不慌不忙地說:“頭一天下午關窗子的時候還在,那會兒白芷和我一塊兒收拾了東西出去的。”

    又林看了一眼白芷,白芷點頭應了一聲:“是,那會兒瓶子還在那裡,我還看了一眼。”

    “那之後呢,誰又進過屋子?”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茯苓咬著下脣,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姑娘……是我,我開窗子的時候不當心,把瓶子打碎了。”

    “你打碎的?”又林問:“那你怎麼不說呢?還有,碎瓷片兒弄哪兒去了?”

    “我當時害怕,我想要是別人知道是我打碎的一定會重重的罰我……一心慌,就把碎瓷片撿了藏了起來。”

    “要真是打碎了,那倒不算什麼。回頭和我娘說一聲,不會重罰的。畢竟誰都有出錯的時候。你把瓷片兒放哪兒了,取出來讓我看一下。”

    茯苓平時的行為又林也是看在眼裡的,要說沉著穩重,她不如白芷。但是她做事靈巧,心思又活,針線也做得不錯。打碎東西這種事,防不勝防。以前小英剛到又林身邊伺候的時候,也沒少出錯兒,不但打碎過東西,傳錯話,還把又林一件心愛的衣裳燙壞過。現在不也慢慢的好起來了麼?茯苓這頭一遭兒犯錯,又是無心的,又林也不會怎麼嚴厲的處置她。

    只不過……打碎東西藏起碎片兒這種事,放在小孩子身上,可以說是天真不懂事。放在茯苓這麼大的人身上,就不能用不懂事三個字帶過去了。

    做錯了事就坦白承認,並且能勇於接受處罰,又林可能會更喜歡她一些。但是這種逃避、隱瞞的作法……並不可取。

    她明明知道這事兒瞞不住的,卻等到又林回來才承認。難道她怕說早了,四奶奶對她的處罰重,而又林回來後則會從輕發落?

    這種心思可要不得。

    四奶奶才是這李家內宅裡的女主人。

    茯苓的這些心眼兒……四奶奶倘若知道了,也絕不會放心這麼個丫頭貼身服侍自己女兒。

    傻妞看看又林,又看看茯苓,她好象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一樣。

    做人要是都象她一樣,倒是很省力氣。這事兒要是傻妞幹出來的,多半當場就嚇哭,然後向翠玉、白芷求助。這樣的話,事情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局面。翠玉她們可能反過來安慰她,替她求情。四奶奶也肯定不會和她計較,多半罰兩個月月錢,餓一天飯,意思意思,罰過就算了。但是茯苓一隱瞞之後……事情的性質反而嚴重了。

    茯苓抹著眼淚,把碎瓷片取了來,果然就是又林很喜歡的那瓶子。她有段日子時常摩挲擺弄,不會認錯。

    真是可惜了。

    又林讓小英把碎瓷片拿了:“去交給胡媽媽,再去我娘那裡回報一聲,說瓶子打碎了,聽聽娘說怎麼處置吧。”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1:26 AM

第八十章 心眼兒

    屋裡靜悄悄的,連最不會看人眼色的傻妞都閉上了嘴。

    她以前也打碎過東西,不光有自家的,還有別人家的。打碎了自家的,娘要打她。打碎了別人家的,自家得賠人家,賠完了娘還是會打她。

    茯苓打碎了姑娘屋裡的東西,肯定也要挨打吧?

    想到這兒,傻妞很是同情她。挨打不好受。

    小英很快回來了,胡媽媽也跟著一起過來了,跟又林說:“奶奶說了,不過是件小事,姑娘自己處置就行了。還問姑娘屋裡有不可心的地方,晚上想吃點兒什麼,讓廚房給做。”

    “有勞胡媽媽還特意走這一趟,小英,快把沏好的茶倒一杯來。”

    胡媽媽連說不敢。

    屋裡頭幾個的反應各不相同。傻妞松了口氣,讓姑娘處置,茯苓應該不會挨打了。白芷還是微微垂著頭,不過輕輕的松了一口氣。只有翠玉十分失望--她本來以為奶奶的處置會嚴厲得多,最起碼不會讓茯苓在姑娘身邊近身服侍。這麼一來,茯苓對她的威脅就小了。

    白芷是個不急先的,但是茯苓卻處處力求表現,讓翠玉感到十分不安。

    又林果然並沒有重罰,只是扣月錢,每個月扣一半,要扣半年。其實不管是又林還是屋裡的幾個丫頭,都知道這扣出來的錢還不夠那打碎瓶子的一半。

    晚上服侍又林睡下。看著正屋燈已經熄了,幾個丫鬟才收拾了睡下。白芷去倒了洗腳水,吹熄了燈,摸黑爬到鋪上,茯苓往裡讓讓,白芷也躺了下來。

    外頭月亮很好。照得窗紙上一片白。

    白芷睡不著,她知道茯苓肯定也沒睡著。

    “你白天……怎麼沒和姑娘說?要是瓶子放得好好的,怎麼會輕輕一碰就掉下來呢?”

    茯苓輕聲說:“就算說了,姑娘也不一定信。翠玉服侍姑娘多少年了?我們才來了多長時間?”

    “姑娘是個明事理的人,你要是說了。姑娘肯定是另一番道理。”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是家生子兒,娘老子都在莊子上,我憑什麼和她吵呢?就是姑娘那裡,剛從外頭回來,肯定也不願意生事生氣。”

    白芷頓了一下,輕聲說:“你說的也對……可是這月錢一扣就要半年。你怎麼辦?你一直都把月錢補貼了家裡,突然沒了這份兒錢送回去,家裡頭也會擔心吧?”

    茯苓不作聲,白芷嘆了口氣。

    就算說,翠玉也沒留下什麼把柄,茯苓要替自己分辯也沒有憑據,反而會讓人覺得她是在推卸責任,主動生事。

    兩人一時都睡不著,只有傻妞,沒心沒肺的。裹著被子呼呼的睡得正香。

    茯苓並沒象白芷想的那樣憂慮。

    正因為奶奶和姑娘都是明白人,她才沒有多說話。她相信奶奶和姑娘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蹺來。瓶子決不是自己開個窗子袖子擦過去的那一點力氣就能帶倒打碎了的。

    翠玉為了算計自己,打碎姑娘的東西……只要姑娘心裡明白這一點,就足夠了。

    以前在家時爹就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眼下看,是吃了虧,可是翠玉也並沒落著什麼好。

    來日方長。只要自己還留在院子裡沒被趕出去,翠玉肯定不會罷休,總有她露出馬腳的一天。

    後院兒裡沒有什麼秘密,這個瓶子惹出來的風波李老太太也聽到了。上了年紀的人覺淺,李老太太誦完經。翠芝服侍她洗漱,拆開了髮髻將頭髮梳順。李老太太的頭髮已經花白,翠芝用梳子蘸了一點頭油,把有些乾枯的發梢梳得順滑一些。

    “你和翠玉、翠香她們幾個人,是一起進來的吧?”

    翠芝應了一聲:“可不是麼,到今年秋天就有五年了吧?一起進來了四個人呢。”

    “翠紅那孩子是個聰明的,只是身子骨不好。”

    “是啊,我們時常念叨起來,都替她可惜。誰能想到一場風寒就要了她的命呢。”

    “翠玉也有點小聰明。”

    翠芝沒敢抬頭,輕聲說:“她哪聰明啊,當初胡媽媽教我們打絡子的時候,就數她笨,一個蝴蝶絡子兩天都沒學會。”

    李老太太微微一笑,沒有再說。

    翠芝服侍李老太太睡下,自己才在外間和衣臥著。

    老太太平時很少提起這些事情,翠玉這一回……實在有點自作聰明。僕婢間傾軋爭勢是常有的事,主人家一般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廚房裡的婆子鬥嘴,小廝們你揪我一下我打你一拳的,這些都沒什麼。可是翠玉真不應該拿姑娘屋裡的事情做筏啊。本來四奶奶就覺得她心眼兒太活,不太喜歡她,又加上這件事情--雖然姑娘那裡並沒深究,把這件事輕輕的抹了過去,可是看四奶奶和老太太的意思,翠玉玩的這點小把戲哪裡瞞得過她們?

    翠玉那點小聰明,其實落在四奶奶她們眼裡,顯得那樣拙劣和愚蠢。

    翠芝輕輕的吁了口氣。

    翠玉這是自己找事,怨不了別人。她們一起進來的四個人,翠芝在老太太身邊,翠香在四奶奶身邊,翠玉就到了姑娘屋裡。還有翠紅……當初大家都說翠紅生得好,說不定會給四爺做通房丫頭的。翠紅自己也偷偷的打算著,甚至偷著想做個荷包……荷包才做了一半翠紅得了風寒,病一天比一天重,竟然沒有熬過那一年的冬天。李家對她倒是仁至義盡,請郎中,吃藥。她去了之後,還賞了她家人不少銀錢--

    大概屋裡有點冷,翠芝打了個寒噤,把被子裹緊了一些。

    天氣一天天冷了,秋天來得又疾又快。

    翠玉要是出去了,她爹娘也就這一個閨女,肯定會給她尋一個好婆家。

    又林一回來,四奶奶頓時覺得事情輕省了許多。別看又林年紀不大,算賬是一把好手,家裡頭的大事小情,四奶奶顧不過來的,全靠她幫手。家裡的僕佣原來並不太服氣這位姑娘管事,只覺得她年紀小,經的少見得少,能懂多少?可是連著有兩次采買出了紕漏想矇混過去時,又林只在他們的那兩地賬上用指甲劃了條印,讓退回去重寫。這些人才慢慢收斂起來,不敢再有小覷之心。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4:33 PM

第八十一章 新衣

    雖然翠玉沒成功的把茯苓給趕下去,還是有些不甘。但是茯苓接下去的日子夾起了尾巴,不在姑娘面前殷勤伺候,連屋子都不大進了。翠玉不免又得意了起來。

    到底是鄉下小丫頭,一開始那麼掐尖要強的,現在可算是知道她的厲害了吧?翠玉的娘原來就在主子身邊伺候過,現在她爹還在莊子上當管事的,平時上上下下的誰不讓著她捧著她?就算姑娘喜歡小英,可小英是個少心眼兒的,當然不能和她相比。這個茯苓,只不過是外頭買來的,能懂什麼?就會那麼兩手針線,還敢想去碰給姑娘做的衣裳?狂得只怕都不記得自己姓什麼了。

    翠玉的得意平時難免就帶了出來,吆五喝六,指手劃腳的。原來就壓著其他人一頭,現在更是有了一股舍我其誰的氣勢,別說白芷茯苓和其他人了,就算小英也老是被她嗆得說不出話來。又林隔著窗子聽著小英問了一句:“這個秋芙蓉不喜歡太陽的,誰搬這兒來啦?”

    然後就聽見翠玉略尖細的聲音嚷嚷開了:“我讓搬的,又怎麼了?這會兒哪有太陽?姑娘也說了花兒草兒不能死養,得接天地之氣。我才讓人抬過來擺這兒的,你看這會兒頭上都是雲彩,要有太陽了我自然會讓人再搬回去。”

    小英就問了一句,她一出口就是一串,小英倒也不生氣:“前頭打發人來傳話,說是要給咱們院子的人量尺寸做冬天的衣裳了。你看著分派吧,大家輪流都去量一量尺寸。”

    翠玉頓時來了精神:“做冬衣了?做幾身兒?”

    “老規矩啊。”小英看那秋芙蓉的葉子都有點兒要打蔫兒了,花盆兒又重,招手叫傻妞過來一起搬花盆。

    “不是聽說要加一件棉襖,再加兩條裙子嗎?”

    “你聽誰說的?我就沒聽說。”

    就你這木頭,你能聽說什麼!

    翠玉原來已經打算好了,新添的這一件棉襖要個什麼花色的,衣擺是要個抹花沿邊還是要個掐牙邊……

    明明之前聽奶奶那邊的兩個婆子說姑娘這邊的丫頭都大了,姑娘加做衣裳,她們也跟著一人加一身兒。而且單給姑娘加做也不好,連帶著其他少爺和姑娘也都加做。翠玉和自己要好的兩個丫頭都說了這事兒了。

    雖然量體這事兒有先有後,不可能所有一古腦全跑去量尺寸,院子裡一個人都不留。

    翠玉就先領著人過去了,除了劉嫂子,還有兩個婦人在那裡,都是相熟的。

    翠玉順口問:“幾位嫂子辛苦……這還得忙活大半天吧?晚上回家只怕都來不及生火燒飯了。”

    一個婦人就笑著說:“不差這麼一會兒了,等幾位姑娘們一量完了,我們也就回去了。”

    這也就是說,其他的人都量過了,只剩下了她們這一個院子的人了。

    這當然,最先量的肯定是老太太、奶奶那邊的人。

    翠玉讓同來的小丫鬟先量,那幾個婦人不過大致量一量,小丫鬟的衣裳又不用什麼精工細作,大差不差的也就行了。

    只要高矮胖瘦不差得太多就交付得過去。倒是翠玉這樣的大丫鬟,在姑娘、奶奶面前有體面的,那衣裳當然不能馬虎應付。

    “今年一人還是兩身兒衣裳?”

    “可不,要說咱們家老太太和奶奶可都是又大方又慈善的人,前頭幾家聽說今年都只做一身兒棉的,一件夾的,還說反正都有去年的舊衣可替換。”

    “是嘛,可舊衣哪有新衣暖和……更不要說那去年用的就不是什麼好布好棉花,又經過一冬的漿洗搓踏,早跟夾衣差不多了,怎麼替換得過來”

    “可不是麼……咱們家可不是這樣,都是上好布和新棉花,我都見了,那棉花揪一絲兒可軟了,捻起又細,可不是那粗爛渣貨……”

    翠玉咬著嘴脣不吭聲,心裡暗自懊惱,每次換季做新衣裳她都格外高興,本來這一次也不例外。

    可做是做了,並沒有多出來的那一身兒,翠玉覺得自己是白高興了這麼幾天,象是上當受騙了一樣。

    也是,那兩個說話的媳婦婆子又不是在四奶奶面前得用的人,她們說的話也不足信。

    因為這件事兒,翠玉有些窩火。回去的路上都不吭聲。兩個小丫鬟跟在後頭,倒是為了做新衣裳歡喜雀躍,一個說:“襖兒的扣兒總是不大結實,回來得自己重縫一下。”

    另一個說:“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做好?”

    “最近活兒不多,我覺得重陽節差不多……”

    翠玉越聽越惱,朝她倆喝斥一聲:“閉上嘴,哪兒這麼多話,跟八輩子沒穿過新衣裳似的。”

    兩個小丫頭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小聲說:“翠玉姐姐……”

    翠玉懶得理她們,加快步子朝前走。結果走得急了,腳一時沒收住,絆了一下裙子,又磕在在了石台上,把她給疼得直哎喲。

    小英和白芷她們也去量了,

    翠玉悶了好幾天,直到新衣裳送來了,也懶得穿上試試。要是往常,她肯定是頭一個試衣裳的,還會把屋裡最大的那面銅鏡霸占好半天,別人都輪不上去照一照。

    小英倒是先把自己的包袱打開看了,鵝黃底帶淡綠蓮花面兒的新襖兒,水紅裙子,翠玉瞅了一眼,覺得顏色不夠鮮艷,上頭的花兒也顯得黯淡雜亂,也就小秋那不識貨的還樂呢,拿著衣裳就笑得美滋滋兒的。

    “姑娘的衣裳呢?送來了嗎?”

    小英看了她一眼:“剛才不是一起送來嗎,直接送進上房了?你這幾天怎麼了?什麼事兒都不上心。”

    翠玉把包袱一摔:“我怎麼樣,還輪不到你說我呢。”

    她摔簾子出去了,小英有些納悶,轉過頭來問:“她這是怎麼了?”

    小丫鬟搖了搖頭,相比翠玉,她們當然更喜歡小英。

    “翠玉姐姐好象是因為今年的衣裳少做了不高興。”

    小英有些納悶:“沒少啊。”再翻一翻,和往年一樣啊。

    小丫鬟解釋:“比往年不少,可翠玉姐姐好象覺得今年會多做一身兒,結果沒多做,她這幾天一直不大高興。”

    小英忍不住笑:“這有什麼,就為這個啊?我還當她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呢。”

    翠玉在院門口迎面遇著了乾漿洗差事的戴婆子,戴婆子一見翠玉就笑了:“翠玉姑娘,你這是去見你哥哥嫂子去啊?”

    翠玉一愣:“我哥嫂來了?”

    “你還不知道?來了一會兒啦,八成是莊子上的差事。你快過去吧,你爹娘準保給你捎東西了。”

    翠玉不便到前院兒去,託人問了一聲,他哥哥去賬房了,嫂子去四奶奶那裡回了話,現在在老太太屋裡。她也有大半年沒見過哥哥嫂子了,每回爹娘或是哥嫂來,總會給她捎點東西。翠玉一家都有差事,日子很過得去。翠玉的月錢從來不用捎回家,買點兒什麼脂粉頭花小零嘴兒的,手裡十分散漫,總是攢不下什麼錢。

    等了好一會兒,她嫂子才從老太太屋裡出來。她嫂子是個很能幹的婦人,二十來歲年紀,十分精明能幹。

    翠玉忙招了下手:“嫂子。”

    她嫂子看見翠玉,嘴脣抿了一下,才朝她走了過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4:33 PM

第八十二章 勸說

    看著嫂子臉色不好,翠玉頭一個念頭就把自己嚇住了。等不及進屋,翠玉急切地問:“嫂子,爹娘身體還好嗎?家裡沒什麼事兒吧?侄兒侄女兒怎麼樣?”

    她嫂子點頭說:“爹娘都好,娘還讓我給你捎了件坎肩來,是娘趕著做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你得當心身子,早晚記得添減衣裳。”

    那顯然不是家裡有事。翠玉壓低聲音問:“那……是收成不好?”還是有什麼別的事情?嫂子這臉色,可不象是沒事兒人。

    他嫂子嗯了一聲,翠玉領她嫂子進了自己住的屋,又趕緊去倒了茶。

    她嫂子接了茶,倒也不先忙著喝,先看翠玉這一身上下的打扮。

    翠玉轉過年就十六了,再不是小姑娘模樣。胸脯鼓鼓的,腰身兒很是苗條,穿著一件桃紅撒花衣裳,也有八成新,頭上還戴了銀簪,耳朵上也有一對銀耳墜,兩頰上略有幾位雀班,但是皮膚細白,眉毛彎彎的,眼亮亮的。這要走出去,不知道的人哪會覺得是丫頭?肯定覺得是哪家的姑娘。

    “你這衫兒……”

    翠玉低頭看一眼,笑著扯了扯袖子:“這是春天的時候做的,都穿舊了。唉,原來說今年冬天給加一身兒棉衣和裙子,結果風吹了半天,還是誑人的,害我白高興了好幾天。”

    她嫂子的臉色沉下來,把茶一放:“妹妹現在人大了。眼界也大了,說起話來都不比以往了。”

    翠玉還沒聽出不對來,笑著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嫂子冷梆梆的說:“這上好的絲棉撒花兒料,不過上身一季就說穿舊了。主家給衣裳穿,給多給少都是賞臉,怎麼成了誑你了?”

    翠玉這才聽出她嫂子話音兒不善:“嫂子。我不是這個意思。原來聽兩個婆子說,今年給姑娘多做衣裳,怕是過年下出門見客的時候多,跟姑娘的人也不能太寒酸了。結果是她們胡謅的,我哪敢說老太太、奶奶的不是。”

    這件事不提。她嫂子問起另一件事情來:“我聽說老太太和姑娘不在家的時候,你看著家,還讓丫頭把姑娘心愛的擺設給打碎了?”

    說起這事兒來,翠玉一半得意一半是懊惱:“嫂子你也知道了?真是的,其實姑娘就是太寬和了,那種丫頭就該攆去劈柴舂米才對,還留在身邊兒……”

    “聽聽這說話。姑娘居然還不如你懂得事理兒,行事兒還得你來教導?”

    翠玉後知後覺地啊一聲:“我不是那意思……”

    她嫂子本來覺得事情沒到那一步,再說這次若是婆婆來,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教訓女兒。可她是嫂子,婆母尚在,教訓小姑本不是她該做的事情。可是在莊子上恍惚聽著這事兒,她就覺得不對了。等到了鎮上進了李家,她才知道事情遠比她們在鄉下知道的還要嚴重。

    在門房的時候就聽著人家說話意味不對,等進來了找了相熟的人一打聽,才知道這妹子人大心大。行起事兒來全不象以前了。小時候就算任性,和人爭東西,那也是各憑力氣直來直去,可是現在卻全然不一樣了。

    “嫂子……你甭聽那些人胡說。那打碎東西的事兒,奶奶也點過頭,姑娘親口罰的,哪裡是我整治人……”

    “那這樣說起來。姑娘出門去了,留下你看家,那是信重你。你呢?讓新來的丫鬟打碎了東西,先不說她,只說你。你覺得你身上就一點錯兒都沒有嗎?真要罰。該連你一塊兒罰了才對。”

    “憑什麼罰我?”

    她嫂子冷笑一聲:“憑什麼罰你?我問你,前年鋪子裡有夥計勾結外人,用假貨摻雜,掌櫃的也沒細驗,就一起發賣,後來人家賣家找上門來,是單罰夥計呢?還是連掌櫃的一起罰了?”

    這是李家商號曾經出的一件大事,翠玉也知道。

    “當然是一起罰了,誰讓他監管不細……”

    “那你說,姑娘出門了,信任你才把院子交給你,你監管得力嗎?”

    翠玉頓時語塞。

    不錯,四奶奶掌家雖然不嚴苛,但也講究有錯必罰。茯苓打破東西的事,究其根底,自己那段時間在管事兒,沒管好東西沒管好人,而且她還是知道茯苓把碎片兒藏起來的,卻是一推三不知——

    更何況,要是四奶奶知道了,其實她早就知道放花瓶的那個三角墩底座壞了,偏偏一直不說,就等著別人去犯這個錯兒打碎瓶子……能進屋的人,不管誰打碎了,對她都沒壞處。小英、白芷、茯苓都行,就算最後是姑娘自己打碎,於她也沒有損失,她為什麼要去提醒別人呢?別人是不會知道這情形的,就是她自己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擱瓶子的底座那兒不知道被什麼小蟲子給縫了,外面看不出來,其實裡面全虛了,根本不經碰。水滴瓶本身的瓶底兒是圓的,不象其他的瓶子,本身擱在那兒就能站得住,非得個底座不行。

    但嫂子今天說起來,翠玉畢竟還是心虛。

    她也板起臉來,抱怨了一句:“那嫂子就只站在別人那邊兒,一門心思的教訓起我來了。”她索性也坐下來,臉衝著窗子,把後腦勺留給她嫂子。

    她嫂子看她這樣了,心裡的火氣倒是慢慢下去了。

    這個小姑子送進來服侍姑娘,這幾年,也沒人認真教導過她。就是婆婆隔三差五能進來見她一面,也說不上什麼話。道理沒人教,她自己只被別人捧著哄著,當然也不會明白。

    “妹子,咱們才是一家人,我說話行事,縱然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是嫂子總不會害你。”

    翠玉還是扭著頭不理。

    她嫂子慢慢說:“你服侍姑娘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情份在。可姑娘轉過年也不小了,該說親了。你比姑娘還大,就沒想過自己將來怎麼樣?”

    翠玉還是不理,但是耳朵卻不知不覺的支起來認真聽她嫂子說話了。

    “咱們這樣兒人家,說起來,是給人當奴婢下人的,矮人一頭。但是那外頭一般的人家,沒個正經營生,又或是只會在土裡刨食兒的,過得遠不如咱們家呢。爹娘現管著田莊上的事兒,你哥哥現在跑腿辦事,將來呢,就是接爹的位置。我呢,跟娘一樣,打打雜兒,料理下小事兒。你呢?你想過你將來走哪條道兒嗎?”

    “象咱們家這樣,兒女生下來也是主家的奴婢,伺候姑娘少爺,將來的路,其實早就定下來了。一呢,也配個人,將來男的出息就是管事,象你哥哥一樣,女的自然是管事娘子。二呢,主家開恩,放出去自家聘嫁。憑咱們家,大富大貴的攀不起,要找個吃穿無憂的婆家還是辦得到的,好歹是自由身了,將來生的孩子也不是人家的奴婢下人。”聽著翠玉還不出聲,她嫂子又說:“還有……就是象你過去認知的那個小姐妹,叫明娥還是明芳的來著?給主家的少爺做屋裡人,指望能生個一兒半女,將來掙下點兒富貴家業……”

    翠玉終於慢慢回過頭來了。

    她嫂子說:“說白了,也就這三條道。妹子你想過自己要走哪一條嗎?”

    翠玉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她嫂子也沒急著催問,就這麼靜靜等著她回答。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4 PM

第八十三章 人不如舊

    又林輕輕吹了吹,嘗了一口,確定是燙不著人了,才小心把藥一點一點兒喂給幼弟通兒。。

    從入秋,通兒因為出了些汗又吹了風,就咳嗽起來。病不算重,但是小孩子不愛吃藥,倒拖了半個月都沒好。

    四奶奶抱著兒子,看著大女兒又哄又逗,耐心細緻的喂了半碗藥,又細心的用帕子給他擦了嘴,才把圍兜給他解下來。

    都說女兒是爹娘的貼身小棉襖,四奶奶想,這話一點兒不假。

    這個女兒,給她幫了多少忙,省了多少心?德林玉林的事她沒少照看,家裡的,還有自己陪嫁的鋪子的賬,她也看得懂。祖母跟前,父母跟前,噓寒問暖早晚問安的,也沒有馬虎過……

    可是女兒再好,終究要出門子。

    得什麼樣兒的女婿,才配得上自己家的掌上明珠呢?這麼孝順,能幹,還特意請了女先生教導過,比那些大家閨秀也一點兒都不遜色。

    親戚好友家的子弟,要麼年紀不合適,要麼就是人品相貌配不上……四奶奶提起這個放下那個,挨個兒否決。

    不不,都不合適,配不上。

    但是門第高的,讀書做官的人家,四奶奶又躊躇了。那人品門第是提高了一個檔次,可女兒倘若高嫁,將來受了委屈,娘家可很難給她撐腰。

    自己家……畢竟是個商家啊。

    這就人常說的高不成,低不就了。

    做爹娘的為了孩子,一片心恨不得揉碎了全撲在他們身上,能替他們把今後幾十年的路都安排好——家裡窮苦些的,怕女兒嫁過去吃苦。富貴些的,又怕沒有規矩。選人老實的,怕沒出息委屈了女兒。選那機靈的,又怕機靈人心腸善變,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

    四奶奶覺得自己這心,簡直要活生生的熬乾了一樣。就算把女兒嫁進皇帝家裡當娘娘,還唯恐女兒不中意那金碗呢。

    “娘?”

    四奶奶回過神來,把兒子鬆開。看他連滾帶爬的下了床,鞋都顧不上穿就要往外跑,乳娘連忙提著他的鞋追上去。

    又林把藥碗放下讓丫鬟收拾了去,又喝了兩口茶壓嘴裡的藥味兒。這藥味兒說苦也不算太苦,但是再不苦,也是藥湯,總不會象蜜糖一樣適口。剛才為了給弟弟做榜樣,又林眉頭都不皺一下,現在可覺得嘴裡泛苦•特別不是味。四奶奶忙吩咐人給女兒拿蜜餞來,又林忙擺擺手:“不吃那個了,太甜。”

    四奶奶知道女兒口味一向清淡,即使是甜點心,也不喜歡那種甜得發膩的。

    又林扶著她的手起來,兩人坐到桌案邊,四奶奶把今天送來的賬本子翻了翻,對女兒說:“還是你的法子好,這麼記,比以前看著清爽多了。”

    “今天莊子上來人了?”

    “來了,你屋裡翠玉的哥哥嫂子跟著送糧的車一塊兒來了,剛在賬房交了賬,又到我這裡請了安,這會兒怕是正在和翠玉說話呢。”

    要說翠玉,實在是不省心。要依四奶奶的意思,反正年紀也大了,大可以讓她回家去,她爹娘是給她說親還是有別的安排,就和李家沒什麼關係了。但是又林覺得,翠玉本身並不壞,剛來時也是直來直去的,只是這幾年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又覺得爹娘哥嫂都是管事,漸漸驕狂起來。要是她自己能明白過來,那當然更好。畢竟這用人上頭,就算把翠玉換出去,再弄新人進來,一時半刻也摸不準脾氣,而且各項事務還得從頭教起,並不見得就省心了。

    所以換人是下策。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有毛病,倘若能改好,又林當然情願她改好。

    四奶奶也知道又林的意思,點頭說:“我剛才點了她嫂子兩句。她爹娘都是本份人,就是她哥哥,一向辦事也勤勉。她嫂子倒是個精明能幹的,我的話她肯定會好好尋思。”

    又林說:“又叫娘為我的事兒費心。

    “別胡說,跟我講這樣的話。我不為你們姐弟幾個費心,為誰費心?”四奶奶和女兒一起對賬,翻一翻去年的記錄,再和今年的對照一下,今年年景還好,風調雨順的,收成比去年增了近一成。

    又林把近兩年的大致產量比對了一下,對於畝產、人工和各項開支,心裡大概都有數。一對鏤空銀花苞球耳墜子在臉頰旁邊微微打晃。四奶奶心思卻不全在賬本上頭,她輕聲問女兒:“你這回和老太太到廟裡去,都遇見什麼人了?”

    “也沒遇著什麼人,就是一些奶奶、太太們,都是去避暑、吃齋去的。”又林說:“哦,還有咱們後頭朱家老太太,她和祖母倒是常在一處說話。說本來不知道咱們去廟裡,不然就相約著一同上路了,彼此也有個照應。多虧有她在,同祖母常在一處說話,容易打發時辰。”

    “你弟弟他們沒淘氣吧?”

    “沒有,弟弟還結識了個小夥伴兒呢,是個棄嬰,被廟裡的和尚養大的,和弟弟差不多大,倒是個挺機靈的孩子,兩人分別的時候戀戀不捨的。”

    四奶奶一笑:“怪不得呢。前天打發人說要信紙。我尋思他一個小孩子,要寫信給誰。他說是廟裡認得的。”

    “弟弟要寫就讓他寫吧,雖然他年紀不大,可是既然許諾了人家要寫信,總不能不守信。”

    “是,這同年紀大小沒關係,守信是應該的。”四奶奶說:“況且,想寫字總是樁好事兒,以前可得訓著逼著才肯寫字呢,現在倒是主動討起信紙來了。”

    又林笑著說:“年紀大了,自然懂事,會用功的。將來弟弟說不定讀出個名堂來,還能給娘掙個封誥呢。”

    那一邊兒,翠玉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小英笑著說:“聽說你哥嫂來了,你怎麼不多陪你嫂子說會兒話?姑娘這會兒又沒回來,院子裡也沒什麼事兒。”

    翠玉沒精打彩地說:“家裡事兒忙,他們已經回鄉下了。”

    看她樣子一點兒都不歡喜,眼圈兒微紅,倒象是哭過一樣。

    小英心裡頭暗自納悶,又不好意思追問她。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5 PM

第八十四章

    以往翠玉每次見了家裡人,回來都是十分歡喜且得意的,絮叨叨說個不停。而且家裡人捎來的東西,她也會顯擺顯擺,要是吃的,也會分了給旁人吃,要是穿的,那更得趕緊穿上給人看。

    可是現在看她的神情和往日大不一樣,倒是提著個小包袱,可是把包袱往床頭一扔,人往床上一躺,不動也不吭聲了。

    小英就琢磨,難道她家裡有什麼事情?沒聽說啊。

    中午翠玉也沒起來吃飯,小英吃完了飯進屋,看她還是原樣兒躺著,一直竟然都沒動過。

    “哎,你別躺著了,今天中午有魚,你這幾天不都說想吃魚嗎?給你留了一整條呢,快起來吃吧。”

    翠玉搖了搖頭,不吭聲。

    “別介啊,有什麼煩心的事兒,說出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唄。這飯總是要吃的,要不然人可不餓壞了?”

    翠玉慢慢坐起來,小英把飯菜端了過來,筷子都遞到她手裡了:“快趁熱吃吧。你嘗嘗湯涼不涼?要是涼,我再拿去給你熱一熱。”

    翠玉捏著筷子出了會兒神:“小英……”

    “嗯?”

    “你說……我平時是不是……挺討人厭的?”

    小英有點詫異地問:“啊?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我……平時是不是脾氣太大了?”

    小英笑了:“這也沒什麼啊。咱們院子裡頭總得有一個厲害點兒的啊。姑娘脾氣好,再說以姑娘的身份,總訓小丫鬟也不象話。她們又不怕我,倒是還怕你。要你再不厲害點兒,她們還不上房揭瓦啊。”

    這話並沒有讓翠玉覺得安慰。

    倒是坐實了嫂子說的話。

    是啊,她平時為人處事不讓人,這院子裡人人都不喜歡她。就是出了這個院子,和她好的幾個人,也多半是看在家裡人的面子上吧?

    “你看……姑娘是不是也不喜歡我?”

    小英搖搖頭:“沒有啊姑娘可沒這麼說過。”

    那還用得著說啊?

    翠玉覺得自己找小英問這話真是太傻了。以小英這木頭疙瘩似的性子,她能說誰不好啊。

    可是姑娘待自己,的確和待小英不一樣。

    院子裡的人,也都願意親近她。

    這是當然的自己平素對她們沒個好臉兒,呼來喝去的。小英對誰都樂呵呵的,好說話,好給人幫忙。

    翠玉胃口全無,魚吃在嘴裡感覺跟嚼蠟一樣,勉強扒了半碗飯。

    小英轉頭往外頭看:“啊,姑娘回來了。你先吃著碗放這兒回來我收。

    你身上要不舒坦就躺著吧,姑娘那兒我替你說一聲。”

    翠玉有點茫然的點了點頭。

    小英過去服侍又林換衣裳,上午費了不少精神,又林這會兒有些懶洋洋的,踢了鞋子躺了下來。

    “怎麼沒見翠玉?”

    “她身上不太舒坦,我讓她歇著呢。”

    又林點點頭。

    只怕不是身上不舒坦,是心裡不舒坦吧?

    肯定是她嫂子說她了。

    翠玉倒是真的變了不少,話比從前少了手腳倒是勤快了。又林倒覺得一下子不習慣起來—耳邊沒有人常聒噪吵鬧了,一時間還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對翠玉的改變,最詫異的大概是茯苓和白芷了。她們從一進來就沒少受翠玉的氣沒事兒還要找碴呢,要是犯個小錯兒,那就更不得了了。現在翠玉一反常態,好說話得不得了。院子裡小丫鬟犯了錯兒,也不見她橫眉冷目的罵人,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其中的原因,又林心裡是有數的。

    李老太太倒是顧不上這種小事兒。對她來說,目前最重要的頭等大事,莫過於大孫女兒的親事了。

    在山上遇著那位關老太太派人送過一回東西來,都是自家莊子上的出產打發來說話的婆子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說山上一別,關老太太一直挺惦記著這位老姊妹的,只是住的不算近,最近秋收又忙。等過了這幾天,倘若到鎮上來就過來尋李老太太見面兒說話。

    對關老太太的意思,李老太太是心裡有數的。

    自家的姑娘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了,這相貌品格兒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李老太太說大話,這鎮上能趕得上又林的姑娘還真沒有幾個。

    一家女百家求,要尋個可心意的婆家,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李老太太也吩咐人準備了一份兒回禮,說請關老太太有空常來做客。

    關老太太那位外孫吧,人品也看得過去,看起來挺穩重的。可是要用孫女婿的標準去衡量,那單憑那麼一面可看不出什麼東西來。李老太太決定給一位故交去信,那人住得離蔣家近些定會更了解情況。這關老太太要誇自家外孫,那當然專揀好的說了,自己當然不能只聽她的一面之詞。

    再說,年齡適宜的少年,又不止他一家有。

    隔壁周家,老大周富輝是定過親了,老二老三可沒定親呢。這離得又近,又知根知底的——就是老二性情莽撞,老三比又林還小一歲多。就是兄弟幾人全一個脾氣,沒一個愛讀書的。老二老三加起來識的字只怕還沒有又林一個人識的字多。李老太太還是更想給孫女兒尋個讀書人。孫女兒自己就挺喜歡讀書的,要是弄個胸無點墨的……那脾性不合,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怎麼能過好日子?

    可是那死讀書的,一張口直冒酸氣兒的,也不行。那種人讀書把腦子都讀壞了,一點兒俗務不通——遠的不說,就說李家長房的兩個兒子,都是這樣兒的。從小到大拿的最沉的東西可能就是飯碗了,放下碗就摸書本,到現在連個秀才都沒考上,眼睛倒是都長到頭頂上去了,都不知道田裡莊稼怎麼種怎麼收,不知道開門七件事要用錢,這樣的人怎麼能指望他頂門立戶,怎麼同他一起過日子?

    這樣的孫女婿也不能找。

    李老太太左思右想,一晚上都沒睡好,早上起來就不精神不大好。又林過來請安時十分關切:“祖母晚上沒睡好?”

    “誒,上了年紀的人覺淺。”李老太太拉著她的手問:“你這幾天都做什麼呢?”

    “幫娘看看賬,雖然先生走了,可是娘還催著我,針線上頭不能松懈。這兩天繡了條帕子,還沒繡完呢。”

    “繡的什麼花樣兒?拿給我看看。”

    又林一笑:“您看當然成,就是看完了別再訓我一頓。”

    她讓人把正在繡的手帕取了來,上頭繡的是蓮花。雖然針腳還是顯得不夠細密,可是比以前已經是大有進步了。選色,用線,力道,馬馬虎虎的也都能算合格了。

    李老太太笑著說:“你繡花兒要是有你畫畫兒一半兒巧,也就不用發愁了。”

    又林嘆口氣:“我也是這麼想的。要是您不嫌棄,這個繡好了就送給您用吧。”

    “好,那我就等著了。以後你下午沒事情,每天再多練半個時辰,反正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冬天也不出屋子,你再這麼用用功,到來年春天,這手活計就能拿得出手了。”

    胡媽媽進來回話,又林趁機就出了屋子。

    對她來說,繡花可算是一項艱巨任務。

    從開始學做女紅到現在,苦頭可真沒少吃,成果卻不見得多麼豐碩。一開始的時候用勁兒太大針都讓她給弄斷過,線不但經常打結,還會被扯斷。四奶奶只說她是沒沉下心來。

    可是她就是不耐煩做這個。

    現在比一開始當然有進步了,起碼沒再弄斷針,扯斷線。

    瞧瞧隔壁周榭,那一身兒嫁妝繡的,多體面精緻,到婆家也不怕落什麼褒貶。可自己這手繡活兒,糊弄一下自己家裡人還成,要到婆家,肯定丟人現眼。

    還是得接著練啊。要不然將來自己當人家媳婦丟人不說,自家爹娘長輩臉上也沒光彩。段夫子有句話說得好,可以不做,但不能不會做。李家富貴,不需要閨女做針線。將來她的婆家,應該也不需要兒媳婦紡績井臼操持家務。就象段夫子,她也不靠女紅織紡掙錢餬口,可是段夫子那一手針線絕不含糊,女子德言容工,該會的人家全會,且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一個人走南闖北的,已經給自己攢夠了養老的錢了。

    但是也興許是她太能幹,太通透了,所以遇不著合適的姻緣,一個人丫角終老。

    段夫子實在是太精彩的一個女子了,所以尋常的凡俗男子,她很難看得入眼。

    家裡這會兒也張羅著給她尋婆家了,可是又林想著,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那些楞頭青小毛頭……比如隔壁周家老二那樣兒年紀的,上脣上頭剛冒出一點青毛毛,平時說話行事兒還跟個毛孩子沒兩樣,不是惦記著吃就是惦記著玩,這怎麼能……怎麼能當人家丈夫過日子?周家老大倒還靠譜點,好歹是要成家的人了,也開始幫著家裡做事兒了。但是周富輝來年都要十八了,這年紀又不對了。李家要給又林尋親,肯定會給她尋個年紀相當的。又林自己才十一二,未來的姑爺肯定不會太老成。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6 PM

第八十五章

    關老太太打發人來探望送東西的事情當然瞞不過四奶奶。操持家務已經十數年,裡裡外外一把抓的當家主母,別說有人大喇喇的上門來,就是墻角洞裡溜進一隻耗子,只要四奶奶想知道,她也有本事看得牢牢的,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打發來的是一個婆子,一個媳婦子,看著都算體面。那個婆子身上穿著八成新的緞子坎肩,未語先笑,很會說話。那個媳婦大概二十來歲年紀穿著件鴨蛋青的棉綢兒衫,頭髮梳得光溜溜的。

    她們去給李老太太請了安,過來給四奶奶問好。四奶奶和下人當然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淡淡的兩句客氣話。

    那個有年紀的婆子說話很是周到:“四更天就動身了,在路上走了大半晌午,好歹沒有誤時。奶奶要留飯,本來也想厚著臉皮用了飯再走,可那樣兒天黑前只怕回不去,夜裡行船可不大便當。”

    “你們老太太可好?近來家中事情一定忙著呢?”

    “可不是,這一年兩季地租子的事兒,真是瑣碎死人。這邊打饑荒,那邊拖日子的,都得當家的人操心。”

    從關家到這裡,陸路不好走,要翻山。常走水路的話,於江鎮上一般象樣點的人家自家都有船,運菜運貨出門都方便。

    說了幾句話,四奶奶打發她們出去。胡媽媽送了人出去,又進來。

    “人送走了?”

    “送走了。”胡媽媽捧了茶過來:“聽說話,倒是很知禮的人家。看穿著,也殷實。”

    四奶奶輕輕敲著茶蓋兒:“那個有年紀的還好,年輕的眼神有點太活了。”

    胡媽媽點頭說:“這倒是。到底是鄉下來的,到了城裡頭,眼睛總是不夠用。”

    雖然知道關老太太有要結親的意思,但是對方既然沒先開口,自家也不好說什麼。四奶奶存了這份兒心事,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李光沛進來的腳步聲她都沒聽見。

    李光沛的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四奶奶唬了一下,轉過頭來:“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又一摸他的手:“手怎麼這麼涼?”

    “起風了,晚上可能會下雨。”李光沛把袍子解下來,四奶奶接了過去,順手搭在椅背上:“晚上下雨必定冷,讓廚房做道熱湯,今天莊上送來的藕倒不錯。”

    “你剛才在琢磨什麼呢?家裡有什麼事兒嗎?”

    “倒也沒有什麼事,就是今天,老太太那兒有客。上次去廟裡結識了一位關老太太,打發人送了些東西來。”

    李光沛動作頓了一下:“都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說前日一別十分惦念,正好這會兒莊子上送來各種土產,特地打發人送來,問個好,說來日有空進城來再尋老太太說話解悶。”

    李光沛接過剛擰的熱騰騰的帕子擦臉:“那也沒有什麼,平常怎麼往來,還是一樣打發就是了。”

    “關老太太雖然沒有孫子,可是卻有個十六七歲的外孫呢。人家和咱們家也沒深交,這麼上趕著送這送那的,還能為的什麼?這不明擺著的事麼。”

    李光沛微微笑著說:“時間倒過得真快,我記得很清楚,她長出第一顆牙,第一次會喊爹、娘的情形,就象昨天的事一樣。你瞧,你現在的樣子,活象一隻護雛的母雞,生怕別人把窩裡的小雞給偷走一樣。”

    四奶奶不服氣,想要反駁兩句。可是仔細一想,自己的反應還真是有些過頭。就象那平時溫順的母雞一樣,倘若發現雞雛有了危險,那一身的毛都會豎起來,勇悍之處毫不亞於鷙猛的凶禽。

    自家的掌上明珠,呵護備至的養到這麼大,現在被別人家惦記上了,四奶奶心裡的提防戒備,簡直不象是對待可能的、未來的親家,而是對待想偷自家的東西的賊一樣。

    “旁人都說孩子是上輩子的冤家,這輩子是來討債的。可不是這樣麼?直是欠了他們的。又林從生下來,就擔心她長不大。等她長大了,又得兩手捧著送給婆家……”

    李光沛看著神情矛盾的妻子,手輕輕撫過她的鬢邊:“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又林她懂事聽話,從來不讓我們多操半點心,更沒惹長輩生過氣。長這麼大了,從來沒離開過父母膝下,每天她吃什麼,穿什麼,做什麼,我們當爹娘的都看在眼裡,忽然間孩子大了,要出嫁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以後每天早上起來見不著她笑咪咪的來請安,晚上用過飯她也不會再乖順的過來幫你捶背揉肩,逗趣兒說話。說不定經年累月的都見不上面……”

    四奶奶心酸得厲害,惱怒地推了他一把:“你這是來勸我,還是想故意氣我啊?”

    李光沛就勢握著她的手:“難道閨女不是我親生的?我就不心疼了?要不然,咱們給她招個上門女婿,這麼著,她就不會嫁出去成了別人家的人了。”

    “別胡說。”四奶奶白了他一眼:“你這人真是什麼話都亂說,這招贅……不是那實在沒辦法沒路走的人家,才不行這樣的事呢。我讓胡媽媽去打聽,看看那蔣家的少年心性品格家境怎麼樣,咱們老太太光是在廟裡遇著了關老太太,又沒相處過幾日,想必也不知道詳情。

    “這事兒不用急。”李光沛慢悠悠地說:“人家只說是普通來往,咱們就先這麼來往著。左右咱閨女又不大,慢慢挑個幾年,總能挑著個中意的。”

    四奶奶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她也不求女兒能嫁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門當戶對就剛剛好。找那門第高的,一來人家未必看得上自己家,二來齊大非偶的道理四奶奶也明白,婆家強勢女兒倘若受了委屈豈不是要捱苦受窮?就得揀那人品忠厚,勤懇上進,家世清白,門第相當的……

    四奶奶在心裡掂量了幾番,其實遠的不說,隔壁周家、朱家,都有年紀相當的兒郎。不過周家的兒子站在女兒面前,顯得特別笨拙愚鈍,女兒待他們倒象是對待弟弟似的。而朱家……朱家雖然現在和自家比鄰而居,處得很是融洽。但朱家畢竟是做官的人家,和他們這樣的白身那可不一樣。朱慕賢將來必定也會尋一門官宦人家說親……

    唉,真個是高不成,低不就。

    再說這結親,雖然成親的是小兩口,可是這親事不單單是兩個人的事情。女婿的品格固然重要,未來的親家更加重要。要是攤上個惡婆婆,以磨搓媳婦為樂,那女婿再出挑也不中用,姑娘嫁過去肯定沒有好日子過。

    李老太太也正在思量這事兒,手指一顆一顆的撥著念珠,越撥越慢。玉林和德林正伏在一邊小桌上寫字。又林心疼弟弟妹妹年幼,特意在鎮上的老字號翰墨軒定制了小號的毛筆,玉林和德林各得了一套,十分珍愛。

    德林對寫字沒有多少耐心,玉林倒是一筆一劃寫的很是認真。

    看著玉林,又勾起李老太太另一段心事。她轉開目光,注視著窗子外頭已經漸紅的楓葉,怔怔的出神。

    玉林這孩子小的時候就生得玉雪可愛,而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天生麗質更是遮都遮不住。她和姐姐弟弟生得都不象,李家人並沒有特別出眾的相貌,玉林應該是全隨了她早逝的生母。

    這樣的長相,生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只怕並非福氣啊。

    天氣涼爽起來之後,又林發現她跟四奶奶出門做客的機率大大增加了。

    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就是在這樣的做客交往中,把自己好的一面展露出來,為人所知。各家的主婦們也通過這樣的途徑,估量挑選未來的兒媳。就算自己家沒有適齡的兒女,也少不了替親戚四鄰打聽留意。

    這種經歷,大多數姑娘都經歷過,包括周榭。又林的大舅母沒來提親的時候,周夫人也沒少替女兒操心,本地倘若尋不著,還打算讓杭州府的親戚幫著瞧。

    說老實話,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又林都不喜歡這種相親活動。她這年紀擱在現代,也就是剛上初中。可是在這個地方,已經是要說婆家的大姑娘了。每回出門都要精心的打扮,不能亂說話,要任那些奶奶太太們評頭論足,指指點點。又林感覺待字閨中,與待價而沽,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

    有的人含蓄些,問的問題也沒那麼多。有的人就太露骨了,扯著手不放,目光上下巡梭,問這問那,就差沒問四奶奶打算給女兒多少嫁妝了。這種人自然招人討厭,可是又不能惡言相向。得罪了小人,她在外頭糟蹋你家女兒的名聲,你有什麼辦法?癩蛤蟆咬不死人,可是卻能噁心死人。一天下來被各種頭油脂粉味兒熏的,又林回了家連飯都不想吃。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7 PM

第八十六章

    又林藉口送東西到周榭這裡來偷閒躲懶,周榭不但不同情她,反而幸災樂禍起來:“你瞧你,平時都挺大方的,這會兒怎麼矯情起來了?”

    又林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整個人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歪:“你是上了岸了,就回過頭來笑話我。當時你不也煩得要死嗎?”

    “可不是。有一回去姑姑家拜壽,遇到她們家一個遠親,不知哪來的婆子,扯著我左看右看,又捏臉又拉手,跟買菜挑一塊肉一樣挑剔個沒完,還直接就問我娘,打算給多少嫁妝。我娘都氣得臉發白,可又不好和這樣的人吵架。”

    又林唉聲嘆氣:“我們前兩天也遇著一個差不多的,把自家兒子誇得那真是天仙下凡一樣,將來一定能中狀元當大官的,好似他家要是能和我家結親,那是我燒了幾輩子高香才修來的。言裡話外的,也是在打聽我家打算給女兒陪送多少,這才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要我說,誰攤上這麼一個婆婆,那真是前世不修今生倒霉。”

    周榭坐在床邊,替又林揉開眉頭:“你放心,你娘不會把你許給那樣的人家的。”

    “不許這家,也有那家,早晚的事……”

    周榭仔細端詳了一下她的臉:“你好象瘦了。”

    “不是瘦了,是又長高了一點。”又林伸手在頭上比了一下:“又高了這麼多。”

    “你正該長個兒了。”

    長的不止是個頭兒而已。又林的身段兒已經有了少女的窈窕。因為這個,四奶奶說她大了,對她的管束也變得嚴格起來。出門不象以前那麼隨便,一個人想出門是不可能了。也就是到周家來還自由一些。一來是近,二來四奶奶也覺得周榭穩重,女兒跟她多親近沒有壞處。又林以前想出門買個點心什麼的,帶著小英也就去了,現在輕易出不了門兒。用李老太太和四奶奶的話說,都要說婆家的大姑娘了,整天拋頭露面的可不成。以前李光沛總是站在女兒這邊的,這一回也旗幟鮮明的支持四奶奶和李老太太。

    女兒到底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當然不能象以前那樣恣意。

    “好啦,別愁眉苦臉的。有新下的慄子。咱們剝慄子吃。”

    雖然情緒不好,又林還是發現了周榭的不同尋常。

    “這是怎麼了?昨晚上沒睡好?眼下面都青了。”

    “哦……夜裡下雨,滴滴答答的走了困。”

    “是走了困,還是你心裡有事兒啊?”

    “也沒什麼事兒……”周榭掩飾地轉過頭,又林認真的看著她。這麼過了一小會兒,還是周榭先敗下陣來,訥訥的吐露了實話:“就是心裡不踏實……”

    這是婚前綜合症?

    好吧,古代姑娘對於出嫁的恐懼焦慮。只會比現代的姑娘更多。而不會減少。現代女性享有的自由與便利,是這個時代的女人無法想象的。出嫁雖然也惶恐,可是決不會象這時候的女人一樣。整個下半生的喜樂榮辱都在此刻被決定了。

    又林打疊起精神寬慰她:“你瞧,你這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舅母你是知道的,往年她來我家,還誇你穩重大方呢。你也知道她,是個直脾氣的人,很好相處,可不是那種愛尋釁找碴的人。別人怕惡婆婆,你這裡可不用。再說我舅舅,又是個好脾氣的人。大表兄和表嫂不去說,他們不在家中居住,表姐們眼看要出嫁了,也不去說。三表兄自己……那是沒得說的,又上進,又穩重。我舅舅家離咱們於江又近,捎個信兒送個東西都方便,想回來探望,也就是一天功夫。瞧鎮東霍家的姑娘,許給了泉州府的人家,想回個娘家可沒你這麼便當啦。你還唉聲嘆氣,讓她知道你還唉聲嘆氣,非氣得把牙都咬碎了不可。”

    周榭就笑了。雖然還說不上立時豁然開朗,但眉宇神情輕鬆了不少。

    又林說的話,她也都明白都知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突然間要遠離父母,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以他們為親人——這事兒無論放在誰身上,都是要惶恐不安的。

    又林雖然在安慰周榭,可她自己心底也在惶恐。

    她穿越過來之後,也過了許久才真正的適應這裡的生活。可是眼下一切又要從頭開始,新的環境,新的人事……她會嫁個什麼樣的人?萬一是個很不堪的人該怎麼辦?如果婆婆刁難,夫家其他人也很難纏怎麼辦?到那時候,他們是一家人,她只是個外人,而李家人卻一個都不在她身邊……

    慄子都割過口,剝起來容易。糖炒的慄子又香又糯,不知不覺兩個人都吃了一把,剝下來的殼散了一桌都是。周榭的大丫頭過來說:“姑娘,李姑娘,可別再吃了。這慄子吃多了肚子脹,回頭兒就吃不下飯了。”

    周榭笑著把盤子推開:“好好,不吃了。”

    丫鬟打水來讓兩個人洗了手,深秋寒氣重,又沒到生火盆的時候,周榭和又林一起靠在床頭,蓋著薄被說話。

    “我聽說,昨天李心蓮去你家了?她不是好久不登你家的門了嗎?”

    “從上次她欺負玉林,連祖母都生了氣,她也不大來了。昨天她突然跑來,我也覺得奇怪。”又林扯著周榭看她袖口上繡的花:“來了也不說有什麼事,閒坐了半天,沒話找話的。”

    周榭笑得意味深長:“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我們家門上的人看見她從你家出來之後,往後面轉悠了好一會兒呢。”

    “後面?朱家?”

    “你看,她就比你小兩個月,你娘都開始替你相看人家了,她也要找婆家。放眼鎮上,數得著的好人家,有幾家啊?”

    又林半張著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吃吃笑:“原來她……”

    “要我說,你們家這個五叔一家子,臉皮都不是一般的厚。可是這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和這樣的無賴人家,你還不能認真計較。他們耍潑放刁,咱們不能跟著一起丟臉啊。這事兒我和你說一聲,你告訴你娘和你祖母一聲,心裡有數就好。省得他們一家子真幹出什麼事來,你們連個防備都沒有。”

    又林一想,可不是麼。論門第,朱家到底是做過官的人家。論家私,只看朱家買下這宅子,又翻整又修繕,再看平時的吃穿用度,就知道朱家是殷實人家。再說朱慕賢吧——嗯,論人品相貌,放眼鎮上一眾適齡的少年,還真沒有哪個比得上他。來年他要下場,這功名也是十拿九穩的。

    這麼一看,朱慕賢果然是個金光閃閃的王老五,絕對是上佳的女婿人選。

    可是以朱家的門第家世,朱慕賢怎麼可能隨便結親?他將來要為官為宦的,自然要娶一個對他有助益,門第相配的妻子。於江鎮是小地方,五叔家根本就只能算是潑皮破落戶,朱家怎麼可能娶這麼個兒媳婦呢。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8 PM

第八十七章

    又林難得來,周榭很是高興,親自下廚做了一味梅子蒸豆腐又林跟著進了廚房,也不好在一旁乾看著等吃,卷起袖子做了一道湯。

    丫鬟忙跟著進來,打水給兩人洗手,又拿了罩衣來給兩人都穿上。周榭要動刀的時候廚娘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又林站在灶邊,燒火的婆子更是忙不迭的過來攔著,陪笑說怕火星迸了姑娘的衣裳。

    周家和李家雖然不是那種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是家裡的姑娘少爺也是從小養尊處優。雖然說姑娘大了,女紅烹飪都得學,可誰也沒指望她們能做得多好。多少知道些,將來到了婆家不落褒貶也就行了。真要下一回廚,倒把上上下下的人都折騰得人仰馬翻不得安生。

    看著周榭有話想說又猶豫著不好開口的樣子,又林暗笑,一面順口說:“這湯其實沒什麼講究,主要是靠著高湯提味,要不然誰喝得下去。”

    “你啊,就會躲懶,專揀著巧宗做。”

    又林笑著,舀起一勺湯在碟子裡,嘗了一口:“淡了。”周榭把鹽罐遞給她,又林又舀了小半勺鹽出來:“說起來,舅舅家在東潭,雖然離咱們不太遠,但是因為我外祖家原籍是北邊的,所以一家人口味都算重的。聽說舅母剛嫁進來的時候,因為覺得菜太鹹,好久都吃不慣。

    舅舅一家也沒想到是口味問題,只覺得是新媳婦靦腆。”

    “是麼?”

    “是啊,我聽我娘說的。。一直到舅母有孕,胃口更差了,家裡人才知道她吃不慣這麼重的口味,特意給她做清淡適口的。表哥和舅母差不多,也-喜歡清淡的。所以去舅舅家做客,桌上兩種菜肴兼有,鹹淡隨意,可以揀自己喜歡的吃。”

    周榭臉紅紅的,低著頭忙活,其實耳朵恨不得豎得高高的,一字不漏的把又林的提點全記住。

    未來的婆婆和相公是一個口味,公公和其他人又是一個口味。出了嫁做人媳婦不比在家做姑娘是?嬌養著。當人媳婦,一點兒思慮不到,就會被婆家挑剔。

    周大奶奶帶著個小丫鬟走過,經過院門邊,遠遠聽到女孩子們清脆的笑聲。她停下腳聽了一聽,旁邊的婆子笑著說:“倒是難得聽著姑娘這麼高興。”

    周大奶奶嗯了一聲:“她也沒有姐妹,和她兄弟也說不到一塊兒去。”

    “李姑娘倒是很伶俐的?兩人從小在一塊兒,又很要好,比親姐妹也不差什麼。”婆子沒說出來的是,等姑娘一出了嫁,成了李家姑娘的表嫂,那可是自經的親戚了,關係只有更近的。這姑嫂和睦,對姑娘將來也只有好處。

    她雖然沒說出來?可是周大奶奶又豈會不明白?

    “走吧。”

    “奶奶您不過去瞧瞧?”

    周大奶奶搖頭:“難得她們高興,我一去了她們又拘束。”

    離女兒出嫁,只剩下這麼短短的幾個月功夫了?周大奶奶每每想著,都感覺心酸得厲害。婆家再好,再知根知底,可女兒終究要是旁人家的人了。

    飯菜和湯盛出來,讓人去前面給周大奶奶也送了一份,跑腿的人回來一臉的笑,一看就是得了賞,還轉告了周大奶奶的話:“李大姑娘難得過來,可要玩得高興。”周大奶奶還讓人帶回來兩樣精緻小菜,說是給她們添菜。又林笑著說:“替我多謝周伯母?哪次來都讓她費心。”

    周榭揭開碗蓋看了一眼,笑著說:“咱們倆該換一換才對,你瞧我娘對你的口味記得多清楚?上次你就說了一句這個油燜茭白好吃,我娘就給記著了。真不知道誰才是她的親閨女。”

    “周伯母這是愛屋及烏,再說,你有什麼愛吃愛玩的?難道她就不記得了?”

    周榭抿嘴一笑,又林卻在心裡嘆一聲,周大奶奶這是一片愛女之心。以往她來,周大奶奶也很周到,但是畢竟是小姑娘家,也犯不著多麼用心招待之所以之所以格外用心,都是因為周榭。周榭這一出閣,可就與又林算是姑嫂了。雖然說是表親,可是總有幾分面子情份。又林要在舅母面前說周榭的好話,那自然更好。退一步,能不說壞話也很不錯了。

    當然,也可能周大奶奶想的沒有這麼功利。可即使她這麼想,也全是為了女兒,一片慈母之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錯的。如果這事兒擱在又林身上,四奶奶也肯定會為了女兒殫精竭慮,處處操心。

    過了午天色轉陰,又起了風,又林來的時候沒穿厚斗篷,周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讓人去取自己的斗篷來。

    “這件是去年做的,一次都沒上過身。今年試了試,好象短了一點,倒是你穿正好,送你吧。”

    “不用了,就兩步路,哪用得著。”

    “那可不成。這天眼見一天比一天涼了,受了風寒,請郎中吃藥的鬮騰得所有人都不安生,這倒是小事,你自己吃苦受罪,別人可替不了你。”

    又林乖乖站著不動,讓周榭給她系上斗篷,笑著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姐姐可是越來越賢惠啦。”

    周榭白了她一眼:“越大越沒個正形,總嘻皮笑臉的。”她從丫鬟手裡也接過件斗篷披上:“我送你。”

    “快別送了,外頭起風了。就兩步路有什麼可送的?再說你現在也不方便出門。”

    周榭還是送她送到院門口,又林朝她擺了擺手,領著茯苓出了周家的門。

    出了門,風陡然緊了起來。茯苓忙說:“姑娘把風帽戴上吧,仔細風大土迷了眼。”

    又林站住腳,讓茯苓替她戴上風帽。其實再走兩步就進了家門了,用不著過分小心。但是身邊的人都不放心,又林也不會讓她們為難。

    茯苓到李家日子不長不短,吃得穿得也暖,不再象一來時那麼面黃肌瘦的。又林的目光從她黑鴉鴉的頭髮移到她身上新做的蛋青色坎肩上頭,又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從巷子那端走來的人。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49 PM

第八十八章

    巷口還停著一輛馬車,車夫支著一條腿點煙袋。走過來的那兩個人裡,一個略高,看打扮是富貴公子,一個穿青布衣裳,是小廝打扮。見著兩個姑娘在這裡,那小廝走了過來,離著幾步遠,作了個揖,很有禮的問了句:“請問姑娘,有一位從京城來的朱老大人可是住在左近?”

    茯苓看了又林一眼,也回了一福:“若說是姓朱,巷尾那一家就是,就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人。”

    那邊過來的是小廝,當然這邊也是丫鬟答話。又林聽他們問朱家,倒是多看了一眼。

    應該不是本地人這南人和北人,區別不止在身量上頭。就這小廝一嘴的北地官話,於江鎮上三歲孩子都聽得出來他們是外地人。

    而且這官話說得如此純熟有禮,字正腔圓,應該也是京城來的。

    朱家和李家住的這麼近,可以說是“雞犬相聞”,天天你送我點兒東西我再回送點兒東西的,有來有往,關係也可以說是很不錯了。

    既然是他們家的親戚,又林就小聲吩咐了茯苓一句,茯苓點頭,朝前走了兩步招了下手,李家門房已經看見她們主僕倆了,有一個人就趕著過來。他也不是旁人,就是林媽媽的侄子。

    “姑娘有什麼吩咐?”

    茯苓說:“這兩位應該是後頭朱家的客人,你叫上個人,幫著搬一搬行李,再去朱家先稟告一聲。”

    林媽媽的侄子應了一聲,麻利的叫人過來,一面幫忙搬東西,一面親自去朱家敲門。在門房乾兩年,這些人的眼睛練得最活最毒,一看來人的打扮,就知道這幫忙搬東西肯定有賞錢。而朱家那邊把客人接過去之後,也客客氣氣的打發了些賞錢。

    這跑腿的活計分三六九等,象這一等就算得上美差。而在又林來說,街坊家來客了,自己這麼辦也算不失禮。對於來客來說,有人相迎還幫著搬行李叫門•很方便也不失自己體面,是一件三全其美的好事。

    茯苓剛來的時候對這些一竅不通,現在不說已經改頭換面,但對這些事情已經頗有心得了。這種你好我好他也好的事情,很應該多做。

    打發了朱家的客人,又林發現家中很是熱鬧,也來了客人。

    又林的表叔來了。

    這位表叔是李老太太娘家親戚,當然這時候同宗同族,一表三千里的事兒太多了,這表叔表、姑表、舅舅、表姨媽的認真去數,那真得唱一句“我家的表叔數不清”了。這位表叔雖然不是至親,但是和李家關係很好,與李光沛還有搭伙生意,年年過年過節的時候,都要上門來看望老姑太太的。不但他來了,他還帶了老婆兒子一塊兒來的。這位表叔家人丁興旺,一共四個兒子,比起李家兩兒兩女來,頓時顯得底氣豐厚。這年頭講究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嘛,四個兒子往那兒一站,哪怕本事不大,也讓人不敢輕易招惹。

    當然這會兒表叔沒把四個兒子一起帶來——又不是逃難,走個親戚嘛。帶來的是大兒子和三兒子。長子大了,要學習人情應酬見世面。三兒子呢,是硬賴著要一起來玩的。本來小兒子也鬧著想來,但是不巧風寒咳嗽起來了,出不得門,甚是遺憾。家中事多,表嬸也還要照料兒子,這次沒有一塊兒來。

    又林一笑:“又來了一隻皮猴兒,這下家裡要鬧翻天了。”

    結果等又林去看的時候,並不是這麼回事兒。表弟海源居然沒和德林一起打鬧折騰,正相反,他還挺安生的,正坐在李老太太跟前賣乖呢。

    德林卻不在屋裡,聽丫鬟說是讓李光沛給叫出去了。

    真稀奇!

    又林明明記得這表弟去年前年來不是這種表現,那純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典型!德林平時還算聽話,但是這一個作伴的一來,那破壞力絕是1+1大於2的。

    難道是又大了一歲,轉了性?

    又林進屋先給李老太太問好。等她走到身前,李老太太拉了一下她的手:“手這麼涼,怎麼不穿個坎肩?”

    “不涼啊。”又林覺得自己還是挺注重養生的。畢竟這年月的醫療衛生水平現擺著,別以為發個燒得個肺火掛兩天水就能好轉,那一個鬧不好是要死人的。又林自打小時候生了一場病,被連灌了快一個月的苦藥湯之後,發奮圖強——啊,不是,是精心保養,從來不貪涼恣意,唯恐這撿來的又一次生命被自己給浪費糟踏了。

    玉林剛才還在一邊揀線,這會兒已經把線篋放在一邊,一雙眼亮亮的看著又林。這種期盼投喂放風似的小動物的眼神,真心讓人招架不住。

    李老太太也不是看不出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放行了。

    又林領了玉林從祖母那兒出來,沒想到還跟了一條小尾巴——表弟海源也跟著一塊兒出來了。

    又林有點兒意外,停住腳步說:“你怎麼出來了?你的長衣怎麼沒穿?”

    後頭當然有丫鬟跟出來,拿著海源的長衣給他穿。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了,彆扭起來,大概是不好意思當著又林姐妹的面讓丫鬟穿衣,非得要奪過來自己穿。可是這麼一彆扭,穿的就更不順當了。

    又林失笑,接過衣裳來替他穿上,再系上腰帶。

    “你餓不餓?到我那兒去吃點心吧?剛才廚房才新蒸了藕粉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海源小臉兒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了句:“吃。”

    “那就一塊兒去吧。”

    海源據說是命中缺水,所以起的是帶水的名字。他裹尿布時又林還抱過他呢——雖然沒抱起來就被人接過去了,但是現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這孩子都已經快八歲了,站起來都到又林胸口高——想想表叔表嬸兒的身量,這孩子明年再來說不定就比又林還高了。

    又林難免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就要死在沙灘上了啊……

    呸,這種日暮西山似的感嘆可不適合她。她自己才剛要邁入豆蔻年華呢。

    但是小孩子長得真快,尤其男孩子,虎頭虎腦的,破壞力高的嚇人,幾天不見就變了一個樣子。更何況又林都一年沒見著這表弟了。

    等到了屋裡頭,讓兩個孩子坐下吃點心的時候,又林才發現——這表弟,好象不是為了吃點心才跟她來的。他手裡拿著點心,可是眼睛左轉右轉的,總是忍不住偷偷去瞅玉林。

    玉林當然是個美麗的小姑娘,皮膚瑩白,頭髮黑漆漆的,雖然只穿著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也不能掩去她的容色。小小年紀已經出落得如此出眾,真不知道再長大些會變成什麼樣子。又林本來也能算清秀佳人了,但是要和自家妹妹一比,那結果……咳,還是不比的好。

    可海源還是個小屁孩兒呢!離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還差著一大截,就知道盯著小姑娘看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50 PM

第八十九章

    等德林回來了,海源和德林立刻玩到一塊兒去了,兩個小子嘰咯咯,打打鬧鬧,一點都不象是一年沒見,倒象是天天玩在一起似的

    兩人還都從身上、懷裡頭掏出東西來獻寶、交換,都是一些在大人看來一錢不值的玩意兒,比如舊銅錢,木哨子什麼的,可他們卻玩得不亦樂乎,把那些破爛當成寶貝似的。

    又林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海源這怎麼看都還是個小屁孩兒,哪來那麼複雜的心思。

    她領著弟弟妹妹給表叔陸延宗問好,陸延宗笑呵呵的,誇了句:“都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變,可比小時候出挑多了。”

    又林笑著問表叔一家好,又關心表弟的身體。陸延宗並不在意,擺擺手說:“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天天淘氣不聽話。倒是你們家德林懂事兒,聽說已經開蒙念書了?我看這孩子打小就是一股聰明相,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李光沛呵呵笑著,揮著手說:“他啊,一不如他姐姐懂事,二不如他妹妹聰明,整天也就只顧著瞎玩兒。我也不指望他將來能有什麼大出息,識點字念幾天書,多懂些做人的道理也就夠了。”

    當父母的都是這樣,哪怕心裡再嘉許自家孩子,當著外人,也總要說得一無是處。

    四奶奶笑眯眯地聽著。長子對於她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婚後數年才得了這個兒子,在人前終於能揚眉吐氣,穩固了自己的地位,也打消了外人對李家的覬覦。雖然長女也懂事聰慧,可是一個女人若沒有兒子,在婆家如何能站穩腳跟。一個男人要是沒有兒子,偌大的家業難免落入旁人之手。

    現在她有兩個兒子,德林已經開始讀書了,通兒也健康壯實。四奶奶現在最大的一樁心事,就是大女兒了。

    又林穿著件軟姣紅的坎肩,腰裡系著一根嫩黃絲絛,看起來亭亭玉立。四奶奶對女兒是越看越愛,越愛越是不捨。有時候想著,嬌養了這麼些年的女兒,白白送與人家做媳婦去,怎麼能放心得下?

    可是世上的女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就象四奶奶自己,當年出嫁時也是說不出的惶恐。新婚時的戰戰兢兢,多年無子的煎熬……就象自己的婆婆,青年守寡,這麼多年來不也熬過來了?現在兒孫滿堂,也算是晚年有福……

    “娘?”

    四奶奶回過神來,接過又林掰開的石榴,微微一笑。

    大表哥陸伯榮比又林大四五歲,還沒有說親。給長輩請過安,就站在一旁,看起來顯得略微靦腆。又林見過了表叔,也跟他相互見禮:“兩年多沒見了,表哥又長高了不少啊。”

    陸伯榮臉微微的紅了,含含糊糊的應了一句。他從又林剛進屋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表妹和小時候樣子完全不一樣了,小時候又林生得黑瘦,平時看著也不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可是眨眼兒的功夫,象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的聲音既清脆又婉轉,象是那種金貴嬌養的黃鸝鳥在啼鳴。陸伯榮甚至沒敢認真的打量她,只是作揖時匆匆的看了那麼一眼,正好那會兒又林也正低頭福身,陸伯榮只看到她秀美的一雙眼,驚鴻一瞥之後,那雙眼就被長長的睫毛所遮擋。他的目光中最後所看到的,是一彎弧形的流海。

    過了許多年,陸伯榮再想起那一天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表妹梳著的劉海。

    陸伯榮雖然還沒成親,可也不是什麼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這兩年來跟在父親身邊,經得多,見得也多。可是表妹突然間從懵懂的孩童變成了娉婷少女,一下子還是讓他回不過神來。

    表妹和他以前見過的姐妹都不一樣——也可能是他以前從來沒留意過。他印象中的小姑娘們都是嘰嘰喳喳的,又愛哭,陸伯榮一向是恨不得避而遠之。

    可是又林不一樣,她顯得聰慧端莊,一舉一動都能讓人感覺到,她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

    要是又林知道陸伯榮此刻的想法,她肯定會默默畫圈——兩輩子年紀加起來,她早不是小孩子了好吧?以前年紀還小,怕自己的表現太反常會有什麼不良後果。現在終於可以長長的松一口氣,再也不用那樣處處刻意留心了。

    陸伯榮的手足無措,李老太太沒注意,四奶奶卻不會忽視。

    四奶奶扯下帕子,替兒子擦了擦嘴角沾的東西。

    老太太們有了年紀,自然都喜歡熱鬧,尤其這來的是娘家侄兒,還有侄孫,一天下來李老太太臉上都沒斷了笑意。她受過苦,也享過福,生活起居從不豪奢鋪張,今天家裡來了客,格外高興,破例從鎮上最大的一家酒樓叫了席面。有的菜是做好送來的,有的是要來了之後現做的。

    師傅、夥計,鍋盞傢什都是一套帶了來的,既然格外講究,所費不貲,自然也吃得賓主盡歡。尤其海源和德林兩人,一人抓著一隻醬酥乳鴿,啃得一手一臉都是。

    要換做平時,四奶奶早就出言訓斥了可是現在有客,德林也難得遇見一個同齡的玩伴,就讓他多高興高興吧。要學規矩,以後有的是時候。

    和李家一樣,朱家這會兒也正是和樂融融——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朱家今天來的這位嚴格說來不是客,是朱慕賢的堂兄朱長安,是朱家二房的次子。俗話都說,龍生龍,鳳生鳳,這話也真不假。朱慕賢的爹讀書靈光,朱慕賢也是一樣,將來鐵定要走科舉這條路。但朱慕賢的二叔打小就頑劣跳脫,哪怕朱老爺子再發狠的教訓也沒有用,根不正,苗也跟著歪,二房的幾個孩子讀書上頭都不成器,朱長安並不是其中最奇突的一個。夾在兄長和弟弟中間,他從小不愛讀書,家裡人也不怎麼苛責。

    他還有一點特別象他爹的——喜歡在女人身上下功夫。

    把這個孫子和朱慕賢放一起,不管怎麼比怎麼看,當然是朱慕賢這個孫子更上進更聽話更乖巧更正派。

    這實在不能怪朱老爺子和老太太偏心。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有短呢,誰不喜歡那明禮懂事上進的孩子?

    好吧,朱長安也不能算是特別不上進,起碼他還懂點經濟世務,田莊上鋪子裡的事也能打理得清楚。

    朱長安這次過來,一是看看南邊的莊子,二來當然是給朱老爺子、老太太請安問好,還送了節禮過來。不管裡子怎麼樣,面子上老二兩口子從來不落人後。老爺子老太太回老家靜養之後,京城朱家宅子裡一下子沒了龍頭坐鎮,很是出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大房二房都沒占著對方便宜,自己反而吃了虧。然後老二夫妻倆漸漸咂摸出味兒來,開始一個勁兒的派人送信送東西到於江,討好老爺子老太太。老大夫妻倆倒是不急——有什麼可急的?老爺子老太太最疼朱慕賢這誰不知道?朱慕賢就在於江,二房再怎麼殷勤,也越不過大房去。

    至於三房……孤兒寡母,平時就象隱形的一樣,給他們一口飯吃餓不死,老大老二覺得自己都算仁至義盡了。

    朱長安正跟朱老太太說京城的新鮮趣事兒。他在討好女人上頭天賦卓絕,無師自通。不管是十六還是六十的,他都疊得起耐心陪得出笑臉。這些在內宅後院里長大的少爺們,差不多都有這樣的通病,和女人打起交道總是各有各的法寶秘訣。

    “祖母怕是不知道吧?京城現在最熱乎的事兒,就是二女爭夫了。”

    朱老太太果然好奇,中老年婦女不八卦的是鳳毛麟角,朱長安深諳其中道理,於是說得繪神繪色的:“女方兩家來頭都不小,一家就是咱們原來住的西元坊那條街上的魯家,另一家是剛到京裡才兩年的於將軍家,嘿,這一文一武,兩邊頂起來了,誰家都不肯退讓一步。”

    “那男的呢?”

    “男的是個進京應考的舉子,姓謝……”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50 PM

第九十章

    朱長安口齒靈敏,講得繪聲繪色,從謝舉子的出身來歷說起,說到他如何進京,如何在路途中與於將軍家同行,又如何和於家小姐相識結緣,又說到他考中功名,他在京中的叔父替訂魯家的親事。這下於家可不答應了,本以為是穩當當的女婿,只等他考中了就來提親了,誰想到半道裡殺出個魯家來。

    朱老太太聽得十分入神,聽到說起魯家的姑娘時,轉頭問一邊的陪房徐媽媽:“魯家有這個年紀姑娘?”

    徐媽媽說:“有的。您忘了?就是他們家三房的姑娘,老爺五十大壽的時候,她還跟她伯母一起來過,那會兒還小呢。”

    朱老太太有了個模糊的印象:“哦,記得是個挺聰明的小姑娘。”

    “可不是麼,魯家人就是會讀書,祖孫全入翰林,是好人家。”

    魯家世代書香,姑娘教養自然是好的。那於將軍家以前沒聽說過,八成是剛發跡沒多久的。本來不是什麼大事,偏偏兩家都不肯相讓——

    “好啦,你也甭陪著我了,趕了這麼些天的路也累了,快去換了衣裳歇著吧,你慕賢弟弟也快回來了,你們兄弟倆經年不見,肯定有好些話說。”

    朱長安笑著說:“我不累,我也那麼長時間沒見祖母了,您就不留我多坐會兒,難道還怕我吃了您的好茶?”

    朱老太太笑著拍了他一下:“就你這張嘴喲,淨會說這些話。我這裡的茶你想吃可有的是——你祖父等下肯定要問你話的,你還是去換了衣裳預備預備吧。”

    提到朱老爺子,朱長安可不敢嬉皮笑臉了,站起來應了一聲是。

    他從朱老太太屋裡出來,正好朱慕賢從外頭進來。

    朱長安停住腳打量了一下這位堂弟——第一眼看過去就想,他長高了。

    但不止是高了。

    那一身的書卷氣,還有沉靜的目光,從容的神情……

    當年離京的時候。朱長安送了他一程。堂弟從來沒出過遠門,紅著眼眶,神情顯得十分不安。那時候家裡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誰也說不好將來會怎麼樣。朱長安自己也惶恐不安,還打起精神安慰他——

    一晃,面前的堂弟已經不再是那時候孩子氣的模樣了。

    “四弟!”

    朱慕賢笑著應了一聲:“三哥來了。”

    他們兩人過去交情就不錯,雖然長輩不和,但是他們倒是很說得來。朱慕賢小時候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很崇拜這個堂兄。他特別機靈。總能弄得到許多不常見的新鮮玩意兒,講起外頭的事情來一套一套的,逃課也總有辦法不被逮。朱長安這人並不小氣,有什麼吃的玩兒的總不會忘了他一份。那會兒朱慕賢和他的關係,倒比和自己的同胞兄長還要好些。

    雖然好長時間沒見,但是這麼一碰面,過去的那種熟悉感很快又回來了。朱慕賢問:“從收著京裡的信,祖母就讓人給你收拾屋子了,本來覺得你上月底該到的,怎麼晚了這麼些天?路上沒出什麼事吧?”

    “沒事兒。就是在潞州有事兒耽誤了一下。”

    朱慕賢陪著他進了屋子:“你瞧瞧還缺什麼,回頭讓人給你送過來。”

    朱長安開著玩笑:“四弟現在可出息啦。這眼見都當家掌事了,將來做哥哥的可得多仰仗你的照拂了。”

    朱慕賢強忍著笑說:“哪裡哪裡,三哥太客氣。”

    朱長安可不全是開玩笑。他雖然年紀不大,可是自小在京城那些公子哥裡頭混大,比誰都更明白一個道理——這個世道,光是有錢財那是不行的。有再多的錢,保不住。那等於沒有。自家能有今天,那是老爺子幾十年縱橫不倒的緣故。現在祖父罷官,大伯閒置。自己爹娘的眼睛只盯著家裡的產業——

    可是朱長安想的更長遠。這個家,將來靠誰?朱家這一代子弟雖然有七八個,可是將來能頂事兒,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也只有朱慕賢一個。自己讀書是不成的,想將來富貴長久,當然要交好這個堂弟。

    可惜他爹娘聽不進去他的勸說,總覺得自家也不是沒靠山。但就朱長安看,不管是父親的相識,還是母親娘家,都不大能靠得住。他們畢竟是外人,沒事時還好,遇事誰不先想著自家?指望人家對你掏心掏肺的,憑什麼?

    “我看著你比在京城的時候瘦得多,人倒是更精神了。書院裡怎麼樣?課業重不重?先生凶嗎?有沒有要好的同窗?”

    “三哥一張嘴就問這麼多,讓我先答哪一句?”朱慕賢說:“你先換了衣裳,我讓人送些點心來墊墊肚子,咱們有得是功夫,慢慢再說不遲。”

    朱長安在屏風後頭換衣裳,順口問:“對了,隔壁住的什麼人家?我來的時候,那家的姑娘還讓人引了路,回頭倒要記得道一聲謝。”

    “哦……”

    朱慕賢不必多想,也知道朱長安說的是誰。隔壁就兩家,周家只一個姑娘,眼見要出嫁,自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而李家的姐妹倆,妹妹太小,給朱長安引路的應該是李又林。

    “姓李。”朱慕賢說:“他們家都熱心腸,一年到頭的不少事情常勞煩人家,倒是得好好謝謝。”

    朱長安系著腰帶,探出頭來說:“這南邊兒的姑娘和咱們那兒的就是不一樣。瞧著一個個水靈靈的,精緻得跟瓷人兒一樣。”

    朱慕賢嗯了一聲,以前他們在京城時,朱長安嘴邊也總掛著這些話,但是不知道怎麼,這一次朱慕賢卻不想他再說下去。

    “京裡一切可好?”

    “都好。”朱長安理著袖子,從屏風後頭出來:“大伯和伯母身子都康健,兄弟姐妹們也都好,伯母一直掛心你,這次讓我帶了好些東西過來……”他頓了一下:“還有件事兒……”

    “嗯?”

    朱長安頓了一下才說:“唉,家裡頭那些煩心事兒,不去說了,你也都知道的。”

    家裡當然不太平。但是朱慕賢敏感的覺察到,朱長安剛才想說的不是這句話。

    是什麼事呢?讓他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51 PM

第九十一章 思量

    別看朱長安在朱老太太面前舌燦蓮花,朱老爺子一回來,他頓時拘謹起來,生怕說錯一句話。不管朱老爺子問什麼,他都小心翼翼的,不想好了決不開口。

    其實朱老爺子並不象別家的祖父那樣嚴厲,動輒祭出“家規”“家法”,但朱長安也不知道為什麼,在父母面前沒大沒小的,到了祖父面前,頓時偃旗息鼓,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朱老爺子問一句,他就規規矩矩的答一句,這一頓飯也從鎮上的酒樓裡叫了菜,可是和李家飯桌上的其樂融融相比,朱家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兒的。於江鎮有名的瓊山魚羹和醉蟹,朱長安也沒品出鮮味兒來。

    李家的桌上的氣氛卻是一片和樂,陸延宗一臉懷念地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到姑母這兒來,姑母下廚親手燒的菜,可真香啊……”

    李老太太笑著說:“那幾年年景不好,家家都沒什麼好東西吃,雖然是過節,可除了豆腐也就是鹹魚,虧你還記得。”

    “可不是,我就記得那個醬燒豆腐好吃,這麼多年一直惦記著呢。”

    李老太太一抬手:“來來,把你們表叔跟前這些魚啊肉啊都端走,給他全換上豆腐吧。”

    德林答應一聲,真的就來端盤子。陸延宗哈哈笑著:“可別。今天這好菜難得。德林,說你哪,你小子快把手撒開。”

    李家人笑成一片。德林手上全是油,臉上蹭得到處都是,小聲的嘿嘿的笑。玉林一雙眼明澄澄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嘴角也勾起一抹悄悄的笑意。

    又林把一塊她喜歡的藕片夾到她碗裡頭,玉林朝她一笑。把一個丸子舀給又林。

    李老太太看著她們姐妹合睦,先是微微一笑。後來不知道又想起什麼事來,嘴角的笑意很快隱沒,神情略顯僵硬。

    又林照看著弟弟妹妹,一邊分神聽父親和表叔說話。隱隱約約的聽說,表叔今年吃上了官司,現在兩人說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情。

    “我和老孟也有十來年的交情了,這人什麼都好。做生意也有手腕,對朋友也算熱誠。布莊這兩年起來了。正是賺錢的時候。可就是有一樁不好,脾氣急,又貪酒。三月裡一塊兒去了泉州,又累,應酬起來又喝了不少酒,半夜裡就聽著他屋裡動靜不對,我們砸門進去,他臉都已經發紫了,口吐白沫……唉。不等郎中請到斷了氣。等郎中到了看過,說是猝發心疾……”

    李光沛也跟著感嘆一聲。

    那個老孟李光沛也見過,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眼見說沒就沒了。這人要是自己不好好珍重自己,就是掙下再大的家業又能怎麼樣呢?

    “後來呢?”

    “他沒兒子。只撇下了老婆和一個才七歲的女兒。喪事是老家來人幫著打理的,我們也都義不容辭過去幫了好幾天的忙。結果這邊喪事辦完。他老婆不知聽了什麼人挑唆,覺得她男人出事,我們幾個一同出門同伴的都脫不了干係,就把我們給告了唄。”

    李光沛搖了搖頭:“婦道人家沒有見識……八成是你們的同行乾的。”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能逮著落井下石的機會,誰肯輕易放過?

    “可不是。折騰了這麼些天,上個月總算是斷清楚了,打點賠送出去不好,好在事情是撕擄明白了。只是老孟那點家業,剛剛起來一點,現在給折騰了個精光。”

    李老太太打岔說:“財去人平安,事情了結了就好。你們哥倆兒也別總提這事兒,快,一人吃一杯去去晦氣。”

    李光沛笑著應是,兩人撂下這個話題,重新熱了酒,一人吃了兩盅。

    屋裡頭暖和,臉上熱烘烘的。又林覺得髮際頸後都有些潮潮的,解下帕子擦了擦汗。

    因為算是家宴,也沒分席,李家也不是那樣十分講究男女分別的大戶人家。對面的陸伯榮一直低著頭,可若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人動作也很僵硬。他雖然沒抬起頭來看,可是一直注意著又林這邊的舉動。

    四奶奶目光從這個表侄身上掠過,看著兒子猛虎下山似的吃相,笑著說:“看看這樣,好象平時天天吃不飽飯一樣,吃這麼猛,小心一會兒肚子脹得疼。

    “那當然不一樣。小孩子嘛,吃飯就要有人作伴兒,有人分著搶著吃,才吃得多吃得香呢。”李老太太說:“回頭讓廚房煮點消食湯來,一人給他們再灌一碗。”

    四奶奶忍著笑應了一聲。

    用過飯,四奶奶叫來了胡媽媽說事。

    “住的地方收拾妥當了嗎?”

    “都收拾妥當了,地方才打掃完,我剛去看過,各樣都算齊備。就是被褥是剛從箱籠裡取出來的,有些潮氣,已經讓人拿出去晾曬了,今兒太陽好,後晌就能收進來鋪上了。”

    “嗯,伺候的人呢?”

    “幾個夥計安置在前頭了,兩個長隨就跟著住在東院,就讓劉山家的和錢婆子照看。家裡的媳婦、丫頭都吩咐過了,不會隨意走動冒撞了客人。”

    四奶奶點了下頭:“他們家事兒也多,頂多住個一天兩天。讓人都打起精神來,可別在客人面前丟臉。”說完這事兒,四奶奶又問:“陸家的老大還沒有定親?”

    “聽說是還沒有。前頭說了兩家,都沒成。”

    “房裡頭有人嗎?”

    這個胡媽媽是真不知道了。她本來就是四奶奶這邊的人,陸家是老太太那邊的親戚,要說熟悉,那還是魏媽媽她們那些老人更熟悉。不過這也不難,現去打聽也花不了多少功夫。胡媽媽當然知道四奶奶為何有此一問,她也是四奶奶親近的心腹,因此小聲說:“奶奶是覺得,陸家這位表少爺還成?”

    “他小時候倒來過幾次,大了之後倒不大來了,也不知道現在為人怎麼樣……”四奶奶嘆口氣,手帕在手裡繞了個結:“倒是不圖他別的……要是親上加親,將來公公婆婆妯娌姑嫂間就不難相處。唉,八字還沒一撇呢,不過是先打聽著。要是他們家真有那個意思,而且又開了口,老太太那兒肯定不會反對,咱們爺大概也是肯的……”

    聽四奶奶的意思,並不是看中了陸伯榮做女婿,只是防患於未然。當娘的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總是要思量得多一些。胡媽媽心裡也有更有數了。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09:52 PM

第九十二章 添補

    表叔來自然不可能空手,上上下下人人都收著禮了,且各人的禮都不一樣。比如又林的是衣料首飾,弟弟妹妹的有衣裳和小玩意兒還有錁子,琳琅滿目,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大男人預備的,肯定是表嬸兒準備的這些東西,不光類別豐富,還針對不同的人預備下了不同的禮。四奶奶那裡是一套頭面首飾,老太太那兒是補品、佛珠,可以說是面面俱到,體貼入微。

    這送禮可是一門大學問哪,送給什麼人,送什麼東西,什麼時機送,一點兒錯不得。

    又林的手在緞子上頭撫過,深覺自己需要學習歷練的地方還多著哪。

    小英也伸手摸了一摸:“這料子可真好,摸著又滑溜又細密,顏色也好,奶奶不是要給姑娘添置出門的衣裳嗎?這料子正合適。”

    又林有些心不在焉地說:“現在這些衣裳我都穿不過來,過一冬,明年說不定又不合身了,再多做也是浪費,先收起來吧。”

    小英應了聲:“好,那就先放西屋,過兩天開箱子收拾東西再一起歸置。”

    又林從那些小首飾小玩兒意兒裡拿出一對銀翅子系著絨球的蝴蝶簪子給小英:“來,戴上我瞧瞧。”

    小英笑眯眯地把頭上原來那隻銀簪拔下來,把這枚插在發間:“行嗎?”

    又林歪著頭看了一下:“嗯,再低一點兒。”

    小英又擺弄了一下,又林點頭笑著說:“嗯,行了。挺喜氣的,戴著吧。這幾個你拿去,給她們一人一個分了。”

    那是幾個銀戒指,有梅花的,有如意的,倒是正適合她們這種身份戴。小英用帕子托著拿出去給其他幾個人分,白芷她們自然都高興。這個年紀的姑娘家。不管是什麼身份,總是喜歡妝扮的。推推讓讓一番,還是翠玉先挑的。她拿的是梅花的,剩下的幾個白芷茯苓一人得了一個。

    最近翠玉安份了不少。與從前簡直是判若兩人。遇事兒不爭先不掐尖兒,脾氣也好了不少,以前院子裡小丫頭、婆子天天都要挨她的罵,現在一下子清淨起來,倒讓人覺得不習慣。起先人人都覺得這事兒古怪,時日久了,眾人倒是漸漸覺得。翠玉是真轉性了。

    其他人都覺得這是好事兒,倒是小英,問了她好幾回,是不是哪兒不舒坦?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難事兒,說出來大家也能幫著出出主意排遣排遣。

    以前翠玉只覺得小英傻,愣,缺心眼兒。現在被她嫂子點醒,終於明白過來了。才知道這樣熱心腸直脾氣的人有多難得,也難怪姑娘更喜歡小英。

    “你這簪子也是姑娘剛才給你的吧?”

    “是啊,都是這一次禮物裡頭的。好看吧?”

    翠玉由衷地誇了一句:“挺好看的。”

    正說著話。又林喊人進去,小英忙應了一聲進去了,出來時拿了兩個盒子:“姑娘讓我去給二姑娘送東西去,你留心著些,姑娘要是叫人趕緊應著。”

    “我知道。這是送什麼東西?”

    小英把盒蓋揭開,也是剛才收的禮物中挑出來的,小玩意兒,還有點心,一樣樣分好了碼在盒中。雖然陸延宗這次送的東西未必是很貴重,但是他也是走南闖北跑買賣做生意的人。東西新奇是一定的,還有外番來的東西,比如那隻巴掌大銅製的小舤船,閃閃發亮,每個部分都做得異常精緻,和真的一樣。看著特別新奇。

    “原來外番的船是這樣的?”

    小英點頭說:“可不是,咱們天天見著船,人家的船和咱的就是不一樣。”

    玉林的屋子就在李老太太院子裡,靠西廂兩間屋子,住著玉林,一個媽媽和兩個小丫頭。雖然是不大寬敞,但好在玉林年紀還不大,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得媽媽時時看著才放心。屋裡陳設也簡單,一應木器全是屋裡原來就有的的,大方是夠大方,也不便宜,可是漆色式樣都顯得陳舊,很不適合小姑娘來住。再說,玉林身邊的丫頭也不大得力,針線做得也不多,屋裡的桌圍椅袱這些東西也都是舊的,上頭的繡線甚至都脫了,花紋變得殘缺不全,再也看不出原貌。

    “二姑娘可在屋裡?”

    “在。”不是丫頭應的,是玉林自己應了一聲。

    小英笑著進了屋,先問了好,才把盒子放下:“我們姑娘打發我來給二姑娘送東西。說是表叔爺送的新鮮玩意兒,讓二姑娘看著喜歡就留下玩。”

    “你替我和姐姐說多謝,總是有一好東西就想著我,其實表叔今天也送了不少東西給我呢。”玉林現在已經不是三五歲小孩子了,又在李老太太跟前養著,說起話來大大方方的。她生得特別玉雪聰慧,身上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玉色長褂,下頭是淡青裙子,雖然也好看,可是太素淡了一些。這回小英拿過來的東西不光上頭盒子裡那些玩意兒,下面硬殼的紙盒裡裝的是兩塊料子,一塊是桃粉色,一塊是鵝黃色,顏色嬌嫩,料子精緻,給玉林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穿是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家裡頭兩位姑娘,平時說起來都說姐妹二人如何如何。但誰都知道這姐妹二人是不同的。大姑娘是四奶奶的親閨女,那是心尖子掌上珠,有什麼好的都會先盡著她。二姑娘呢……養在老太太這兒,一應事情就是老太太這兒的媽媽經手,家裡人都有的,不會短了二姑娘一份。但要說額外添補的……就談不上了。李老太太是守寡多年的人,縱然現在兒孫孝順日子舒心,可是寡婦總不會穿金戴銀的,住的地方也不講究奢華。二姑娘在老太太這裡,也給拘得太緊了。這家裡頭,也就是大姑娘想得細緻周到,知道體貼妹妹,總是三五不時的送這送那的。

    小英送完了東西,從屋裡頭一出來,被冷風吹得臉上發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喲,你怎麼穿這麼單呢?”

    小英回過頭來,笑著說:“魏媽媽好。您老這是從哪兒來啊?”

    “去前院兒送了點兒東西。”兩人站在檐前說了兩句,魏媽媽還得去向老太太回話,小英出了院子,又去了趟廚房。天氣愈冷,姑娘這兩天囑咐著讓人多熬些湯水。天氣一冷,人容易燥郁上火,多喝些湯確實舒服了不少,連老太太都說多喝些湯,晚上的咳嗽都比往年這時候少了許多。

    廚房裡頭兩個燒火的媳婦正在說話,嘻嘻哈哈的,沒聽見小英進來。小英只聽見她們說:“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啊,那一家子潑皮破落戶,淨幹那些沒羞沒臊的事,也就看著咱們家老太太、奶奶是好脾氣的善心人……”小英進了屋她們才聽見動靜,忙起身招呼,又是讓坐,又是倒茶,還要去拿炒花生和果子來。

    “兩位嫂子不用忙,我站站就走。姑娘打發我來看一眼,今天要的湯可已經燉上了?”

    “燉上啦,你瞧那火上不就是?”

    一個媳婦殷勤地揭開鍋蓋,小英瞅了一瞅,又聞了一聞,一股甜絲絲的蓮藕香氣,可見這湯確實燉了有些功夫了,不是敷衍支應。

    “姑娘要不嘗嘗鹹淡?”

    “不用嘗。嫂子們在說什麼呢?說的這麼高興?”

    “嗨,還能說什麼。”其中一個壓低聲音說:“就是東頭兒那兩家唄。”

    鎮東住的就是和李家同族的老五、老六兩家。這兩家隔三差五的總得鬧出些動靜來,從來沒消停過。

    小英好奇地問:“他們家又怎麼啦?”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29 PM

第九十三章

    “聽說那位五奶奶和五爺大吵了一架,然後帶著小兒子小閨女回了娘家了。”

    小英接過那個媳婦倒的茶:“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啊?嫂子是聽誰說的?

    有了這麼一個捧場的聽眾,那個媳婦說得更起勁兒了:“聽說五爺最近總進出賭場,這消息肯定不會假。咱們家門上和趕車的都見過他從鎮西頭那兩條巷子出來過。開頭好象贏了一筆,那幾天天天見他吃得紅光滿面一身酒氣,走路的時候眼珠子都恨不得翻到腦門上頭去。可沾了個賭字,哪有長贏不輸的,這不,前兩天就輸錢了不是?不光原來贏的那些全輸回去了,好象還拿了五奶奶的首飾去當想翻本,結果又輸了。”

    小英吃驚地問:“這是真的?”

    雖然這個五老爺一向不成器,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祖輩留下來的家業也漸漸都敗得差不多了。可是倒底也是讀過書的人,愛面子又愛擺個架子,以前倒沒有聽說他沾賭。

    小英雖然年紀不大,可是聽的見的不少。沾了個賭字,傾家蕩產的人實在太多了。就算有家財萬貫,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啊。

    “可不是真的麼!五奶奶那是什麼人哪?一文錢掉進油鍋也要去撈的,她的首飾平時看管得也嚴,早晚都要數一數才放心。她一發現丟了首飾,就裡裡外外的找,又和五爺吵鬧起來了。五爺輸了錢本來就沒好氣,兩個人吵得半條街都聽見了……”她壓低聲音:“好象還動了手。”

    “五奶奶挨打了?”

    “這個就沒人見著了,可照五奶奶那脾氣,要不是鬧到這份上,她也不會回娘家去啊。”

    小英琢磨著,這倒也是。五奶奶向來潑辣刁鑽,是遠近聞名的母老虎,鬥嘴吵架是從來沒輸過,這回居然回娘家去。可見是真吃了虧。

    “那五爺呢?”

    “嗨,連子晌午回來,說他都兩三天沒著家了,跟鬼迷了心竅似的。家裡沒錢賭了。保不齊跟人去借……真是作孽喲。”

    其實那個媳婦還有話沒說。五爺沒著家,可能是在賭場裡,可能是去躲債了,還有可能是往勾欄裡頭去了。只不過這些話她們這些媳婦婆子說起來沒顧忌,小英還沒出閣,又是伺候姑娘的人,那個媳婦可不敢跟她口無遮攔。

    小英取了兩碟點心。那兩個媳婦討好地用食盒裝上,又要替她拎著送去,小英連聲說不用。她提著食盒出了門,轉過夾道,緊走兩步就該進院子了,一抬眼看見墻邊站著個人,就停下了腳步。

    “表少爺?”

    陸伯榮被她這一聲喚,臉上一時間的神色頗有些複雜。有些慌。但是隨即就鎮定下來:“小英姐姐這是打哪兒來?”

    小英忙說:“可不敢當,表少爺喚我名字就是了。我去給二姑娘送東西了。表少爺在這兒做什麼?”

    “我……是隨意走走。記得上回來,是從這兒有扇角門能出去的。這會兒繞了一圈也沒找著路。”

    小英一點兒沒疑心,指著左側說:“表少爺敢是記錯了方向了。宅子這邊沒有出去的路,那一頭才有。不過這會兒起了風,說不定還會下雨,表少爺要出去走走也成,可別走遠了。”

    陸伯榮應了一聲,只能往她指的方向走。

    其實他站在這邊墻下發呆,倒沒有什麼旁的歪心。只是剛才在屋裡坐不住,出來轉一轉,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邊來了。

    表妹還小的時候。他也不愛搭理,總覺得和小姑娘們沒什麼好說的。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好象心肝肺腑都讓線拴了,牽了,有一股勁把他不住的往這邊拉扯。

    可是就算站在墻邊,知道表妹就在在一墻之隔的院子裡頭,他也不能去敲那扇門。

    只要那麼站著。想著此地離她不遠,心時就顯得踏實多了。多站一會兒,也就離她多近了那麼一晌。

    他步子不快不慢,別人看著還是很穩重。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一步一步的,都分不清深淺輕重了,象是走在棉花堆裡,輕飄飄的,軟棉棉的——

    這種感覺,是生平頭一次。

    小英端了點心進屋,把剛才在廚房聽到的新鮮事兒告訴又林,主僕兩人壓低了聲音偷偷的說笑。平時這一家人可沒少給人添堵,看著他們自己家鬧成一團,真是大快人心。至於遇見表少爺的事兒,小英根本沒往心裡去,當然也沒和又林提起。

    又林把點心掰開,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遞給小英:“你也嘗嘗,看做的好不好。”

    小英咬了一口品了品味兒:“挺好,就是太甜了點兒。”

    小英一慣這樣,她吃什麼東西都不挑。讓她品評點心,她頂多能說出硬了或是軟了的區別,其他的細節、口感……這些她都分辨不出來。

    又林嘗了一口,搖頭說:“這桂花滷做的不好,糖太多,又滷過了頭,發膩了。”

    小英笑著說:“姑娘的舌頭就是靈,我反正嘗不出好賴來,就知道是甜的。這糖滷子好象不是咱們自家做的,因為過節,從外面買了不少來。咱們記著是哪家買的,下次不買這一家的就行了。”

    外頭天色昏黑,乍一看象是已經到了掌燈時分,風吹得墻外樹上的葉子忽喇喇的響,眼見是有一場雨要下。等燈點了起來,外頭淅淅瀝瀝的已經下起了雨。遠遠近近的人家都亮起了燈火,與李家一墻之隔的朱家也不例外。用過了晚飯,朱慕賢和朱長安就一起進了書房。兩人隔了這麼久沒見,都有許多話想說。

    書墨送了一壺茶並點心茶果進來,就識趣的出了屋子。

    朱長安長長的松了口氣,攤開手腳靠在椅子裡:“唉,一頓飯我就沒敢吃幾口,老爺子往那兒一坐,就是山珍海味吃著也跟嚼木頭渣一樣。”

    朱慕賢心裡好笑,朱老爺子並不是那種嚴厲不近情理的長輩,對他們這些孫輩很少訓斥,也沒動過幾次家法。但是朱長安一到祖父面前就有如鼠兒見了貓一樣。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0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13 AM 編輯

第九十四章 變卦

    朱長安墊了幾塊兒點心,又灌了兩杯茶,拍了拍肚子:“總算哄飽了。”

    “飯菜不合胃口?今天的菜是鎮上最有名的館子叫來的。”

    “挺好,就是味兒淡了點,淨是湯湯水水的,不管飽啊。”

    朱慕賢一笑。

    剛來的時候他也不大習慣,江南和京城一南一北,菜色口味自然差別很大。

    “三哥早點兒歇著吧,趕了這麼些天路,肯定累了。”

    “歇什麼啊。”朱長安一離了朱老爺子的眼,立刻精神煥發,再加上吃飽了人也有底氣:“走走,陪我出去轉轉。來的時候又是坐船又是坐車的,憋了好幾天了,出去散散心。”

    “於江是個小地方,這會兒外頭又下了雨,沒什麼消遣的地方。”

    “不走遠,我看屋子後頭有河,咱們就在河邊兒轉轉。”

    朱慕賢不好再說,讓書墨取雨傘木屐來。書墨在肚子裡抱怨,這個三少爺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好象屁股上長刺一樣,一刻也坐不住——除非在的老爺子面前,否則別想他能老實一刻。瞧,這會兒下著雨,還有風,天又黑下來了,還去外頭散步?於江可不比京城,晚上消遣的地方多的是,到處燈火通明。於江這兒天一擦黑,就少有人在外頭走動——頂多河上有那麼兩條船還在招徠生意,有的船上賣茶、賣酒,還有花生、鹹魚、燒鵝之類的下酒菜。有的船挑著紅色的燈籠,那自然不是正經人的去處——

    “公子,今天有風,要不,我去取兩件蓑衣來吧?”

    朱慕賢還沒開口,朱長安先眼睛一亮:“蓑衣?家裡還有這個?”

    書墨答:“有!怎麼沒有。於江這兒不比京城,一年四季都多雨雪,雨傘、蓑衣都要備著。這幾件蓑衣還是前兩天李四爺送了給老爺子的,是白鷺草編的。又擋雨,又輕便。”

    “快快,那快取來我瞧瞧。”

    書墨果然去取了兩件蓑衣回來,朱長安接到手裡。果然十分輕巧柔和,織得又細密,乾草在燭光下泛著瑩白的顏色。

    “這還真是好東西。我只聽說於江的絲綢、魚蝦好,倒沒聽說過還有這種東西。”

    朱慕賢把蓑衣披上,系著帶子,順口說:“這東西雖然好,可也只在本地有用。就算把它帶到北方。幾個月不下雨,也派不上用場。”

    “這倒是。”

    兩人穿上蓑衣,提了明瓦的燈籠出門。雨地裡一切都靜默著,遠處人家的燈火倒映在河面上,象是一條條游走的金蛇。雨絲落在身上,又順著草絲的紋絡流下去。

    “三哥當心,這石階滑得很。”

    他話還沒說完,朱長安就腳下一滑。要不是一把扶住了身邊的樹,差點兒一跤坐到在地。

    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等站穩了回過神來。也忍不住笑:“這路還真滑。”

    朱慕賢勸他:“還是回去吧,咱們在院子裡走一走,消消食也就行了。”

    “不用,再往前走走。”

    朱長安看於江鎮,還是覺得很新鮮的。這兒的屋宇、院墻,都沒有京城那麼高而闊,一片片連綿起伏的烏瓦,一道道精緻秀氣的花墻。如果說北方的一切讓人覺得開闊雄渾,那此處就讓人覺得秀氣精緻。

    這裡的河也多,河上行的船比路上跑的車可要多多了。一隻小船吱呀吱呀的搖著櫓從橋下經過。仔細聽,似乎還能聽得到船艙裡頭有人在小聲說話。

    “三哥的親事也近了,二嬸還這會兒打發你出遠門。到時候我只怕不能回京去,就提前跟三哥道個賀吧。”

    夜色昏暗,所以朱慕賢沒看到朱長安嘴角的苦笑。

    “多謝四弟還記掛這事兒,不過我的親事……一時半會兒的倒是不用忙了。”

    朱慕賢有些意外:“怎麼?”

    “親事已經退了。”朱長安語氣很平靜。又解釋說:“當時結親的時候,陳家看中的是咱們家的門第——說白了,是看中了祖父和大伯父的位置,那會兒算是他們家高攀。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祖父起復無望,伯父也形同賦閒,陳家就找了個由頭,推了這門親事。”

    “可是都已經合過八字寫了契書的……”朱慕賢衝口而出這麼一句,朱長安一笑,他自己倒是很想得開:“那又怎麼樣?”

    是啊,那又怎麼樣。

    世態炎涼,朱長安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他出生時,祖父已經官居三品,他一落地就是錦衣玉食,享不盡的富貴。再長大一些,來往相交的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門第相當,家境相仿。

    可是時過境遷,自家一失勢,往日那些親親熱熱的好朋友全都不見了蹤影,那些曾經熟悉的府邸豪宅,他也再沒可能登堂入室——

    陳家的親事還是三哥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定下的,那會兒陳家是多麼殷勤……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為的都是權勢富貴。

    “三哥別往心裡去,陳家當初趨炎附勢,現在又翻臉無情,這樣的人家,就算親事結成了,只怕將來也是禍非福。三哥一表人才,將來自然有大好姻緣在前頭等著。”

    朱長安忍不住笑了,拍了下朱慕賢的肩膀:“好四弟,真是長大了,倒讓你反過來安慰我。沒事兒,我早想明白過來了。你不用擔心我,好好備考,咱們家就指望著你了。”

    這話裡的意思朱慕賢當然明白。祖父已老,父親又志大才疏——說白了,他當年那個官兒不過是托賴著祖父蔭蔽,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能為。朱家將來能不能起復,只能看朱慕賢他們這一輩。而同輩的兄弟之中,又只有他才有希望。如若他能考取功名,振興家業,自然將來全家有再揚眉吐氣的一日。

    祖父罷官之後,家中大小矛盾不斷,人人都沒有歡容。幾乎所有人都會到了從雲端打落塵埃的艱難和窘迫。

    朱慕賢以前不過和他周圍的那些夥伴一樣,吟風弄月,不知疾苦。可是短短的兩年間,他經歷了多少人情冷暖,自己都數不清了。

    就算不為自己,為了祖父、父母,為了這一大家子的兄弟姊妹,他也一定會發奮讀書,出人頭地。

    “伯母這些日子,其實也不太順心。原來在和順坊的那兩家鋪子,被人擠兌得做不下去生意,只能賤賣脫手。我來之前,伯母還病了一場。”

    “母親病得重嗎?請了哪位郎中?吃的什麼藥?”

    “沒事兒,我動身的時候伯母的病已經痊愈了,你不要掛心。伯母身體一向康健,這不,還張羅著給你相看親事……”朱長安說了半句,忽然又打住了話頭。

    朱慕賢沉默的點頭。

    父親來的信上只提了一句,說母親最近偶感風寒,小病一場。但是卻沒有提起家中店鋪的事情。

    能在京城做起買賣的,大小都是有後台、有人撐腰的。小買賣不說了,和順坊那地方,哪家店鋪後頭沒有權貴之家撐腰?自家已經失勢,一發而動全身,鋪子倒閉也是早晚的事。

    但朱慕賢還是聽到了他後半句話:“我的親事?父親的信上並沒有提起這事……”

    朱長安後悔自己剛才多說了那麼一句,忙著解釋說:“嗨,我看伯母也只是請人打聽相看,再說,祖父早就發過話,這事兒等你過了年考中了再提。”

    提到親事,朱慕賢就沉默了。

    朱長安笑著說:“你不用愁,伯母定然會給你尋個又知禮又溫柔的媳婦,不會委屈了你的。”

    “嗯……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好好。”

    書墨在後頭跟著,看著前頭兩人終於回轉,長松了一口氣,連忙提著燈籠迎過去,在前頭照著路。

    等回了屋,書墨替朱慕賢解下蓑衣,看見他袖子和袍襟還是濕了一大塊,忍不住抱怨:“三少爺也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瞧瞧,就算有蓑衣,這衣裳還是濕了。要是人受了涼生起病來,那可怎麼好?”

    “三哥他……”朱慕賢說了一半,望著窗外的雨幕微微出神。

    書墨心想,自家少爺這後半句話是什麼呢?三少爺怎麼了?

    堂兄的意思,朱慕賢已經明白了。

    他和表妹的事情,雖然沒有明說過,但是家裡人心裡都有個七八分明白。表妹自幼喪母,父親對這個女兒並不重視,後母也自有兒女。表妹身世堪憐,在朱家住的日子比在姚家多出一倍有餘。朱慕賢以前心裡就模模糊糊有那麼個概念,看母親的意思,是想讓自己娶了表妹,親上加親的。

    母親一直很疼愛這個外甥女,以前也隱約透出過口風,想讓外甥女做自家的媳婦。可是從堂兄說的話來看,現在母親卻象是放棄了這個打算,開始另外相看人家。

    這卻是為什麼?

    自家從前門第家勢自然遠勝過于家,于家對于佩蕓長住朱家的事情也是樂見其成的。能與于家結親,對他們家來說可是高攀了。于家姨丈能有今時今日,還是朱家一直提攜關照的結果。他和表妹的事,差不多也是兩家默許了的。可是……

    朱慕賢想起朱長安——他的那門親事都已經定下來了,現在卻也退親了。

    難道于家,也跟著變了卦?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0 PM

第九十五章

    “公子,不早了,還是快點兒睡吧。”

    朱慕賢的頭終於抬起來一點點,看著書墨。

    他不睡,書墨當然也不能睡。貼身伺候主子的人,當然得比主子起得早,比主子睡得晚。主子有什麼事兒,你得使出十二分力來去伺候,去辦好。主子沒想到的,你也得盡量替主子周全,替他想到。

    朱慕賢回過神來:“你先去睡吧,我再看會兒書。”

    “公子,這俗話說得好,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這書也不是一晚上就看得完的。您瞧,都要敲三更鼓了,明兒還得早起。”

    朱慕賢把書合上:“也好。”

    雖然對著書這麼長時間了,其實還一直停留在剛翻開的那一頁上。這半天他什麼都沒看進去,一個字都沒進腦子。

    外面雨漸停了,起了大霧。儘管窗子關著,但是潮濕的空氣還是從眼睛看不見的縫隙滲進來,散布於屋中的每一個角落。這種潮意粘在臉上,帳子上,枕褥上,那一股濕涼,讓人覺得不舒服。

    朱慕賢覺得象是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時候。祖父在朝上被申斥,回到家中之後閉門不出。家中人心惶惶,雖然是在自己家中並沒有外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說話。象是生怕聲音大了一些,災禍就會從天而降,這個家會徹底毀滅。

    那時候他還懵懂,不知道明日自己會身在何方。心象是懸在半空,一片茫然。晚上一個人躺在屋裡頭,四下裡空盪蕩靜悄悄的,他怎麼都無法閤眼。仿佛一閉上眼,眼前的平靜就會失去。

    他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雖然這份懂事來得太快,也太殘酷。

    雖然情況並不一樣,可是這種茫然無奈的感覺是一樣的。

    京城的情形,父母必然隱瞞了他許多。如果朱長安沒有說漏嘴。他只能一無所知。

    可是現在就算知道了,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這種任人擺布,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的感覺。越成長,就越發鮮明。即使擺布他的人是至親長輩,這種滋味也絕不好受。

    兩年之前家中沒遭變故之時,他也從來沒體會到這些。那時候……他差不多什麼都不懂,除了讀書,每天要煩心的也不過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母親與父親鬧氣。表妹又使小性子,同窗間有了什麼齷齪不和……再大的風波,現在看來也都是不值一提。

    有時他會想,人若是可以不長大就好了,那就不會懂得這麼多煩惱。有時候卻又會想,要是他能快些長大成人就好了,能接過家中的重擔,能保護身邊的親人——

    有這種感慨的。不止他一個人。

    又林也時常會有這種感慨。

    想一想,她來到這裡,也有十來年了。十來年!人一生有多少個十來年?尤其在這個人的壽命普遍都短的年月。可是不知不覺。時間過得比想象中要快。她努力的學習並適應著,希望自己能快些長大。年紀小的時候,一舉一動都不可能自由,時刻有人守著她,母親、祖母、乳娘,丫頭——她那時候真怕自己什麼時候不留神說出不該說的話,又或是舉止不合乎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只想著,快些長大吧,長大了就能自由輕鬆得多。

    現在她是長大了,可是她要面對的難關。比小時候要面對的還要複雜棘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嫁得好,下半輩子大概可以過得平安和順。可以說,她能否過得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現在父母為她做的選擇。

    雖然要嫁的人是她,可是要嫁什麼人。由不得她自己選。李光沛是個開明的父親,可是他畢竟是這個年代的男人。他決不會問又林,你想嫁什麼人?可有中意的人選?

    這會兒可沒有自由戀愛這回事——就算給了她選擇權,又林甚至都不知道該選誰。

    她能認識什麼人呢?除了親戚鄰居家的人,她不可能認識什麼外人。而就算是表兄,他們也沒說過多少話,更談不上對彼此有什麼了解。對於這個範圍以外的陌生人,她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所以她只能服從家中長輩的安排和選擇。

    門當戶對,人品可靠,家裡人一定會為她考慮周全,會替她安排得很好。而她呢,就要象祖母和母親一直教導她的那樣,恪守閨范,溫順本份,做一個賢妻良母。

    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只是她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重新開始,要和一個也許從未謀面的男子做夫妻,從洞房開始認識,互相了解,適應未知的一切——

    這由不得她不惶恐。

    所以人總是這樣矛盾。未長大時盼著長大,長大了之後又覺得煩惱太多。

    德林一早起來,扒著窗子朝外看了看。雨已經停了,霧還沒有散——於江這個季節本來就多霧。

    “少爺醒了?”

    德林一掀被子就跳下了床,乳母連忙攔著他:“哎喲,可不能光著腳,這地下涼著呢,少爺先穿上鞋再說。”

    “我去看看表弟!”

    “那也不能就這麼出去啊。”乳母哄著勸著:“表少爺他們趕了那麼遠的路,肯定是很累的,得好好休息,哪能醒這麼早?少爺不妨等一會兒,等太陽升起來了,用過了早飯,再去找表少爺,那會兒海源少爺是一定起身了。”

    德林聽著也有道理,站在那兒讓乳母給他穿衣穿鞋。等他衣裳剛穿好,就聽見海源的聲音在外面嚷嚷:“德林?德林?你起床了沒?”

    德林眼一亮,嘴裡應著:“起來了!”

    乳母還在給他系衣帶,德林已經等不及了,拔腿就往外跑。乳母喊著:“少爺慢點兒,別磕著。”德林哪裡慢得下來,他自己把衣帶胡亂打了個結,一掀門簾,就看見海源站在門外頭,臉被冷風吹得紅紅的,正眯著眼朝他嘿嘿笑。

    “你已經起來啦?我還想著起不了這麼早呢。”

    “我爹早上起來總要打一趟拳的,我和哥哥也跟著起了。你才剛醒?真是隻懶豬。”

    德林分辯著:“胡說,我平時也起得早,我起來還要讀書呢。”

    “讀什麼書?”

    海源雖然比德林還大,可是對書本從來沒興趣。

    “先生天天都會教十個字兒,還會教一段書,一定要會背,背不下來要打手板的。”德林為了顯示自己的優秀,特別加重語氣說:“打得可疼呢!背錯一處要打兩下。”

    海源聽到要挨打,果然對他肅然起敬:“那你被打過?”

    德林含含糊糊地說:“嗯……多數時候我都會背。”

    但是在家裡頭,大姐比他年長許多,他識字兒還是大姐教的,這就不說了。就是玉林,也比他聰明多了,什麼書讀一遍半遍的就會背,他要花幾倍的時間才能記得住背得出來。再說寫字兒,他不是寫得大了就是寫得小了,一急的話就更不成個樣子,比兩個姐姐也差得遠。可是在海源面前,他還是很驕傲很有底氣的。因為昨天他們一塊兒玩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海源連棋子兒上那幾個字都認不全,數數也不如他能數得多。這讓屢屢被姐姐們打擊信心的德林終於拾回了自尊——瞧,不是他很笨,比他笨的人還大有人在呢。姐姐們是女子,本來就和他不一樣,不能放在一塊兒比較。

    “那你今天還去學堂嗎?”

    說起這個,德林就有些沮喪:“父親沒發話……我還得去。”

    海源安慰他:“沒事兒,那你只管去,我在家等你。你晌午不就能回來了嗎?”

    “對。”

    因為現在海源年紀還小,李家也沒指望他一下子就學出什麼名堂來,一天也只用念一個多時辰,至多兩個時辰的書。小小年紀,筆管都握不太穩呢。要是把他逼緊了,一來他會吃不消,二來,要是他因此而懼怕、厭惡書本,那就適得其反了。塾師是個老秀才,雖然學問不見得多好,但是脾氣卻是很好,對學生也有耐心。

    “你不知道,我們家後頭有個朱家哥哥,他可是有大學問的人,開春就要下場了,那才叫用功哪。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候全在念書。”

    “那可真夠了不起的。”海源一見著書本就覺得頭疼,上頭的大字就算教了他,這次會念了,下次見著還是不大認得出來。你瞧,那一個一個方塊兒的字長得都差不多模樣,乍一看個個都面善,再仔細瞧,個個兒都叫不出名來。可是有人居然一天到晚捧著書不離手,多不容易啊。

    就算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會還是不會。

    “不過隔壁周家幾位哥哥都不大愛念書,他們還拜了師學了拳腳呢!可厲害了!上次廟會的時候遇著個偷兒,被他們看見了,三拳兩腳就給打翻在地了。”

    “真的?”

    “當然真的,等後晌我回來了,我帶你過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他們家後院裡有木棒、石鎖……可有意思呢。”

    男孩子說起學武,總是滿心嚮往的,這是一種天性。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1 PM

第九十六章

    又林走到窗子下頭的時候,就聽見屋裡傳來的笑聲。

    魏媽媽打起簾子,笑著說:“姑娘來啦?”

    又林朝她點了下頭:“媽媽今天不忙?”

    “進來跟老太太回話,正要家去。”

    又林客氣一句:“媽媽慢走,天冷,要是沒要緊事兒,打發別人回事兒也是一樣的,不用事事自己親力親為的。”

    魏媽媽笑著說:“多謝姑娘體貼,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呢,哪能就倚老賣老的先起躲懶來了。”

    又林領著白芷進了屋。正屋裡頭只有個小丫鬟,正在撤茶盞。說笑聲是從西屋傳來的。

    李老太太她們正在抹牌。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了,人有了年紀,越發不愛出屋子。可整日悶坐在屋裡頭又難以打發時光,所以鄰里幾家老太太愛往李家來,抹不抹牌倒是其次,關鍵是有個作伴兒的,有人陪著,說說話喝喝茶,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又林把斗篷解下來交給白芷,自己進了西屋。朱老太太先抬起頭見著她:“喲,李大姑娘來啦。”

    其他人也笑著招呼,又林含笑都見過禮。其中一位李家本家的老太太笑著拉過她的手摩挲了兩下:“真是,幾天不見,又變了個樣兒,真是越長越俊啦。依我看,和你年輕的時候倒是更象了。”

    後一句話是朝李老太太說的,李老太太笑得眼都眯了起來:“瞧你說的。這都多少年啦,年輕的時候兒什麼樣誰還記得。”

    “怎麼不記得?活脫兒的象你嘛。一轉眼兒就成大姑娘了,我怎麼覺得昨天她還扎著小辮兒穿個紅襖到處亂跑呢,該說婆家嘍。”

    瞧,老太太們說話就是這樣,三句不離婚嫁。又林早就習慣了這種調侃,駕輕就熟地露出了羞澀的表情,半低著頭微笑。翠芝已經讓開了位置。又拉了個圓凳過來,又林就坐在李老太太身後替她看牌。

    打牌對這些後院的女人們來說可不單單是為了消遣。四奶奶有時候得了閑,也會和人一起抹個牌、聽個戲。這是正常的社交活動,很多要辦的事情。也就在說笑間就辦完了。

    李老太太半側著身,讓又林看牌,一面問:“你從哪兒過來的?”

    “從我娘那裡出來,又去了廚房一趟。您昨天不是說想吃湯糰嗎?我去的時候廚房正調餡料呢,有鮮肉火腿的,有玫瑰豆沙,還有另外兩樣餡兒。”

    “喲。你家還真是捨得下功夫,聽得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那位本家的老太太笑呵呵的打出張牌來:“今兒晚上我就不走了,你祖母贏了我這麼些錢去,我晚飯就在你們家吃了,好歹得吃回本來。”

    李老太太也笑了:“我倒不可惜那鍋湯糰,就是怕團子太黏,把你嘴裡剩的那兩顆半牙也給粘下來了,那會兒你可不要找我賠你的牙。”

    一桌人都笑了。

    李家是鎮上的大姓。族人極多。既有象李老五那樣不成器的,當然也有那可交可親的人。這位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位,人很是豁達詼諧。人老了齒脫發稀也是尋常事。這位老太太也是,一張嘴就露出那豁牙來了。

    朱老太太也笑:“說起湯糰兒,昨兒我們家小三兒從京城來了,晚上也做了湯糰。他就吃了一個,吃完了還一個勁兒喝湯。我問他是怎麼了,他說,湯糰黏在嗓子眼兒裡咽不下去了。”

    李老太太說:“這東西北地的人剛一來,是吃不慣。”

    另一位老太太說:“李家的菜是好,上次送我那個醃蘿蔔乾兒,醃菜心兒。都比我們家自己醃得強多了。我還說呢,到底你們家的醃料是怎麼拌的?也教教我們,藏著掖著可不成啊。”

    一聽這幾個人的口氣,又林就知道李老太太今天下午手氣肯定不錯,是贏家。要不然另外三家不會一起聯合起來,總是把話頭瞄準自家了。

    一時茶點送來。蓮子銀耳羹又香又糯,幾位老太太把牌推了,坐到一旁吃點心說閒話。又林在一旁服侍李老太太,遞茶盞遞帕子,看得其他幾個人好生羨慕。

    “你倒是有福氣,兒孫都是孝順的。瞧這個孫女兒,這麼懂事聽話伶俐,叫人多羨慕啊。”

    李老太太笑著說:“快別誇她啦,她還毛躁得很呢。”

    “聽說你大孫子已經開蒙讀書啦?你瞧瞧你,當初別人都說你命苦,現在再瞅?她們家那兒孫什麼樣?有什麼出息?”

    李老太太年青守寡,家計一度十分艱難,寡婦門前是非又多,吃苦受累,到現在總算是過上了清閒享福的太平日子,可以說是苦盡甘來了。

    朱老太太問又林:“你這幾天怎麼沒到我那兒去了?你祖母說你幫她抄的那經書,字又大又清楚,我正想著勞煩你也幫我抄一卷呢,誰知道你又不去了。”

    又林一笑:“看您說的,您哪天得空,讓人來叫我一聲,我一定過去。”

    她可是大姑娘了,朱家又有年輕子弟。朱慕賢也就算了,畢竟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知道他為人正派,又在書院念書,偶爾才碰上一回,不算什麼。但是又從京城來了個三少爺,這麼一來又林就不方便過去了。

    “那可說定了啊,明兒你可得過來。我那兒有從京城才捎來的新鮮東西,可給你留著呢。”

    一旁的人察顏觀色,看朱老太太對又林那副打心眼兒裡喜歡的模樣,笑著打趣:“喲,這知道的是你們兩家住的近,不知道的,還以為又林是老姐姐你家的姑娘呢。”

    朱老太太拉著又林的手拍了一拍:“那敢情好,我是一文不花,白撿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孫女兒,那做夢也得笑醒啊。”

    “那還不簡單,你要真喜歡,讓李家大姑娘認你當個乾娘算了。”

    朱老太太和李老太太一樣輩份,要是認了又林當乾女兒,可是平白短了這些人一輩了。不過她們平常這樣開玩笑也都慣了。又林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只是抿著嘴笑。她今天穿著一件青底兒帶牡丹花兒的小夾襖,下頭是撒花百褶裙,頭髮輓了個松松的?馬髻,耳朵上戴了一對水滴樣的玉墜子,輕輕的來回打晃,映得一張臉越發顯得粉雕玉琢。

    “誒,我說真的啊,李家大姑娘可真是難得,瞧這人品模樣兒,我孫子要是沒娶妻,那是打破頭也要把她給娶回家去啊。”

    這話仿佛意有所指,不過說的人聽的人都似乎沒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又林藉著害羞,就從屋裡躲出來了。

    似乎從她上次生辰一過,人人見了她都要提起婚事來,仿佛一個不小心,她就要嫁不出去成了滯銷貨似的。

    又林呼出一口胸中悶氣,轉身去看玉林。

    玉林正坐在窗子下,盤著腿在那兒做針線。她的神情異常認真,又林走過去她也沒察覺。

    又林探頭,看見她在繡的是個壽桃,顏色均勻,過渡自然,這女紅功夫可真練的不賴。又林當年象她這麼大的時候,可沒她這份兒耐心和定力。就算是現在,讓她踏踏實實做半天針線一動不動,也實在難為她。

    “咦?姐姐來啦?”

    “來瞧瞧你做什麼呢。”

    玉林連忙放下針線,招呼郭媽媽來倒茶。又林說:“不用忙,剛剛才在祖母那兒吃過茶。這是繡的什麼?”

    “鞋面兒。”玉林小聲說:“祖母的壽辰也快到了,我想拿這個當壽禮,姐姐你看合適嗎?”

    “挺合適的。”又林由衷地說:“壽桃的寓意好,你這繡活兒也很拿得出手了。”

    “是郭媽媽手把手教著我弄的,我也就綉個鞋面兒,鞋底鞋幫那些還是靠別人來做。”

    郭媽媽也是李老太太身邊兒使了很久的老人了,她熟知李老太太的脾氣喜好,既然由她指導著,那這份兒禮就算不太出彩,也會合李老太太的心意。

    “姐姐打算送祖母什麼?”

    小丫頭挺靈精的,還知道多打聽比較。

    四奶奶原來說要替又林預備的,又林說要自己動手預備。她也不是小孩子了——這些禮節人情上頭的事,自己多歷練總是好的。反正這是在自己家,做得不妥了,有人指點,可以改正。將來要是自己過日子了,出了什麼差錯,可再沒人能指點——也很難有改正的機會了。

    她也壓低聲音說:“我想做一個屏風,快做好了。等成了,先讓你看看。”

    姐妹兩人相視而笑,帶著共同分享了一個小秘密的喜悅和親熱。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2 PM

第九十七章 拜壽

    李老太太壽辰前十幾日,家裡就忙碌起來了,上上下下好一通灑掃,門窗柱子還重新上油上漆。栽在大缸裡的萬年青,每片葉子都有人仔細擦拭過,油綠綠的閃閃發亮。天氣已經入冬,滿目蕭瑟,這些萬年青卻還精神抖擻,給院子憑添了幾分生氣。

    又林和妹子說得確實都是實話,她準備的壽禮是個小桌屏。屏風一共四扇,連框高一尺六寸,十分精緻小巧,四扇上頭的畫分別是松竹梅石四友,都是又林自己畫的。雖然畫的不算是頂好,難得的一片心意。按著尺寸先打了底子,畫了差不多半月的功夫,再加上裱糊、做框子底座的功夫,時間卡得正正好,恰在壽辰正日前兩天送了回來。

    因為吩咐的時候說是給老太太的壽禮,那匠人經常做李家的生意,對大主顧自然格外精心討好,哪怕是這麼一樣小東西,也是盡心盡力。雖然東西是小,去了工本人力,掙不著什麼錢。可是這東西是大姑娘安排的,又要是送給老太太的。這東西擺在老太太桌上,早晚看著,要是做得一個不好,豈不是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所以屏風送來,又林自己動手拆了外頭包的木屑花和棉紗,小心翼翼的把屏風從裡頭取了出來。

    小英睜大了眼睛:“這……做得可真好!”

    小英是全程目睹了又林的整個準備和製作過程的。從一開始打底勾線的時候她就在一旁伺候著,捧筆、裁紙、端茶遞水,眼看著白紙上從一開始的一無所有,漸漸繪上了圖形,上了顏色,現在裱好了,變成了精美的屏風。這種成就和感慨,不獨又林有,她這個全程旁觀的人也一點兒都不次於她。

    “姑娘的手真巧。這畫兒畫的真好。這屏風做的也好,老太太一準兒會喜歡。”

    又林把屏風擺在小桌上,又調了下角度,退後了一步。左右端詳著:“嗯,我開始還怕太小了些,現在看倒是不大不小正合適。”

    “是啊,老太太那張几案也不大,擺個小矮松石子兒盆景都滿當當,這屏風大小高矮正好,擺上頭再合適不過了。回頭來客要是問起來。老太太說是姑娘親手繪了畫讓人做的,別人肯定羨慕得緊。別家的兒孫哪有這份兒孝心哪?就算有,也沒有姑娘這麼心靈手巧啊?”

    又林笑著看了她一眼:“你最近這嘴是挺甜的,比以前是有長進。行了,先收起來吧。”

    為了這份兒壽禮她可沒少費心思。倒不圖什麼面子不面子,也不圖別人的誇獎。只不過吃的穿的用的,前兩年能送的都送過了,總不能年年送那兩樣。就是李老太太不說她敷衍了事,她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今天送了屏風,明年又送什麼呢?這人情禮節。果然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得好好兒下功夫琢磨鑽研哪。

    李老太太一早說了,也不算是整生日,就不大肆操辦了,自家人關起門來樂一樂,吃碗壽麵也就行了。李光沛和四奶奶雖然這麼答應著,可是親戚朋友那天來了,總不能拒之門外吧?李家當年落魄時,請人來都未必來。現在不比往日,李家雖然不顯擺。可是眼見著還是寬裕闊綽起來了,很多人都不請自來。

    所以李老太太那麼吩咐,四奶奶也答應著,回頭該怎麼預備還是怎麼預備。開庫房取各種傢什器物,家裡也張燈結彩,灑掃一新。菜蔬酒肉也提前讓人采辦了。因為本地的山珍乾貨存量不夠,還特意讓人去了趟杭州府。

    事實證明,四奶奶的未雨綢繆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提前一天就陸續有客來了,遠客家裡一時住不下的,安排到親戚鄰舍也有,鎮上的客棧裡頭也包了院子。等正日子那天,果然親朋雲集,有的又林認得,有的她都叫不上名字來——比如李光沛表叔家出了嫁的姑奶奶的女婿也來了——瞧這七轉八繞的關係,腦筋不好的一時間真會給繞暈。

    這就是活脫的富在深山有遠親了,何況李家又沒真住在深山裡。

    左鄰右舍也有所表示,周家和李家一向親厚,這壽禮送的也不小氣,壽麵、壽桃各一抬,萬字紋、長青松、福字紋和梅花紋緞子各四匹,大扇六開壽屏一架。而且賀壽時周家一家大小全到了,他們家兄弟不少,人多勢眾,齊刷刷的一起磕頭拜壽,動作整齊的好象在家練過似的。李老太太自然喜上眉梢,連聲說快起來,每人都發了紅包。瞧著別人家人丁興旺,李老太太難免想起自家——雖然兩個孫子,兩個孫女,也不算單薄了。可是誰會嫌孫子多呢?能多生就多生,擠得站滿這堂屋才好呢!

    不過現在也不錯了,兩個孫子大的已經開蒙讀書,小的也身子健壯。人吶,得會知足,不能太過貪心。不知道惜福的話,反而現有的福分也會折損的。

    又林的壽禮果然博了眾人一致誇獎——就算做的並不出彩,來客們也不會掃主人家的興。更何況這屏風做的實在精緻,畫兒的寓意好,都是長壽的象徵,畫的又著實不錯。要是外頭買去,就算買著一樣好的,可是這是孫女兒所畫,意義又不一樣。

    玉林的壽鞋只能說是中規中矩,眾人對她本人的興趣遠大於她送上的壽禮。

    她的身世並不是什麼特別隱秘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她母親是當年李光沛在外頭納的一個妾,都沒正經磕頭敬茶進門,生下一個女兒就去世了。現在看這小姑娘出眾的美貌,不難猜出她母親當年必然是個大美人。

    有的人不免就在肚子裡嘀咕,李光沛一向跟正人君子一樣,家裡沒妾,也沒和丫頭們扯不清。可是你瞧,再正派的人他也有偷腥的時候,哪有貓兒不吃魚的?平時正派那是看不上,真遇到美人兒了,一樣也要顯露本性啊。

    玉林很是識趣,送了禮之後就找了個理由回自己屋裡去了,外頭再熱鬧,都和她沒有多大關係——雖然她年紀不大,可是這種情形她早就習慣了。

    玉林進了自己的屋子,又習慣性的拿起針線來——

    並不是她特別喜歡做針線,而是別人都想讓她這樣。

    老實,本份,不出頭不惹事……

    玉林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是母親生的。就算她也管四奶奶叫一聲母親,但那只是個名份——她的親娘早就死了。

    在這個家裡頭,她象個外人。祖母對她格外嚴厲,父親的冷淡,四奶奶的敷衍……她都明白。

    就是姐姐和弟弟,對她還好。姐姐一直把她和德林同樣看待,德林和她也親厚。

    玉林有時候也會想,她的親娘長什麼樣子呢?她沒有任何人可以打聽,但是照鏡子的時候,她有時會恍惚,在鏡子裡自己的眉眼間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一定很美麗。眉毛彎彎的,眼睛水汪汪的——她的樣子和家裡人都不太象,那只能是象她的親生母親。

    如果她還活著,自己現在會過得怎麼樣呢?

    她想得太入神,一個不留心,針尖重重扎在手指頭上。玉林疼得身子一跳,連忙甩了兩下手,又放進嘴裡吮了吮。

    前頭人聲擾攘,十分熱鬧。剛剛聽丫鬟說,臨州的姑奶奶一家子也來了。

    玉林對這個姑姑的印象很淡漠。同樣,姑姑對玉林也沒有什麼太深的印象——一個小孩子,又是女孩兒,還是妾生的,用不著關注。再說,姑姑對妾這種身份有著天然的反感,自然對妾生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又林對姑姑的到來也意外之極,這位姑姑總是這樣,行事毛躁,哪怕現在女兒都出了嫁生了孩子,她已經升級做了外婆,仍然沒改了她的性子。說來就來,都沒事先讓人先捎個信兒。照她的想法,回自己娘家,還用得著費勁見外的先知會?來了不就來了,難道娘家還能裝不下自個兒?

    這次她來,可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是狼狽不堪的逃回娘家來求援的,這次卻是全家一起來給親娘賀壽,前呼後擁的那架勢自然不一樣。

    李老太太看到女兒回來,自然高興。尤其女兒還帶著外孫一塊兒來的,外孫長得虎頭虎腦的,不象小時候那麼頑劣不懂事,規規矩矩的磕頭拜壽,看著就叫人心裡喜歡。

    又林覺得姑姑和上次來相比,富態了一些,眉眼間也顯得和氣多了。看來自從分家以來,她自己做了當家主母,日子過得應該是很和順。再說,前些日子聽說冬梅表姐生了個大胖小子,日子過得也很美滿,姑姑去了最大的一樁心事,心情自然好。

    “喲……又林都成了大姑娘了!”姑姑十分詫異:“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我總記得上回來還挺小的,讓我瞧瞧,嘖嘖,真是越長越好看了。”

    又林大大方方的向姑姑行禮問好,又問表姐的近況。姑姑果然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說:“小時候就有人說你表姐是有福的。從她及笄,來說媒的人遠近都有,可不少呢。我不捨得她嫁遠了,就嫁在我們臨州府,姑爺是個忠厚人。本來你表姐也想來給外祖母祝壽呢,可她剛生了兒子還不到一百天呢,哪就能出門了?我和你說啊……”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3 PM

第九十八章 客人

    姑姑雖然說著女兒不能來多麼遺憾,但是話裡滿滿的滿意是怎麼也遮不住的。這女人生了兒子的確是件值得揚眉吐氣的大事,重要性可與將軍打了勝仗凱旋回朝。

    四周的人紛紛恭喜她,又林的姑姑笑得合不攏嘴。她自己出嫁了幾年才生育,而且生的是女兒,為此沒少受氣。就算當面沒人說,背後那些人褒貶諷刺她,她心裡也有數。所以女兒要出嫁的時候,她也是懸心的。萬一隨了自己,也生得晚,那肯定要吃苦。幸好女兒肚皮爭氣,嫁過去當年就有了喜,轉年就生下個大胖小子,可是大大的給她掙了臉。

    姑姑這回來,一是祝壽,二是來顯擺來的吧?

    上次她回娘家,可是大大的跌了威風。自曝了家醜,還是靠著娘和哥哥給她撐腰出主意,來得落魄,去得狼狽。可是這回不一樣了,時過境遷,風風光光的回來了。

    人常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姑姑也是這麼個脾氣,就算娘家人都不是外人,也要把跌的面子一一補回來。

    又林噙著笑,一邊聽著廳裡頭人說話,一邊分神注意外頭院子裡頭,一個德林就夠淘氣了,再加上兩個伴兒——一個海源,一個貴兒,三個人嘀嘀咕咕的往外走,又林忙示意人跟上去。

    今天大門敞著,人進人出的,鎮上還有些閒漢,專在這時候上門來討錢討吃的,亂得很,平時他們亂跑沒關係,這會兒可不成。真要出點兒什麼事兒,三個少爺哪一個都是各自家裡的寶貝疙瘩,容不得一點兒閃失。

    朱老太太也過來了,她穿的一身絳色的綢袍,鬢邊戴著絨花,顯得格外喜氣。李老太太和她已經很熟了。笑著說:“你今天倒是穿得精神,旁人一看你這老來俏的模樣兒,沒準兒當今天過壽的人是你呢。”

    朱老太太的頭髮都已經全白了,倒更顯得她面色紅潤。氣色極好,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老太太。她的確穿的比李老太太喜氣——李老太太畢竟是寡婦,就算是自己做壽,也不會穿的大紅大紫的。朱老太太以前可是官夫人,見識氣度都和一般尋常的婦人不同,往日裡不顯,這一精心打扮起來。那種富態貴氣就擋也擋不住的透了出來。

    朱老太太的壽禮中有一柄金絲楠木拐杖,朱老太太笑著說:“你腿腳還靈便著哪,這拐杖留著,過個十幾二十年的再用也不遲。”

    這話當然說得是很得體的,在很婉轉的恭賀收禮的人長壽。

    瞧這一堂一院子的東西,回頭兒得單整出一間屋子來盛放。壽麵、壽糕這些自家的人加上這麼些賓客也根本吃不完,料子、頭面之類的,李老太太就是輪番著戴也得戴上些日子才能戴得完。更不要提那些擺設、壽聯、壽屏了。這次光屏風收了好幾架。大中小號一應俱全,就數又林送的那個最為袖珍玲瓏。因為擺在桌上,朱老太太也一眼就見著了。細細的賞鑒了一回,點頭說:“這個看著不是那些匠人的手藝,畫得清雅不俗,該是姑娘家畫的吧?”

    李老太太點頭說:“可不是麼,就是我這大孫女兒畫的。”

    朱老太太哎喲一聲,好象剛認識一樣,重新認真打量又林:“這姑娘,認識了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會畫畫兒呢,你還有多少本事瞞著我啊?”

    “也沒正經學過。就自己閒著沒事兒瞎涂畫兩筆,打發辰光。”

    “瞧瞧,還謙虛著哪。到底還是跟我見外不是?瞧這畫畫的,景好,顏色好,不象外頭畫師、匠人們畫的那些。都象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個頂個的俗氣,那顏色也混沌一團兒看著教人心裡不爽利。等來年我做壽,你也給我照這樣兒弄一個。”

    這讓又林怎麼說呢?只能笑著說:“那是您不嫌棄。我就這點兒本事,自己家裡頭人不笑話,要是真送了您,讓旁人見著,可不得把牙笑掉了。”

    “你這滑頭的丫頭,說著自己畫不好,其實就是想躲懶不給我畫吧?”

    兩人聊得很是親熱,朱老太太拉著又林的手,有說有笑,乍一看兩人倒象親祖孫似的。說實在的,又林也很喜歡朱老太太。她不象一般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那麼死氣沉沉的,開朗豁達,愛說愛笑,是個好相處的人。

    廳裡人著實不少,又林瞅了個空子,從後門出來。今天家裡來的賓客多,這等下開席的安排也是麻煩事。男客當然在前院,但女客今天來得更多,後院和偏院屋裡頭是肯定坐不下,就算擺在院子裡也有點懸乎。當初小弟通兒滿月酒時,借了周家的地方擺了幾桌。這一回沒有事先安排,四奶奶盡力張羅著,總算能體體面面的應付過去。

    四奶奶這一天一點都不輕鬆,有很多客人是不請自來的,她既要張羅接待,還得陪著應酬說話,實在分身乏術,就算是又林的姑姑回來了,她以姑奶奶的身份幫著張羅應對,也還是忙亂不堪。這時候就看出家裡人丁單薄的壞處了。要是人家兄弟多的人家,母親過壽,兄弟妯娌姑嫂齊上陣,人多總是更周全些。可是李老太太只有李光沛一個兒子,雖然有大奶奶七奶奶她們過來也幫忙,畢竟不是自家人,很多事她們做不了主,也幫不上忙。

    又林雖然能幹,可是她一個沒出閣的小姑娘,能幫的也有限。

    四奶奶好不容易能坐下來歇一歇喝口水,抬頭一看,茶還是女兒遞給她的。

    “你怎麼過來了?”

    “後頭客人也差不多了,我來看看您還有什麼事兒能讓我做。”

    “也沒什麼了,都安排好了,再過半個時辰就開席,你還是陪著你祖母,幫著陪陪那些姑娘們就行。”

    天氣雖然冷,可是四奶奶忙裡忙外的,不但沒覺得冷,還出了一頭一身的汗,鬢邊的頭髮也有些散了,又林拿了抿子替她理了一下,四奶奶不能多做,這麼一會兒功夫還進來兩撥人找她問事兒說話。又林從屋裡出來,過堂風一吹,她頭上頸上也是一股涼意。

    “姑娘快擦一擦汗吧。”

    又林點頭應了一聲,小英說:“今天是真熱鬧,比上次老太太做壽來的人還多呢,聽前邊兒的人說,今天來了好些客人都是頭次上門兒。”

    那是衝著李光沛來的。這兩年家業興旺,有少人還愁著平時攀不上交情,這回趁著老太太過壽,總算逮著了機會。這會兒熟不熟的,來者是客,總不能把人推出門去。不說前頭,光看後院兒就知道了,今天好些女客也是頭次登門的。

    自家的堂姐妹表姐妹不說,象鄰里間那些要好的人家今天也都有人來。石家今天石伯母也來了,但是石瓊玉沒有一起來。又林恍惚聽著一點風聲,好象她快要定親了——或是已經定過親了,當然不方便再出來走動。

    這風聲隱隱約約的,並沒有確定。石家畢竟是後遷來的,在鎮上的根基不深,人情往來也不算很多。按石瓊玉的年紀來說,是該定親了。

    可是石瓊玉心裡是怎麼想的呢?又林有好些日子沒見過石瓊玉了,上次見還是女兒節的時候匆匆碰了一面,可是這種事也不能當面說出來。只是看她眉宇間郁色很重,看來過得很不開懷。

    她和楊重光自小相識,雖然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互相生情,可是日子一定不短,豈能說忘就忘說斷就斷?

    小英看著前面墻角有人的裙角一閃,好象看到她們來了才躲的一樣,趕上前兩步問:“誰?”

    那人被問著了,不得不走了出來,招呼了又林一聲:“五姐!”

    又林腳步頓了一下,要是可能,她真想裝成沒看見李心蓮,能躲多遠是多遠。這家中有喜事,來的都是客。可是客人也分好幾種,李心蓮無疑是不受歡迎的那種惡客。她一來,連丫鬟婆子都加倍當心,生怕回頭短了少了什麼東西不好交差。

    五奶奶和五爺在鬧氣,人還在娘家沒回來。今天李老太太壽辰,五爺居然也沒有來,倒是李心蓮和她妹妹都過來了,兩個人的衣裳都顯得不那麼合身,肯定是不是當年做的。以前他們家就算行事讓人看不上,四季衣裳總不短缺。李心蓮那個夾襖明顯是去年做的,現在穿已經明顯小了,雖然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可是到底不體面。這麼大的姑娘家出門見客,總得有那麼兩身兒出門的衣裳。

    這麼看,她家的景況是真的不怎麼好。五爺賭博的消息多半不假,五奶奶帶著小兒子回了娘家,現在他們家聽說亂糟糟的,冬衣是肯定都沒有做。

    又林淡淡地招呼她一句:“六妹來了?怎麼沒去屋裡坐?”

    “屋裡人多亂哄哄的,我想尋五姐說說話。”李心蓮的笑容很是刻意。她的眼珠靈活的過分,飛快地在又林頭上,手上,身上打了個轉。

    這種目光實在讓人不太舒服。

    “我還要去祖母那兒,一塊過去吧?”

    “不是。還好遇著五姐,我正有事兒想問你……”

    她能有什麼事兒?還有,她剛才在這兒盤恆什麼?

作者: kidchang    時間: 2013-8-7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3-8-16 01:14 AM 編輯

第九十九章 盤算

    問題只在又林心頭一繞,答案就自己現身了。

    朱慕賢和朱長安哥倆兒從夾道那頭過來了,朱長安走在前頭,今天他也隨朱老太太一起過來拜壽。

    起先他心裡頭對於江鎮上的這些人家不怎麼看得起。於江鎮本來就不是個大地方,雖然這幾年繁華多了,可是對於自幼在京城繁華地找大的朱長安來說,還真不值一提。別的不說,京城那路,並排四輛車也排得開。瞧這於江,路窄不說,還高低崎嶇不平,平時就很少能見著一輛車。

    再說宅子,京城的人都愛講個面子,這宅子格局就算不氣派顯擺,也得方正闊朗。瞧這兒,就算是有錢人家,就是小小一扇門兒開在巷尾。所以剛來的那天他都找不著自個兒家的門了,怎麼也沒想到就那麼兩扇小門兒就是祖父母住的地方。

    可是住了些日子,朱長安漸漸發現,這種他最初看來十分小氣逼仄的房舍院落,習慣了之後,才感覺出其中的精巧來。不說旁的,就說那天井四面滴水檐的雕花兒,就精細非凡,據說鎮西有一戶人家房子蓋了三年多沒有蓋完。就那麼寸大點兒地方,怎麼能費這麼多時間?蓋因功夫全在細處。朱長安隨祖父去做客,那家花廳裡嵌的四扇黃梨木隔扇上頭精雕細琢,據說有人數過,上面有二百一十八朵花,沒有一朵樣子重複,姿態全不一樣。

    李家的大門看著也並不起眼,同鎮上其他人家一樣。但是進來後可以發現,這院子也不是隨隨便便蓋的,一棵樹,一塊石頭,位置都合適到了十分,多一分嫌重,少一分則疏。

    怪不得人常說園林妙處數江南,精緻風流處當真是北地比不上的。

    又林不著痕跡看了李心蓮一眼。她一個人獨個兒待在這兒徘徊,想必是早盤算好了,以圖來個不期而遇吧?

    朱長安他們也看到前面有幾個姑娘,他並不熟悉。轉頭看了一眼堂弟。

    朱慕賢和又林是很熟了,兩人還共同分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關係自是不一般。當下上前施禮,又林也還了一禮。朱長安的目光在李心蓮身上一轉,停在了又林身上。

    江南女子的肌膚都格外細膩白皙,這麼一施禮一低頭,露出一段優美的頸項。還有貝殼似的耳朵,一對紅珊瑚珠似的耳墜微微打晃。

    朱長安久在內宅廝混,很懂得美人的品鑒之道。這倒不是存心輕薄,只是已經習慣成自然。看一個姑娘是否美貌,單看臉就落了下乘,象耳珠、手腕、腰身、步態……這些細微之處才是著眼處。等又林抬起頭,他也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站在一旁聽堂弟與這位姑娘寒喧。

    真難得。這個堂弟好象與李家姑娘頗有幾分交情啊——

    在京城的時候,因為于佩蕓脾氣大愛使性子,堂弟那院子裡的丫鬟都是笨笨的不起眼的。他也沒和親朋家中的哪位姑娘這麼說得來。

    “這些日子總不見你到我們家來,德林一直念叨你呢。”

    朱慕賢一笑:“這些天只顧著溫書了,再說天一冷,人也懶得出門。我上次還答應了給德林一套六合棋子,今天帶過來了,可是沒見他人影。”

    “自從表叔和表弟來了,德林這些天心都玩野了,功課拉下不少。等回頭你見了他,記得也督促他一聲,讓他收收心。”

    朱慕賢一口應下。

    李心蓮站在一旁發急。她看見朱家兄弟進了老太太的院子,也料到他們磕完頭不會在內院待著,肯定會很快就出來,特意先出來在這兒等著。她盤算得挺好,等下要是“恰巧”撞上了,她一跌倒。這裡又沒旁人,這兄弟倆怎麼也得有一個扶她的吧?再一搭話……可不就認得了?一來二去的,她相信以自己人人誇讚的容貌和機靈,怎麼也能……

    原來李心蓮瞄中的是朱慕賢。但是他這個堂兄也不錯,一表人才,也是京城來的富貴公子。兩人站在一起,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妙。反正甭管哪一個,只要能攀上一個,她的心思就算沒白花。

    可是沒想到又林這會兒正巧也從這兒過,生生把她的好事攪了。而且這朱家哥倆兒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在又林的身上,連眼角都沒瞄她一下。

    李心蓮心裡不知道罵了又林多少句,她一時低頭,一時側臉的,總之是不甘心就被冷落在一旁。可是朱慕賢在於江住了也不是一天兩天,和李心蓮也碰上過兩次,深知道這一家名聲不好,又不喜歡李心蓮舉止輕佻,從來不與她搭話。朱長安眼界可高著呢,雖然一慣風流,可是風流也是分對象的,並非見著個姑娘就頭腦發熱,那就不是風流而是下流了。他一眼掃過去,就發現李心蓮眉骨偏窄,兩腮尖削,再加上眼睛四下亂看,明顯是心術不正又缺乏教養,對她多一分的興趣都沒有。

    “今天家裡人多,實在是招呼不周。不過今天的用的酒,是我們家自家釀的桂花釀,你們可要多喝幾盅。”

    朱慕賢笑著應了句:“老太太的壽酒,敢不多喝麼?再說你們家釀的酒是好,上次祖父還誇過,說仲秋時你們家送的酒和火腿都是最好的。”

    “我們家也釀酒,喝過的人也都誇好呢!”

    李心蓮硬插了這麼一句,又林只是好脾氣的笑笑,朱慕賢不過微微一頷首,示意聽到了,都沒有回話。

    “前院也差不多要開席了,你們趕緊過去吧,別回來管事兒的尋不著你們,得到處去找。”

    “也好,那我們先往前頭去。要是見著德林,我必定要替你問他幾句功課的。”

    李心蓮再也插不上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家兄弟倆走了,氣得直想跺腳。她滿心惱火,剛想衝又林頂兩句,又林已經先她一步微笑著說:“六妹在這兒站著小心吹風著了涼,到時候五嬸豈不要替你擔心?小英,去叫胡媽媽或是林媽媽,讓她們陪六姑娘去歇著,再熬兩大碗薑湯給六姑娘喝,記得要熬濃一些。”

    小英脆脆的應了一聲就去門口叫人。李心蓮氣得直扯帕子——她就算再氣,也不敢和又林回嘴動手。一來她的盤算被又林撞破,心裡發虛。二來,她深知道又林不是個軟柿子。以前還小的時候,兩人爭東西,她還想和又林動手,結果沒想到這丫頭個子不大力氣不小,還是個不吃虧的,沒整到對方,反而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

    吃一塹長一智,李心蓮是沒膽子和又林動手的。林媽媽來得很快,笑裡藏著刀似的說:“喲,六姑娘這小臉兒煞白煞白的,肯定是著涼了——這手也涼啊。快快,跟我回屋去歇著吧。”

    李心蓮被林媽媽給掇弄走了,這一天不但盤算落空,壽宴也沒吃上,林媽媽做事兒老道,絕不含糊,盯著她灌下去兩大海碗濃姜茶,辣得李心蓮眼淚直掉。而且一直有人有意無意的看著她,她再也找不著溜出去的機會。

    李家姐妹這邊不提,朱家兄弟這邊也頗不平靜。

    朱長安逮著個空,笑著問:“沒看出來啊,我一直以為你在於江是潛心讀書要博取功名來著。你倒是愜意,這麼早就吃透了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啊?我瞧那李姑娘品貌不俗,家境也不錯。怎麼,你們什麼時候……”

    朱慕賢素來知道這個堂兄的脾氣,也不因為他開這種玩笑就發火。

    “三哥別亂說,人家姑娘還小呢。因為兩家住得近,他們家長輩又是熱心腸,所以平素常來常往。我和她可沒有什麼。”

    “噯噯,別發急嘛,我又說別的。”朱長安搭著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以前我當你是個榆木疙瘩,除了你那于家表妹,別的姑娘都不理會。現在這樣就對了嘛!天涯何處無芳草,旁的姑娘也各有各的好處。你以後啊,就別那麼死心眼了啊。”

    正好席上有人敬酒,朱慕賢一肚子話只能又憋了回去。

    堂兄總是這樣,可朱慕賢問心無愧。他覺得他和又林之間是坦坦蕩蕩的。又林沒有兄長,他呢,妹子遠在京城,平素來往也就是拿她當個妹子看待,絕沒象堂兄說的那樣,存了種種不可告人的心思。

    這一天李家十足熱鬧,李老太太也被人敬了兩杯酒。她平時不喝酒,今天破例。酒一下肚,臉就紅了起來,倒是顯得更年輕了幾歲。

    好話人人都愛聽,尤其今天是她的日子,人人都捧著壽星。李老太太的笑容多了,話也比平時多了,散了席和幾個老姐妹一起又去抹牌。其他的客人陸陸續續的告辭,僕婦們穿插來去,忙著收拾。又林聽說李光沛也多喝了幾杯,吩咐廚房準備了醒酒湯,親自給父親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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